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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蓝天

2011-08-08黄岱

椰城 2011年10期
关键词:衬衣梯田爱情

■黄岱

SIDE A 一叶知秋

我把这张用过的登机牌斜靠在电脑屏幕边,一直盯着它。我很想看出点什么来。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画家把宣纸在墙上固定好,看了它三天三夜,纸上突然出现了山川、河流,气势恢弘,焦墨、湿墨安排得当,虚白留得恰到好处。画家马上研墨下笔,诞生了一幅名画。

有人说,那个家伙盯得太久所以眼睛发花。也有人说,他本来就有癔症。但我不同意,我觉得当你的意念一直停留在一个东西上,你就会得到它的生命。这张登机牌也不例外。我希望能得到它的生命。如果一张制作精良的宣纸的生命是一幅画,那一张登机牌的生命是什么呢?可能是一个故事,当然不是一场飞机失事的故事,最好也别是爱情的故事,这个世界都被爱情撑得快爆炸了。

它只是一张普通的登机牌,用过了,作废了,成了过去式,不再有人关心它。它的主人很瘦,也许他也没有人关心,但也有可能是内心孤独。据调查显示,内心常常感到孤独的人在瘦子里占很大的比例。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家里,灯火通明,但又不是白光,是黄色夹杂着白色的光,让人觉得温暖,又不太暗,暗黄太暧昧。

客厅有一大扇落地的玻璃窗,窗外下着入秋以来的第二场雨,把树木洗得透绿,把玻璃洗得透亮,几分钟前我在雨里行走,没有想生长的冲动,但我听到路边的植物连连说好。后来我无数次分析了这个夜晚,就是因为这场不大不小的雨让我对室内的灯光和他更有渴望。

有时候我想,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爱情建立起来的关系外,还有什么别的种类的关系能让人觉得充实吗?可能有,多想发现一种能安慰我,但又不含有爱情成分的关系模式。因为我现在很需要。就在我看到他衬衣的那一瞬间。

那是一件空荡荡的衬衣,下摆没有扎进皮带里,闲散着,衣纹自然,像一个忧郁男人的法令纹那样平静。衣服里是精瘦的躯干。皮肤紧致。可能在肋骨上可以弹竖琴,不过我不得而知。和我平时看到的他不一样,闲散的衬衣所代表的感情温度很高,这一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我洋洋自得,但是谁稀罕看他的这副样子?只有我而已。而且他的衬衣也不是为了我而闲散。

他对我来说应该模糊性别,因为人和人之间有多种关系的可能,不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爱情以外的关系显得更加艺术。你会说我在欺骗自己,因为害怕。可能是这样,他的影子总和Z的影子重合起来,很瘦的身体,站在绿地里会是一棵树的形象。Z曾经站到一片郁郁葱葱里,那是在一个苗圃园,他穿了咖啡色的休闲西服,棉质,做工优良(他总是能把自己弄得很有品位),我在十米开外看得入了迷。他是一棵小树,枝和叶都在阳光里招摇,令人疼爱。爸爸说,Z是个男狐狸精把我迷住了,是这样的,在我的记忆里他分外妖娆。他们很像,够坚强又够脆弱,坚强是伪装,脆弱才是本质,不过,你不许说出来,“小树”会发火的。

我看着沙发上的他,羸弱如叶子,今天的衬衣是卡其色,所以他就是秋天的落叶,衣纹就是叶脉,丝丝缕缕,自有其规律。一叶知秋,秋天来了,秋雨洗净的玻璃上映出我们的影子,底色是温暖的灯光。他一直在和我说话,但我的心思飞到了秋天里,很多的阳光,金色的季节让我充满了收获的感觉。我是不是沮丧太久了,自从和Z作了个了解,一直空落落的。一个人的生活不好吗?自由自在得心里发酸。像个饥饿的人看到食物,问都不问就往嘴里塞。其间,他的猫跳上了沙发,咪咪地叫了两声,在我烟灰色的毛衣上蹭掉几根白毛,和我曾经养的一只猫很像,白得和棉花糖一样。他揽过它,像揽过女儿。我不是他的女儿。

那张过期的登机牌是从一本书里掉落出来的。“羸弱的叶子”翻书时,它从大约离地一米高的地方翻飞而下。因为它是一张登机牌的关系,因此它的飞翔姿势要比任何一张别的纸片更加优美。在我的目光中,这是一个慢镜头,像张了翅膀一样,它的飞翔轨迹既不是直线也不是弧线,不断地转,是一只海豚在波浪里翻滚,溅起浪花点点。灯光随着它翻转的反射就是溅起的浪花,一道道光线闪烁着七八种或是十多种色彩直奔我的眼睛。突然之间我呼吸急促,瞳孔放大。

千万别跟我说爱情,我已经在心里骂自己有病了。但是就在这一个瞬间,我面色潮红,目光涣散,口腔里溶液浓度增大,感到了忧愁夫人的触角。

“羸弱的叶子”专注于谈话,没有发现落于桌脚的纸片。我用脚把它往桌子底下踢了踢。小猫绕来我的脚下,咪咪叫着。于是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还有猫。现在它在我的手上,他转身的时候,登机牌就进了我的书包。一只小兔子咚咚咚在胸腔里跳,变得和森林一样大。但不管怎样它还是一只食草动物,变得多大都不会伤人,就像女权主义不咬人的道理一样。蓝白交错的卡片,目的站:贵阳。登机门:6。想在上面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比如一根什么女人的头发,但是它不是一张床,隐藏不了太多的秘密。如果是一张床,我会因为在上面发现一根五十公分长的头发而尖叫,因为一种香水味从床上翻到地下。我可以拥有那样一张床吗,躺在上面软得就像我的心。

去贵阳。为什么是那个地方。去看梯田吗?在我心里贵州就是梯田,梯田就是贵州。他会和我有相同的爱好吗。农耕文明史上的奇迹。有阳光的时候,一整片山的梯田都被镀上金色,闪着奇异的光,田埂是一条条小龙,守护着它们。水鬼可以从这动人心魄中出没。没有阳光的时候,浓雾缭绕,他曾经站在雾里迷醉过吧。

我该写点什么做点什么了,看着外面的秋色越来越浓,不要再虚度一个秋冬。小动物们过冬的粮食已经储备,皮毛也换成更暖和的了,我的皮毛呢?别跟我说爱情。

爱情不保暖。

买了一张去贵阳的机票,我打算好了,到贵阳转乘大巴去看哈尼人的梯田。换登机牌的时候,登机门恰好也是6号。在几千英尺的高空我想起了那张机票,但是包里没有,也许收拾行李的时候弄丢了,上天都不让我缅怀。

走之前我把向他借的CD还给他,我的大包里塞着我最基本的需要,想去当一只守田的小黄龙。很久没有改变,应该有所变化了。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窗外烟雾缭绕,可能飞机正在穿越云层。做神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只是,那个客厅里像冬天温暖的光一样的灯光是照耀不到我身上了。

SIDE B 灰鹤

深秋的天气人好像饿得快,才下午四点就想吃晚饭。走去厨房,身后还有个脚步声,像回音,是我的猫。厨房里冷清清,“咪咪,我们没东西吃,你是不是也饿了。”猫失望地叫了一声走开了。自从妻子走后,我和它的生活就开始没规律起来,经常莫名其妙地饿。后来慢慢习惯了,没规律就是我生活的规律。我倒是没什么,它才最可怜,咪咪是我们爱情的弃儿。我和妻结婚的时候买了它做孩子,妻很照顾它,小鱼拌稀饭,鱼刺都一根根挑出来,现在它的生活待遇大不如前。妻走的时候我问她带不带猫走,她说不想再回忆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所以猫跟了我。也应该,新生活是应该开始的。它跳到沙发上独自睡去,不知道会不会埋怨我,其实我也经常在阳光下让它躺在我的腿上,抚摸它,像抚摸我女儿的头发。毛衣上经常粘着猫的白毛,单位里的同事有时说笑,是不是找了个白发魔女做情人。

工作没有愉快还是不愉快,同事的相处也没有开心还是不开心。人到最后都会变成行走在冷暖自知的世界里。有个伴挺好,自己照顾自己亦是触手可及的温暖。冬天的深夜里,可以泡一杯浓茶,味道甘苦,像顺顺当当过下去的日子,水汽雾上来,一呆可以呆几个小时,家里很安静,偶尔听到我的猫在夜里渴醒,起来喝水撞到椅子腿上。

桌上有本卡夫卡的《情人》,以前我最喜欢看的书,但现在怎么也看不进去,这和象牙塔时代有多大的不同,那时候的爱情,是拥抱着看着这本书让人满眼都是迷梦。当时的妻还扎着两个辫子,穿着大红色的运动衫。我认识了她,她对我很冷淡,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戴上了我的结婚戒指,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誓言轻描淡写,爱情的承诺飘在了城市的上空。我什么都不愿意明白,明白得再多,这个世界仍然蒙蔽着我们,所以我不带眼镜,虽然我的三百度近视看不清路和人们的脸,可我觉得没必要看得那么清楚。就像妻走的时候让我不要问“他”是谁,其实也没打算问,我不想知道太多。

我想还是不谈爱情的好。现实中我的手和脸都被污浊快要晒黑了,我不清楚是什么让我感到污浊,但我感到了。想寻个借口走远一点。现在可以了,但我却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没有在反复强调现在的遭遇,而触目所及的确如此,也只是如此而已,择取生活中凄冷的片段,想打动的恐怕也是自己。

突然想听点音乐,屋外阳光慵懒,像咪咪蓬松的皮毛。阳光从客厅里大片的玻璃窗里透进来,一根一根脉络分明。站在窗前把手插在口袋里,蚂蚁窥视花朵般想看个究竟,想变成轻盈但不带翅膀而且退化了记忆的昆虫,不被别人窥视,就毅然决定爬行,想得久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却也若置身与金色的花海中,身上渐渐暖了,闭上眼睛,世界一片橙色,我在缓缓爬行。

初冬了,我得学会假寐,就像青蛙假寐躲过饥饿的蛇一样,我也要躲过我的感情,这算不上是个难过的话题,巡梭了这么久,我才想到我要寻的东西,我拉开CD架,一团乱。好久没有整理了,索性坐在冰凉的地上。也许可以听听帕格尼尼,一张登机牌从CD中掉出来,轻飘飘的,像了窗外的落叶。是我好几个月前去贵州的票了,翻过来细小的字却是另一个天地。

“我认识你太晚了太晚了,十年的时间都耗费在与你擦身而过的路上。十年里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结婚,离婚,我还是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

我认识你太晚了,只认识了一个秋天,甚至不知道春天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你秋天的样子,你就是秋天。你的头发在秋天的阳光里闪着像缎子一样的光,温柔舒适。你的棉布衬衣很多,不同的颜色,有的颜色让你看起来闲散,有的颜色让你看起来沉默。你总是不会错,穿着你的棉布衬衣,有时还会有木质的扣子,一排一排像我的眼睛,长在你的心口眨啊眨。那些棉布在午后的风里被吹动了,让我想到陶潜,觉得你会带着它们去隐居。

请带上你的书,还有我,我们去梯田上住着,当两条守田的小龙。”

这是谁写的?也许是谁借走了,又不小心还了回来。借东西的人太多了,借书,借CD,借电影碟,借钱,借妻子。

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应该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又想到了那双日本袜,一个穿烟灰色毛衣苏格兰短裙的孩子,她穿着那双黑色的日本袜,一直到膝盖,像一只小鹤的腿。那是我曾经想过的女儿的样子。那个晚上在下雨,她进门的时候,粉红色的伞沿着伞尖滴下水珠,地上一下就洇成了一滩。我突然觉得很渴。后来我还看到猫跑过来把爪子伸进水里,玩了会,可能觉得百无聊赖,就又跑开了,它也善于制造美了,地板上都是盛开的梅花,一会就又没了。

她看到地湿了,有些局促。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鼻子很翘,在灯下散射着柔和的光。

那个晚上我始终觉得很渴,喝了很多的水。有时候她站在我书架旁边凝视着我喝水,书架的玻璃门上是我们两个的合影。她肯定觉得奇怪,我本想解释,但又觉得可能欲盖弥彰,所以笑,水杯里的水也微微振荡着,没有涟漪,到最后直至水瓶见底。她没有喝水,我给她倒的水一直就放在茶几上,一动没动,宛若哨兵,伫立水涌,细薄而坚定。她走以后,我把杯子放在灯下看了看,水面平静,映出我的脸却奇形怪状。我仰起头喝掉了杯子里的水。

我喜欢她烟灰色的毛衣,很温馨。以前给妻子买过一件这样灰色的毛衣,但妻不喜欢,说看起来老气,妻喜欢穿红色。妻的鲜艳让人感到热烈,久了却又觉得把握不住,但她的灰色,像一只灰鹤立在我的家里,温和但不失自由地望着。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混合起来就是灰色,灰色包容了一切,沉淀了一切。

那天我在雨声里睡去,我没有梦到可以带人飞翔的铁鸟,但梦里有灰鹤,大群大群地翔在我的头顶。它们要迁徙很远的路途,宽大的翅膀遮天蔽日,有时发出悠长的鸣叫。梦很乱,还有和火车有关的东西,光滑如镜的售票大厅内人影晃动,送我去天涯的她还有送我离开海角的她,人们迎来送往,有很多的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淤塞在大厅里,零散不堪。你无法找到一个故事的契子,就像你找不到结尾。青葱时代和矜持的离别,模糊虚幻,在梦里又像发生在昨天。时间滑翔得那么快,火车带我呼呼掠过,铁轨像一道利刃把田野分为两半,太阳的光芒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在车窗内听着自己的头发噼里啪啦的响声,到达贵州的时候,天色暗淡下来,但我却看到图象炽烈的梯田,让人有守护的冲动,那是我去天涯求学路上的故事,我一直想在那旁边盖个小屋住一辈子,这个想法不高贵,但忠诚。

离婚后,我一直没想法,我应该有一点想法。毕竟也是一场变故。开始喜欢自己散步,这是一个新的习惯,可以想点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从东走到西,或者从南走到北也可以,路上都是落叶,第一个自己的秋冬就在我的毫无防备中来了,像读大学的时候一样,冷了暖了要自己加衣服。不过读大学时还意气风发的,看小说,打篮球,现在却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纪。这两天有一点咳嗽,不习惯吃药,但该再加一件毛衣了。

有一首诗里写着:“无边落木萧萧下”,我终于变成了一片秋的森林。

我想去看看梯田。贵州该下雪了,雪中的梯田不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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