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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朵花 ,请你爱上他

2011-08-01王海霞

北方作家 2011年4期
关键词:文说长河

王海霞

那首著名的诗应该改成这样的:

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进婚姻,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进婚姻,因为那里是地狱!

天堂的日子总是很短,剩下的则全是地狱。一旦床没有了诱惑力,便只剩锅碗瓢盆。因此,结婚是一种错误,而错误一旦是历史性的,便再也无法改变,好比夏娃吃了苹果,即便能吐出来,也早已中了苹果的毒。

什么时候能全民试管婴儿,然后集体培育,最后统一投放社会,让人类摒弃繁殖的本能,彻底终结婚姻这道程序,这才是人类的进步!

苏文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咬牙切齿地总结了如上内容。

累了一天,苏文精疲力尽地一进家门,差点被李长河的鞋子绊倒。天气变得快,李长河过渡的鞋子在门口堆了整整五双,东一只西一只,个个脏兮兮。李长河永远无法做到把鞋子放在鞋架上,苏文每天进门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俯身拾他的臭鞋。

李长河正穿着大裤衩,悠闲地歪在沙发上和李保福挤在一起看“动漫世界。”看来,经过一番争执吵闹,李保福取得了胜利。平时,李保福跟爸爸抢电视遥控的时候,常常是三步战略法:一叫二夺三哭。哭是李得福的杀手锏,尖利的哭闹常常搞得苏文心烦意乱,苏文就会抢步上前,劈头夺过遥控,扔给李保福,方能平息战事。今天李保福居然独自战胜了李长河,真是儿大不由爹啊。

空调大开着,吹得苏文寒意透骨,全身关节痛。苏文就脸拉眼白的。李长河瞥见苏文翻楞的白眼,赶紧关空调,对李保福说,你妈是白眼狼,一天到晚翻白眼。

空调一停,李长河立刻汗流如珠。李长河脱下大裤衩只剩小裤衩,高声长叹了一声,声音还拐着弯。这是变异的叫板。苏文白了他一眼说,青天白日的,能不能文雅点?李长河说,我在我家里,又不影响社会治安!苏文就觉得他满身的赘肉,像肉案子上堆的猪肉。

苏文一股风儿地进了厨房,电磁炉上的锅盖正叮叮当当地响着,锅里的水快熬干了。李长河在苏文的叫声里晃着裤裆跑过来说,哎呀忘了忘了!就又晃着裤裆去看电视。苏文在厨房里喊,李保福,做作业了没?李保福嘿嘿笑着说,没呢。苏文就在厨房里高声训斥说,难道作业天天都要妈妈催吗?看电视怎么不用我催!李保福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喊,电视是爸爸开的,我说别开,爸爸非开!电视像个第三者,它不仅插足夫妻之间,而且一直严重地影响着李保福同学的学业和视力。苏文在厨房里把菜刀剁得叮叮当当的,狠狠地说,连不学无术都要遗传!

苏文喊他们吃饭,李长河习惯地把两个剩菜盘子推到了苏文面前,从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自己搂着新做的菜大吃起来。李保福厉声叫道,为什么不让我吃!又叫,怎么没我的筷子!李长河说别叫了,看你妈眉心的大疙瘩又鼓起来了。苏文取来筷子,没好气地说,吃饭时不要叫嚷!李保福说,爸爸不懂得尊老爱幼!李长河就说,你尊老了没有?李保福就尖着嗓子说,你还没老,我可是还幼呢!两个就哇啦哇啦地吵到了一起。

苏文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两个,说不出的懊丧。李长河有着她难以接受的种种坏习惯,这让出身知识分子家庭讲求精细和规则的苏文越来越难以接受。更可恨的是,李长河的这些习惯竟然统统遗传给了李保福!

绝望!

坏习惯源于生存环境,这是苏文总结出的真理。李长河母亲懒散邋遢,一辈子只经营了一件事:打麻将。现在年纪大了,干脆熬成了职业麻手。麻将世家怎会生产出优秀的儿子?苏文深深地体会到,一个女人前二十年时间里让一个男人形成的东西,另一个女人花二百年时间也无法改变!真是悲哀!

苏文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嫁人的时候不懂得考察他的家庭背景。不是说非要他家权倾一时富可敌国,而是只要他有一个有良好秩序的家。因为一个家庭的风气,简直可以像愚公那样子子孙孙无穷尽地遗传下去!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总喜欢把和李长河的矛盾扩大到和他的整个家庭中去,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成敌我矛盾。扩大就会激化,激化就会冲突,所以李长河感觉苏文越来越不讲道理了,不断地无事生非地制造着矛盾,分明就是个泼妇。

苏文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泼妇,她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去反抗压迫。——注意是反抗压迫而不是制造矛盾。李长河从一个农民子弟奋斗成他们家唯一的城里人,他们家所有的人就都以为李长河飞到了天堂,甚至认为苏文嫁给他们家的天人李长河,也是高攀,颇不把她放在眼里。李长河不仅要担负他娘的一切消费,甚至连弟兄们的花费,也要承担一部分。准确地说,不是李长河自己长成了摇钱树聚宝盆,而是他们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逮着机会,就抱着李长河哗啦哗啦地晃一回,不摇下两个钱儿来,誓不罢休。这不是压迫是什么?到现在,李长河爹死前住院花的那两万块钱,李长河还借着同学的没有还呢!谁去惦记李长河买房需要多少血汗钱?

而且,他们只觉得自己有权利从李长河这里获取利益,却从来没有意识到需要在苏文这里尽一点义务。

当初基业浅薄,苏文和李长河结婚以后很久都没有要孩子。婆婆嘟着嘴不说话,连弟媳妇也跟着小瞧苏文,见了苏文,抱着自己的儿子傲气地显摆来显摆去,指三呵四的,似乎她就是家里的皇太后。

后来苏文终于有了孩子,婆婆却说住不惯城里,要苏文回家坐月子。李长河左右为难,没办法做通娘的工作,只好自己请假来伺候苏文月子。

李长河只会煮鸡蛋,把苏文吃得看见母鸡也胃痛。李长河洗尿布,把尿布在水里捞一下就算完事。不由得苏文自己就劳作了起来。后来还是苏文妈请了假来照顾她,才算过了月子。随着年岁的增加,本就娇弱的苏文,骨头缝里就长出了各种各样的酸痛。一痛起来,苏文就满心的懊恼,一准把婆婆拎出来批斗一回。

批斗就批斗吧,李长河忍了。问题是一旦再涉及实际问题,苏文就会横加阻挠,大有和李长河全家势不两立之势。李长河就觉得苏文真是俗不可耐,无情至极。这是李长河最感头疼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来个离家出走眼不见心不烦!

饭后照例是苏文打扫战场,监督李保福写作业。李长河不敢开电视,就想下楼散步。他随手扔掉脚上的脏袜子,问苏文,我怎么一双袜子也没了?苏文说,你的袜子一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去给他找袜子。满眼都是李长河和李保福的脏衣服烂玩具,让人如入迷宫。不料一着急撞倒了书架,哗啦啦散了一地的书,乱书堆里就夹了两只干硬烧饼般的袜子!苏文的火气就腾腾地往脑子里窜。她拎着袜子甩到李长河脸上说,什么时候你能脱下袜子放在洗衣盆里?!李长河寡廉鲜耻地捏起那双袜子笑着说,这好像是去年穿的啊。

李保福在一边叫起来,妈妈快来教我做题!苏文说,李长河你能不能主动干点活?李长河说你能不能说话不用反问句?就拎着扫把去扫李保福掉的一地米粒。苏文说,趴下去,用布擦。李长河叫道,值当的吗?就这样算了!苏文就说,跟你娘一个样!李长河就说,我娘怎么啦,我娘照样能给你养个好老公。苏文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你们家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朵花,别人都是牛粪插到了你们家的鲜花上,世界人民听了都要笑掉大牙!李长河就说,你们家人都是花,牡丹花、玫瑰花、芍药花、草花菜花狗尾巴花中不中?

你李长河凭什么攻击我们家人?苏文一边抠米粒一边嘴巴开起机关枪,集中火力回击:你们家才全是狗尾巴花!就你们那样家庭才会出产你这样的人。烟头不扔进烟灰缸扔进塑料垃圾桶,好好的皮鞋踩成拖鞋,电视天天开到第二天早起,自私自利,不吃剩饭菜;当着孩子的面说粗话,对着孩子抽烟,好容易洗一回衣服,把孩子的内衣跟自己的外罩搅和在一起……家教不好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线头大的事,女人能把它扯成一个棉纺厂!搞不好那些陈年旧芝麻又要端出来啦!李长河正紧张担心,恰好李保福出来救了他。李保福在耳朵边吱吱地尖叫起来,别吵了别吵了,我要做作业!李长河赶紧鸣锣收兵,不战而退,趿拉着拖鞋,咣地一声关住门,下楼去了。

第二天是礼拜天,苏文一个月才休息这一回,早把两天的日程排的满满的:打扫卫生,洗衣服,做美容,做头发,购物。李长河说一起回去看看我娘吧。苏文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李长河说,你是我家媳妇啊,给点面子行不行?苏文说,你娘好像没尽到做婆婆的责任。李长河说,我娘不是给你生了个老公?求你,看在我的狗脸上,别计较那么多了,行不?苏文说,又没生我。李长河是个传统观念浓厚的人,就点上烟抽,说苏文你现在变得一点不像知识分子。苏文说,是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嫌弃我就离婚,找个好的来。你以为你们家是金銮殿啊!

动不动就说离婚,好像离婚是她的杀手锏。李长河想,算了,不跟你争执了。不争执只不过想给你点优越感,你又何必总是说这些伤感情的话?他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胜负还未分晓,门铃却响了。李保福嗒嗒嗒嗒跑过去开了门,立刻欢天喜地哦喉起来,原来是奶奶来了。李保福对奶奶的亲密,苏文认为,源于婆婆的恶意教唆。比如每次苏文教训了李保福,婆婆倘在,就拉李保福到一边说,我孙子多乖啊,你妈咋恁狠心啊,她再打你,你就告诉奶奶,告诉爸爸,看我们不教训她!

婆婆一见李保福,也笑得满脸开花,一把把他揽进怀里,一叠声地叫福子。苏文听着她土里土气的声音就郁闷。李保福的名字,就是婆婆这么叫出来的。儿子一生下来,婆婆的老脸笑成了一团龙爪菊花,说,叫保福,保佑全家福寿双全!李长河不顾苏文的反对,也口口声声地“保福”。等孩子会说话了,人家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家伙就大声回答,保福!这样的名字简直是对她苏文知识分子血统的羞辱!更可恨的是,在高密度的“保福”声中,苏文自己也喊起了“保福”!

如今婆婆这充满乡土气息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苏文就想起了自己的月子及其它。时间有时候不是治疗创伤的良药,而是加重病情的诱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文开始对婆婆冷脸相向,进而婆家的三亲六后统统连坐,对李长河也开始恶语相向。李长河发现,原来苏文那么尖刻、刻薄。

婆婆这次来是要李长河给她买个电磁炉,打完麻将回到家,电磁炉做饭快。孝子李长河立马说,好!苏文冷冷地说,买两个好了。李长河说,我们有还买什么?苏文说,给我妈一个。李长河说,你妈不是有吗?苏文说,叫娘说说,孝顺哪个娘不孝顺哪个娘呢?婆婆张张嘴,说不出话。李长河怕当着娘的面挑起事端,赶紧息事宁人说,好!拉住他娘就出了门,回来果然拎了俩一模一样的电磁炉。每个月要供房贷,要吃喝,这一千大洋,花得李长河都觉着肉疼。苏文更生气,赌气赌出俩电磁炉来。一千块钱啊!这不是剜肉吗?

看苏文漂亮的长脸,并不比看一堵墙舒坦,所以一吃过饭婆婆就要走。李长河从厨房拖出一箱核桃,就给他娘装。核桃是苏文买来给儿子补脑子的,李长河一掐子一掐子地拿,像小铲子一下一下挖在苏文心上。苏文说,你全搬走吧,回来再买一箱,给我妈。婆婆噎得说不出话,要也不好,不要也不好,傻愣愣地跟在李长河和半箱核桃后面下了楼。李长河觉着娘在媳妇面前可怜兮兮的样子怪心疼人的,就扛着大包小袋的,笑嘻嘻地说,娘你别搭理她,这两天她正来那个呢,一到这个时候她就神经。

李长河回来,苏文正拉着个长脸窝在沙发上,一脸郁愤,分明就是一团马蜂窝。识时务者为俊杰,李长河高挂免战牌,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努力回避着苏文的锋芒,殷勤地忙了一下午,拾掇,拖地,做饭,不亦乐乎。

开饭的时候,李长河一时疏忽,又把剩菜放到了苏文面前。这只盘子就像一根茅草,终于捅了马蜂窝。苏文抄起盘子,连盘子带菜一下扔到了垃圾桶里,又一屁股坐下来,搂住新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虎虎生风地吃起来。李保福瞪着小眼叫,为什么不让我吃!苏文说,咱家就这么没规矩!李保福又说,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扔掉盘子?李长河看了看儿子,不表态,敌进我退坚壁不出。苏文就在城楼下叫起了阵,对李保福说,你爷爷是地主老财,你奶奶是地主太太,你爸爸是大资本家,咱们家这么阔绰,哪里用得着妈妈吃剩菜哦!接着就是你爷爷你奶奶你叔叔大爷你爸爸……这间接刻薄没完没了的叫阵,是以排比句的形式,以万头鞭炮的气势,以双关、反语、夸张、比喻、引用等种种修辞,劈里啪啦无休无止地炸满盘子碗的。李长河忍了数番,终于还是给这劈头盖脸的马蜂蛰得从自家的城楼上探出了脑袋——

他猛地一顿饭碗说,有完没完?你多少毛病?你自已不觉,我都不愿意跟你一般见识!

然而,李长河既不能像苏文那样把长了毛的陈年旧事一条条列出来,例证;也不会富有概括性地对历史进行总结,理论。那点琐碎的破事,他说来说去,一点新意都没有,哪像苏文,像个账本子把他李长河自己都不晓得的所作所为一一记下,搞得总结每天都在刷新。

李长河的反抗使苏文的口诛越发激烈。男人遇到女人的语言技巧,总是捉襟见肘无法应对的,尤其是文科女生,更甚者优秀文科女毕业生。李长河败下阵来,扔掉筷子,呼哧呼哧喘着气,推掉碗到沙发上去调息。苏文暂胜一局,得意地斜了李长河一眼,下巴磕左右晃晃,磨了磨牙,开始刺啦刺啦响亮地吃饭。

李长河不想听苏文夸张的吃饭声,就趿拉着鞋子往卧室里晃。苏文跟进来说,拜托李少爷洗个澡再上床。李长河一般情况下不洗澡,二般情况下冲个凉,连毛巾都不屑用。三般情况下,他想挨近苏文的时候,才肯动动沐浴露洗发膏之类,把自己搞得清新一点。现在,他哪里还有心情洗澡?牙都懒得刷!

李长河又气恼地踱回客厅,坐在沙发上了。客厅和餐厅一体,他不得不继续听苏文用拉屎的劲儿吃饭的声音。一会儿,他点着了一只烟,顶着一脑门子的汗,使劲儿吞了两口,又使劲儿咳嗽一声,又使劲儿吐了一口痰。痰像一颗子弹,划过茶几,准确地落在垃圾桶里。一根烟迅速抽完,李长河把烟头踩在脚底下使劲儿碾了碾,仿佛碾死一只咬了自己的臭虫。然后他又点着一根烟继续抽。苏文不动声色地说,拜托李大少爷,在妇女儿童面前有点素质好不好啊。李长河没掐烟,反而一脚把脚边的皮墩子踹得咕噜咕噜绕着客厅滚了半圈。

李长河满脑门子汗哗哗地流着,他勇敢地打开了客厅里的空调,调到17℃,高风,把他跟李保福堆在沙发上的衣服玩具团巴团巴掖到沙发旮旯里,可着劲儿放了一个响屁,下气如雷。接着就躺倒在沙发上吹凉。李保福捂着嘴咯咯咯咯地笑得几乎岔了气。

苏文曾就李长河的屁开过无数次的专题会,结果这会像单位领导的会一样毫无意义。结婚前她清纯明净得从未吐过“屁”之类的字眼,如今却天天守着这样一个臭屁连连粗俗不堪的男人过活!李长河却振振有词,谁不放屁?放屁证明我很健康!屁不在家里放在哪里放?家不准放屁要家作甚?苏文就纳闷,文质彬彬翩翩君子的李长河,怎么一结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于是,原先频繁用于李长河的“讨厌”现在被“厌恶”取而代之。厌恶和讨厌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而且使用频率高了许多。但是今天,苏文审时度势,拧着眉头忍了好半天后,把这个词儿换成了:素质!

李长河扭过头瞪了苏文一眼说,你什么素质?苏文说,难道我申请我妈跟你娘一样的待遇,就素质低了?让你娘的待遇高过我妈,你素质就高了?什么逻辑!我妈花的是我挣的钱!李长河心说,女人有了经济地位,整得男人连点自主权都没有,逮机会还得把她们从社会上赶回家去,谁提倡的妇女解放啊,我操他祖奶奶!嘴里却说,我娘确实没有照顾好你,我们家确实叫你受委屈了。可是一个人即便错得再大,也不该抓住不放啊。你烦不烦!苏文说,我深表遗憾,恰恰是历史很难给对方提供弥补的机会!因为历史根本没有重演的可能!

李长河心说,女人是一种什么动物啊,怎么咬住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一辈子不放呢!嘴里说,她还能活几年,你还能改变她么?千不该万不该,苏文把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就是啊,土埋到半截子了,她怎么还不积德!

这句话触犯了李长河的底线,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李长河冲苏文嗷地一声大骂道,放屁!啪啦就把手里红红的烟头投到了苏文身上。苏文吓得厉声尖叫起来。一直在一旁观战的李保福吓得哇地大哭起来。李保福的嗓音一向尖利,这会儿他尖利的嗓音像一道火光划过苏文积满了药芯子的大脑,苏文立刻热血上涌,抬起胳膊,一把抓住手边的水杯朝李长河抡过去,咣一声,一地玻璃渣子。李长河怒火中烧,也随手抓起一只杯子,砰地一下,却不小心砸到了苏文脸上,又咣一声撞落在地,也是四面开花。苏文愣了一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扫视了一圈,抄起搁在沙发边的电磁炉,拼命朝地上砸去。咣,电磁炉四零八落,溅了一地。

李长河愣住了,瞅着一地的碎块,血脉哗然贲张,红着脸一下子窜了过来,照苏文脸上啪就是一耳光。

苏文惊讶地盯着李长河,愣了半天。眼泪蓄满了眼眶,转了又转。她噙着满眼泪水盯着李长河,盯着,盯着,忽然忿然转身进了卧室,咣地一声碰上了门。

第二天,苏文收拾好了李保福,夸张地说笑着带着李保福出了门。李长河躺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楼道里高声唱着,“咱们那个老百姓,吼嘿,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小坤包上的饰物甩得叮叮当当,一溜声地下了楼。

苏文带着儿子去吃肯德基,吃一份扔一份;又吃煎饼果子,吃一张扔一张;又吃豆腐脑,吃一碗倒一碗。接着,他们逛了一天大街,疯狂消费了一天。

李长河却一天也没有回家。

李长河在外面打了一天的麻将。

李长河醉马倒枪地回到家后,窝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苏文起来,冷眼扫见他歪在沙发上的惨状,早已是心凉到底。罢罢罢,君子不战,战必胜矣!她拉上李保福出了门,李长河在她眼角的余光里退了去。

送走李保福,苏文便去上班。单位在开发区。人马稀少的路上,摊晒了一片小麦,占了半条马路。旁边停了一辆拖拉机,一个泼悍的女人正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使劲地拍着车斗叫嚣,太阳都晒着屁股了,你还睡,睡死啦?车斗里探出一张男人惺忪的脸,紧接着,破烂的被窝里又伸出两只光溜溜的胳膊。男人把下巴磕在车帮上,点了根烟,眯着眼笑嘻嘻地抽,一言不发。女人便破口大骂起来。

苏文白着眼从旁边过去,女人的叫骂和男人的嘻笑在身后乱作一团。全世界有多少家庭多少人每天承受着这种琐碎的烦恼啊!

世界上又有多少神仙眷侣?像钱钟书和杨绛,像沈从文和张兆和。他们都是自己和自己的肋骨,凡夫俗子们都是自己跟别人的肋骨。和一根他人之肋骨以一种错位的节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苏文突然觉得累极了。

厌恶。苏文又想起了这个词,她说不清是厌恶婚姻还是厌恶李长河。反正,是一种厌恶。

苏文仍然是第一个到单位,照例把办公室打扫了一遍,把办公桌上儿子手捧鲜花甜甜地亲她的照片擦了擦,端正地摆在了案头。正是凭着她的要强,苏文从合同制职工做到了保险公司的部门经理。家庭像蜗牛背上的壳,一旦蜗牛成为游蛇,壳就成了累赘。

下午下班后,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苏文却没有走。她要与李长河决裂,让那个龌龊的李长河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家里自生自灭去吧!

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墙上的钟表嘎嗒嘎嗒像一架年老体衰的机器。苏文一下子歪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懒得动一动。桌子上,照片里的儿子那么近,又那么远,手里的那簇月季花像一把燃烧着的火把,灼得苏文的心隐隐作痛。

还在李保福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苏文跟李长河斗嘴后生闷气,李保福一言不发地下了楼,回来捧了一朵月季花,小手扎满了血点。他含着泪把花捧给苏文说,妈妈,送你一朵花,请你爱上它。苏文搂过孩子的小手,激动地说,李长河李长河,你都不如一个幼儿园孩子!

其实李长河也送过花。当年,一穷二白的李长河在追了苏文一年之后,捧着苏文从未见过的一大捧鲜花,对苏文说,嫁给我吧,我保证爱你一辈子。他的话质朴得跟他的表情一样动人。李长河把花送到苏文怀里,把自己也送到了苏文怀里,他拥住苏文,款款深情地吻住了苏文的嘴唇。这一拥一吻,像事前彩排过一样如行云流水。那时候苏文是浪漫的,她用花的数目来称量李长河的爱,苏文的高傲就是被这一大捧鲜花打败的,苏文的浪漫就种植在这束鲜花之上。于是算得上众星捧月的她决定这辈子就吊死在李长河这棵茄子树上。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长河的鲜花求婚策略,绝对是经过高人指点,而非李长河的本性!李保福喜欢送花,并不是李长河的真传!送花也非李长河的强项!因为李长河结婚以后再也没有对花表现出过一丁点的兴趣!

浪漫的男人才懂得用花去温暖女人的多情,像他这样枯燥的男人,就难免被小小的李保福敲警钟。那天,李保福的花令李长河惭愧极了,在李保福面前顿时缩小了下去。从此他天天惦记着找机会给苏文送花,让妻子体会一把婚姻的伟大美丽。他终于坚持把这个心愿记到了第二年的情人节,花越贵肯定代表爱情越珍贵,花越多肯定代表感情越浓烈,他兴冲冲地抱着一大捧玫瑰敲开了家门,如期地看到了苏文结婚后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惊喜。但是,随即,苏文问道:花了多少钱?李长河骄傲地说,五百!苏文心疼得差点掉了泪,她嘟着嘴抱怨说,傻死了,还过不过啦!

李长河顿觉意趣全无,不仅从此再不想什么花,甚至把紧接而来的结婚纪念日也忘掉了。这又让苏文好生恼火,脸拉了整整一个礼拜。李长河觉得苏文真麻烦,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有什么意思!

苏文想,“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是错的!因为爱情本无,何谈埋葬!应该说,婚姻是爱情的照妖镜,它使一切假象都现了原形!

李长河其人也是在婚姻的镜子里现了原形的。

结婚前,李长河多帅气啊。苏文讨厌男人大眼睛双眼皮,李长河就生得一双狡黠可爱的小眯缝眼。他高耸的鼻梁充满了个性,瘦削的身材精干利索。那时候李长河的言谈举止多么儒雅风流啊,两根长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优雅地把烟灰轻轻弹进烟缸里。他常常穿着洁白的T恤,一尘不染的T恤扎到裤子里,两条修长的腿就显得格外风流倜傥。他的裤子笔直挺括,他的鞋子锃明瓦亮。他一抬脚一迈步,连腰肢都充满了魅力!他眉目含情温存体贴,他浪漫多情不入俗流!苏文说东,他不往西,苏文说逛街,他整日奉陪;苏文多看两眼的东西,他立马买下……那时候,他们也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曾含情脉脉耳鬓厮磨,也曾恩恩爱爱两情相悦,也曾“携子之手”“地老天荒”……

可是,看看现在的李长河!

婚姻也是个三棱镜,经它一折射,什么东西都走了样。李长河的出手阔绰成了败家,李长河的潇洒成了粗心,李长河的豪爽大度成了不负责任;李长河的浪漫多情成了骗人把戏;陪苏文逛一次街就好像上刀山下火海……李长河连模样也走样了,脸上的皮肤松弛,爬了些细纹,迷人的小眼被满脸横肉挤成了小缝儿,高鼻梁也成了鹰钩鼻,鼻毛露在外面像暴露的隐私令人难为情。李长河的嘴巴原来这么小!瘦削的身材也臃肿起来,一抬脚,晃动的肥硕的屁股竟然像中年妇女!

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你嫁给一个人,竟然不只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了一个家庭。所有的人都不会改变,想要和谐,只有改变自己;没有环境来适应你,只能你适应环境!

要么,就干脆离开!

离开?

苏文倒在沙发上,体验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悲伤。委屈和悔恨像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突然在这块薄弱的地方涌出了地面,浩浩荡荡地涌成眼泪,势不可挡。她把手机关掉,电话掐掉,就那样颓丧无比地躺着,哭,似乎要把婚后十年的眼泪都哭出来。往事像电影,在脑海一幕幕放映。甜蜜的恋爱,热情的新婚,熬糟的生育,平淡的家庭……幸福怎么就变成烦恼了呢?婚姻是有新鲜度的,婚姻分明就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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