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谋杀叫围观
2011-07-25赵涵漠
*赵涵漠
没有人知道从何时开始,女孩爬到了五层楼的窗台外。
在8月23日上海这个安静的老式居民区里,曾经有人在匆匆经过152号楼时抬头看过一眼,“擦窗户的吧。”那人嘀咕了一声就走开了。直到12点多,住在一层的金老太出门倒垃圾时,看到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五楼的窗台外,双脚在空中晃荡着。
老人突然意识到,楼上的姑娘正打算跳楼。“好邻居,侬勿要跳哇!”老人惊慌地用上海话大声喊着。
下午一点半左右,接到报案几分钟后,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而来。距离女孩脚下十几米的草地上,巨大的救生气垫被放在上面。
一个女民警从六楼的窗户里探出身子,不停地和女孩讲话。他们还将一瓶矿泉水系在绳子上,从窗户外递到女孩身边。但是,女孩“从来没有理睬过”。
她在窗台上整整坐了四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她只是用右手紧紧攥住镶在窗框上的把手,另一手拿着手机,“打打、哭哭、停停”。女孩脸上带着种“累极了”的表情,有时,她会将头倚在窗户上,茫然地看着地面。
“有人跳楼”的消息迅速蔓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下午三点钟左右,现场的围观者已近两百人。有些是这里的居民,有些则是接到电话后从邻近的小区或商铺里跑来的。
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在了救援现场。
一个中年男人打着赤膊,趿拉着拖鞋一脸笑容地站在一旁。另一个已经头发灰白的女人回忆起,自己先是在家里嘟囔了一句“看什么看,要跳就跳啦,我们家的人看都不要看的”。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成了152号楼下看客中的一个。还有人中午先来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又去菜市场买完菜,继续回到这里围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穿着白T恤、黑色长裤的女孩仍然坐在窗台上,除了偶尔打电话,换一下腿的姿势,她几乎再没有什么动作。
上海当地一家媒体的记者沈戬接到市民的报料电话后,在下午两点左右赶到现场。那时的他感觉到,旁边已经有人“等急了”。大部分人都从来没有在小区见到过这个女孩,他们嬉笑着议论起这个已经走到生死边缘的陌生人的职业和相貌:“长得不错嘛,是不是选错路啦?”
当时的气温接近34摄氏度,楼下那些已经站了几个小时的人开始“不耐烦了”。
“好下来嘞!走下来要么跳下来都可以的。”有人笑着说。
“你爽气点儿,要跳赶快跳。”也有人抬头向楼上喊。
现场有人嬉笑着向木然的女孩做出“勾手”的姿势。在沈戬当天拍摄的视频里,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视频里模糊地传来类似“跳啊”的声音。
而叫嚣的人们与女孩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几米。
就在这位记者的身旁,两个中年男人甚至设立了“赌约”:“她肯定不会跳,不信我跟你打赌,跳了,晚上我请你。”这些人都让沈戬觉得,自己并不在一个跳楼现场,而更像是在一个“热闹的片场”。
然后,就在抱着肩膀围观和起哄的人们来不及注意的一个瞬间,女孩从五楼坠落。
“砰”,一声巨响。
整个社会正面临跳“道德之楼”的问题,我们将要选择的,是跳下去,还是拯救自己?
沈戬在152号楼现场拍摄的视频,不但捕捉到了人群的哄笑和“跳啊”的声音,也捕捉到了老人周泽骅颤巍巍摇动着的手臂。这段视频在新浪微博上被转发了两万多次,在优酷网上的点击量则已过百万。
有人看到这位93岁老人“身后尽是嬉笑的脸,等待别人鲜血换取瞬间刺激的看客”。
一切正如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万俊人所说:“这绝不只是哪一个小社区独有的问题。”同样,也并非哪一个城市独有的问题。
早在2003年5月9日的湖南省湘潭市,41岁的男子姜建民爬上一座五层建筑的楼顶,想要跳楼自杀。几名消防官兵登上楼顶,试图展开援救。
营救人员的劝解曾经对姜建民的情绪起到安抚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楼下的围观者越积越多,已经接近2000名。就在营救进行的同时,楼下却不断地发出欢呼、起哄声。有人吹着口哨,有人高喊:“跳楼,跳楼!我脚都站麻了,再不跳我就走了。”
姜建民被喊声激怒了,他捡起身边的砖头向楼下砸去。
三个多小时后,姜建民在一阵阵喊叫声中向营救人员作了个揖,拱手致谢,然后背过身去,猛喝了一口白酒,纵身跳下,最终不治身亡。
而当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时,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掌声。
跳楼现场这样刺耳的起哄声几乎从未断绝,它曾出现在2007年的海口和成都,2009年的成都和上饶,2010年的鞍山,以及,2011年的上海。
在万俊人看来:“很多人都以为别人的灾难与己无关,甚至觉得看到他人灾难是自己的幸运,但假如你就处在这灾难之中又怎么办呢?”
“社会现在非常危险,人们已经没有羞耻感,没有好恶观了。”这位教授重重地叹了口气,“整个社会正面临跳‘道德之楼’的问题,我们将要选择的,是跳下去,还是拯救自己?”
几乎每一个人都承认现场有人起哄,但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参与其中,所有人都在指证他人
最终,女孩瘦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救生气垫上,然后又被弹向旁边的排水沟,被送上救护车时,“脸上都是血”。
围观的人群中先是传来一阵惊叫,紧随其后的,是只有短短几秒钟的静默。
当时围在现场的人们,大多是在第二天的新闻里拼凑出了这个女孩的信息。她今年21岁,在安徽长大,目前在上海一所大学读大三。从5月份起,女孩租下152号楼的一个小房间。情感纠纷让她走上了窗台。
除了一处骨折和脸部擦伤,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很快就出院了,并回到一直租住的小屋休养。她仍然是原来那个爱美的女孩子,因为脸部受伤,还曾紧张地追问急诊室的医生“将来会不会留疤”。
眼下,人们并不知道,四个多小时犹豫后的最终坠楼,是否与楼下的起哄声有关。一位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声称,女孩最终不幸坠楼,则是因为“体力不支,摔了下来”。
但女孩那坐了59个小时火车赶到上海的父亲记得,女儿入院后曾经打来电话,用虚弱的声音告诉自己:“我胳膊受伤了,从楼上跳下来了。”后来,这个一直红着眼圈的父亲想要追问下去,女儿却“不吭声了”。
如今,这个曾经平静的小区因为起哄声而成为了舆论的焦点。有媒体在这里找到了十几个当时在现场的围观者,几乎每一个人在与记者聊起时,都承认现场有人在起哄,但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参与其中,所有人都在指证他人。
一个在街边买菜的女人说:“12点多有个神经病在叫的,就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警察都叫她不要叫,后来就没有叫了。”旁边的几个人随声附和:“对对对,就是那个捡垃圾的。我们都叫她不要跳。”
就在女孩住的楼下,当两三个人议论起这事时,人们就像被一块蜜糖吸引着的蚂蚁,迅速地聚集在一起。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就聚集了十几个人。讨论的声音大了起来。人群中,一个短发女孩担心地将食指放在嘴前:“嘘,女孩子回来了,别再刺激到她。”
一个长卷发的中年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五楼的窗子,继续大声说道:“她不会死的。她要死,早就死了。”
到底是谁,“推”了跳楼者最后一把呢?
(林文俐摘自《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