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朱屺瞻先生的交往
2011-07-23邢少兰
邢少兰
1982年作者(左)与朱屺瞻合影
朱屺瞻先生(1892-1996)是江苏太仓市浏河人,生前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其祖上为嘉定娄塘人,祖父朱湘州业商有道,乐于善举,嗜好丹青,名书屋“修竹吾庐”,惜毁于“一·二八”淞沪战争。
1932年日军发起淞沪战事不久,朱先生偕友游苏州香雪海,满山梅花在寒风凛冽中绽放,顽强不屈的梅花精神,进一步激发了朱先生的爱国热情。他随即颜其屋“梅花草堂”以自励,并拓日寇炸弹坑洼水成池,名为“铁卵池”以志不忘国耻。1936年朱先生与潘天寿、黄宾虹、汪亚尘、姜丹书等书画家在游富春江中,邀请雅集浏河古镇,吟哦笔会高朋满座为草堂盛举,时值战云弥漫,“草堂”屡毁而雅事不再。
情系故乡 嘉惠后学
1959年浏河镇工会决定举办“浏河镇书画展”,我负责展览筹备,首先去上海朱屺瞻先生家中登门请教。朱老看到家乡人十分动情,家乡的变化,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等等无不问及。我将“浏河镇书画展”的事汇报后,朱老非常兴奋,立即拿出来两张四尺整张的作品参展,一件《墨荷》,另一件《可以消暑》,画的是西瓜。展览结束我将作品完璧归还时,朱老欣然将两件作品送我留念。但遗憾的是这两件佳作未能避过文革之难。
我从小喜好涂鸦,一直渴望能得到名家的指点。相识朱屺瞻先生甚感福缘,之后每星期天乘头班车九点之前就赶到上海,第一次带上自己的一幅梅花登门求教。朱老看后很高兴,并指出缺点:“点苔点得太多了,太乱了。点苔既要松又要稳,要点点相应……” 朱老画室不大,不过十个平方,放了一张画桌后,所余空间就不多了。我每次登门造访很少带什么,偶尔拎点如枸杞头、芋艿、毛豆之类土产,虽然不值什么钱,师母却非常欢迎。他们全家对我也很信赖,连他家阿姨在楼下遇见我,都会毫不迟疑的给我钥匙,让我自己开门进去。
1962年春节我去陕西探亲,适逢西安举行“朱屺瞻画展”。在参观中遇到方济众先生,我与方先生也是相识于朱老家中,他时任陕西省美协主席,朱老的画展全是由他操办。他盛邀我作为朱老的弟子和朱老家乡代表,参加由西安美协举办的“朱屺瞻艺术座谈会”。方先生还向我介绍了西北古都文化和地方风情,我谒乾陵、登华岳、参观碑林等胜迹。当我风尘仆仆回到上海,朱先生一见面就说:“你这是在读书啊!”
朱屺瞻先生子女多,生活也很俭朴,一般都是三菜一汤,以素为主,非常清淡。在国家困难时期,上海对有名望高级知识分子,每月发放几张优惠餐券。一个大伏天,朱老请我吃饭,叫我拿着伞一起坐三轮车到市政协文化俱乐部。同桌还有一位长者,彼此寒暄后,朱老向我介绍说:“这是大戏曲家俞振飞先生。”吃的是西餐,每人一盘黄萝卜饭和一块小牛排。朱老说:“你年纪轻,吃这点不饱,另外我还为你要了五个面包。” 俞老师随即拿出一个似百雀灵油的小铁盒打开送给我,说:“这是黄油,你抹一点吃。”真是刘佬佬进了大观园,都是第一次。
朱老特别喜欢兰花、竹子和菖蒲,也是他经常喜欢画的题材。一次我从乡下挖了些野竹毛毛带去,朱老可喜欢啦,小竹子种在楼下墙脚根,经他的精心养护,长得郁郁葱葱,在都市中真也难觅这样一隅野趣。朱老的画室和走道中每个窗台上都放着一溜洁白的小瓷盆,里面种着青一色的小草,鲜碧可人。朱老告诉我这个放置在旁边可以清心养目,后来才知道这个叫菖蒲。
1986年作者(后左)与宋文治(后右)一起拜访朱屺瞻,朱老为其《年谱》一书签名留念
历经劫难 师生情深
1966年文革开始不久,星期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上海。在去朱家的途中,经过南京西路一个大照相馆前,发现橱窗里经常陈列的一张朱屺瞻先生大照片不见了,顿时感觉有一种不祥之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巨鹿路820弄时,弄内许多人都在忙于破“四旧”。走进朱老家,底楼已经换了新的主人。到楼上一看,就觉得气氛沉闷。屋内的布局也变了,画室的画桌也不见了,师母说:“画桌改五斗橱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就告别师母,一路上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浏河。第二天到厂里上班,从同事们目光中感觉到似乎有“风雨欲来”之兆,果然在晚上的职工大会上,某某讲:“有些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大搞资本主义复辟……”会后就宣布对我进行隔离审查。
朱屺瞻为作者题写的墨迹(左)及国画《铁卵池》(右)
1977年“春风吹又生”,莫须有的罪名得到了平反,我和朱屺瞻先生的关系自然也就恢复如初了。经过文革十年,我已逾不惑之年,“东隅已失,桑榆未晚”。朱先生为我书房题写“桑榆轩”以激励。有一天在朱老画室中,他随手又拿起一幅兰花,说:“这个你也拿去白相相吧。”
宋文治在太仓朱屺瞻百岁画展开幕式上致辞,坐者为朱屺瞻
1990年,上海市隆重举行朱屺瞻百岁画展。太仓也相继举办了朱老百岁画展,并请大书法家沙孟海为画展题写会标。我有幸主持了这次画展。上海的沈柔坚、程十发等几十名著名画家出席了开幕式,著名山水画家宋文治先生致辞。上海陶艺大师许四海先生精制紫砂壶坯,朱老欣然在壶上书写“饮水思源”。朱屺瞻先生十分关心家乡,故乡的事有求必应,对后学也特别关心有加。1983年我去内地写生,朱老知道后特为我题写“外师造化”以示鼓励。我每次举办画展,他不仅为我题写会标,还多次题字祝贺为后学捧埸。1991年春是朱屺瞻先生百岁吉庆的日子,我到“梅花草堂”,迎面看见墙上一张刚才画好的葫芦,上款“少兰老弟雅玩”,可见蔼蔼仁者之心。在欣赏朱老作画时,他常常说:“我是‘瞎遢遢’,人家不欢喜格。”他淡泊名利,不媚权,不媚俗,更不为“孔方兄”左右。他为人宽容,有两句话对我影响极大,即“做事要顾人,画画要从己”。这是一条做人的座右铭,我曾将此两句话,做成镇尺分发各位学生,以卑恭自牧。说“瞎遢遢”是他老人家大智若愚,从己是艺术独立的抱负,其高尚的人品成就了他独树一帜的艺术风范。
朱屺瞻和宋文治先生都是德艺双馨的一代巨匠,他们以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载入美术史册,成为太仓继娄东画派以后最有影响的艺术家。朱老和宋老虚怀若谷,德高望重,为我们后辈树立了楷模。我有幸立雪其门,受益终身。
1995年5月,“朱屺瞻艺术馆”在上海虹口区落成及“朱屺瞻一百零五岁画展”开幕,我与宋文治先生专程到上海祝贺。我向“朱屺瞻艺术馆”持赠《古松图》新作一件。
痛别恩师 思念永存
1996年4月21日,惊悉朱屺瞻先生仙逝,故举乡同悲,太仓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等单位分别向朱老家属发出唁电,赠朱屺瞻灵位前挽联:“百五高龄,艺坛失泰斗;千秋宝绘,家国有光荣。”朱老夫人陈瑞君对太仓领导的关怀深表感谢,说老先生临终前还一直想着太仓,在昏迷中说:“快快收拾行李,到太仓的船要开哉……。”
1996年4月29日,我冒雨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为朱屺瞻老师送行。同年7月29日,我又与朱老的家属、友人到青浦华侨公墓,为朱老举行安葬仪式。墓基很高,周围树木葱笼,面对淀山湖,风景优美,正是朱老得以安息的风水福地。
朱老仙逝以后不久,我到上海探望师母陈瑞君女士,她精神很好,见我到来特别高兴,拿出来很多朱老生前用的笔,对我说:“这些都是老先生用的笔,你拣拣看,好用的你拿去吧。”我从中选了七八支,师母又从中拿出一支给我,说:“这是老先生生前最喜欢的一支笔,他经常用的,据说还是吴昌硕用过的。”她又到里面去拿了一大卷丈二匹的旧宣纸,说:“这些纸也没有啥人用了,你都拿回去用吧。” 我当即就领会到,这是师母对朱老薪火寄予的厚望。
今年5月是朱屺瞻先生诞辰120周年,浏河镇政府对梅花草堂进行了较大的改造,以江南传统仿古建筑形式,粉墙黛瓦,坐北向南三进。除了扩大原来陈列功能外,增加了举办书画展览文化活动空间,拓展“铁卵池”。并对原有的朱屺瞻手植松进行了养护,为实现朱老生前的夙愿,建“湘州亭”,与手植松相得益彰。
2011年2月18日于古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