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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家庭伦理的解构与重建——《喜福会》中的中国文化符号解读

2011-07-18乔小六南京工程学院外语系南京211167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喜福会麻将伦理

⊙乔小六[南京工程学院外语系, 南京 211167]

作 者:乔小六,硕士,南京工程学院外语系副教授。

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是继汤亭亭之后又一位具有影响力的作家。她于1989年推出处女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即大获成功。一直以来研究谭恩美及其作品的成果很多,褒贬不一。华裔美籍作家赵健秀认为她和汤亭亭等人已经被白人同化,数典忘祖,根本与中国传统文化脱了节,反过来故意歪曲、贬低中国文化;国内也有学者认为谭和汤逃脱不了“自我东方主义”。

本文拟从解读《喜福会》中中国文化符号入手,分析谭恩美《喜福会》如何解构和重建中国文化最传统的组成部分——家庭伦理。

《喜福会》表现了四个中国移民家庭母女间的矛盾、冲突及融合。作者以四位在美国的中国女性组成了一个打麻将的群体“喜福会”来命名这本小说可谓匠心独用。小说文本结构由十六个小故事组成,叙事顺序按照打麻将时分坐东、南、西、北的吴、许、龚、圣克莱尔家分别道来。她们的故事虽不相同,但打得都是一副牌,说的都是本质上一个主题;每个人的运气各有分别,但每个人都受同一规则支配着。深处异国他乡,但这副牌和打牌的规则以及打牌时的行为话语都深深打上了“中国文化”的烙印。“麻将”寓意着人生无常,人生不可预知,几位母亲命运坎坷。每个人都在故国有过充满血泪的婚姻或家庭的经历,吴素云更是有两个女儿在战火中丢失。四位远离故土的女人,家庭的破碎和文化的隔绝使她们在美国根本找不到完整的家庭伦理支撑。“喜福会”正如大海中的孤岛,为孤独、无助的她们提供一个找寻自我、找寻家庭伦理支撑的地方。所以她们在打牌时谈论的话题几乎全是关于美国的女儿或在中国的亲戚聊以慰藉:她们又开始剥吃煮得酥烂的花生,讲述着她们自己的故事……那个令姐姐无谓地花了九千美金做了次衣锦还乡秀的宁波兄弟……那个一时失足盗卖音响、电视机的儿子……那个新迁入新居的女儿……另外四位打麻将的母亲将赢下的钱积起来交给吴精美,为的就是让她回国完成母亲寻找失散女儿的未竟心愿。

麻将,作为中国文化符号,有其丰富的哲学含义。而最能体现中国麻将哲学的一句话出自吴素云之口:……犹太麻将只需盯住自己的牌,只要用眼睛就可以打了。中国麻将要复杂多了,你必须好好动脑子,这里十分讲究技巧,你得记住别人出过的牌。如果不会这一点,那你就是在打犹太麻将了。这有啥意味?中国麻将的输赢不是单一的胜负,内里有着太多的奥妙了。我们从中可以领悟到两种意思:一是中国麻将讲究全局意识,任何玩家都不是孤立的,各家出牌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凡事不可只看表面现象;二是中国麻将强调的不是单一的争强斗狠,输赢的标准需要根据打麻将的目的而定,正如人和人之间的是非不能用简单的谁对谁错来分辨。而以上道理远不是打犹太麻将的女儿们能够理解的。

吴素云关于中国麻将的论断让我们想起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他认为:西洋的社会有些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是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得清楚不会乱的。

在西洋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我们不妨称之为团体格局。……而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而梁漱溟老先生也认为:团体与个人,在西洋俨然两个实体,而家庭几若为虚位。中国人却从中国家庭关系推广发挥,而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人和团体这两端。梁老先生还形象地画了个示意图:

一、以字体大小表示其位置之轻重

二、以箭形式一往一复表示其直接互相之关系

三、虚线则表示其关系不甚明确

由此可见中国人对于家庭的重视,至而上升至对家庭伦理的推崇。儒家主张上定名分来教化天下,以维护社会的伦理纲常、政治制度。我们所熟知的“三纲”和“五常”是中国汉朝思想家董仲舒建立起来的封建伦理政治学说。后宋代朱熹始联用“三纲”“五常”,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成为维护封建专制主义的封建“道统”,最后导致“礼教杀人”。“三纲”之中同时又渗透着严重的“男权”思想。对于《喜福会》中的四位母亲,压在她们头上的主要是支撑封建家庭伦理三根支柱:男权、父权、夫权。

映映生于富贵人家,四岁时中秋节那天,阿妈给她穿上一套质料硬扎的黄底黑条的绸衣,带着她去参加拜祭月亮娘娘(嫦娥)的仪式。阿妈反复告诫她许的愿绝不能说出来。中秋宴是在湖中的小船上举行的。映映因为贪看厨子杀鱼,身上的新衣裳溅上了斑斑血迹,便索性用乌龟血把衣服染成了红色。阿妈看见了很生气,就把只穿内衣和拖鞋的映映独自留在船舱,自行参加船宴去了。爆竹的响声把映映吓得掉进了湖里,被渔民救起后万分恐惧,到处寻找自己的家人,映映看见戏台上的月亮娘娘便许下了自己的心愿:希望自己被找到。在这段描述中我们发现了以中秋节、嫦娥等围绕“月亮”为主题的中国文化符号。映映在那个中秋节之前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甚至是有点淘气的“疯丫头”,何以后来成了将自己完全封闭的“失语者”呢?一切全因为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就应该意识到自己的性别特征,就应该“安静听话”,就应该“文静”,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映映未按照大人所说的“大姑娘应该文静”的话去做,所以才有落水后的无助、惶恐和孤独。在中国文化符号中,中秋节寓意着合家团圆;月亮意味着温顺、虚静、守弱、无为;所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在广寒宫的凄冷孤寂只因一时的疏忽或错误。这些中国文化符号的寓意和阿妈等大人们的警告,以及映映淘气落水无疑是吻合的。“月亮娘娘”的戏词很好地解读了中国传统对女性的定位:女人是阴,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这正是中国“男权社会”的真实写照。所以映映才有什么愿望从来不说,任由丈夫摆布,完全失去了自我,甚至连姓和属相都没了。

当然映映最后还是觉醒了,决心不再只有躯壳而没有灵魂,决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女儿,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女儿,让她从貌合神离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她希望女儿醒悟过来:她会与我斗起来的,因为我俩都属虎,斗本是老虎的本性,但我会斗胜她的,因为我爱她。她把女儿的婚姻比作房中头重脚轻的茶几上一只只能够插一朵花的、蜘蛛脚一样细的花瓶。最后花瓶打碎了,女儿的婚姻也结束了。老虎好斗的本性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女人应该阴柔的思维定势,也打破了“男权”思想的桎梏。

龚琳达两岁时就被许配给洪家做媳妇,母亲打小就把她当成即将泼出去的水。十二岁时被送到了洪家,被教导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十六岁时和丈夫天余正式成亲。结婚当天晚上,媒人按习俗为新婚夫妇准备一支红蜡烛,两端分别写上龚琳达和天余的名字,如果蜡烛两端燃到天明就意味着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然而心有不甘的龚琳达趁看守蜡烛女佣跑出去时吹灭了写有天余名字那一端的蜡烛,而女佣害怕责骂又重新点燃蜡烛。因为洪太太抱孙心切——可天余没有能力同房,却将责任推到她的身上——洪太太便咒骂和折磨龚琳达,并让她整天仰面躺着,这样天余播下的“种子”就不会掉了。她想着如何能逃出婚姻的牢笼又不辱没娘家的名声。在清明纪念祖先那一天,她假说做了个梦,祖先认为自己和洪家的婚姻将会导致天余的死亡,例证就是结婚当天代表天余的红蜡烛灭了,并提出了三个应验,最后一个就是天余命定的妻子是一位女佣。而这位女佣当时怀着孕,孩子的父亲是一位英俊的男佣人。龚琳达就用这样一个编造的谎言安排了几个人的命运:洪太太如愿抱上了孙子;女佣人做了洪家媳妇,觉得幸运又知足;龚琳达得到了她想要的休书和到美国的路费。龚琳达的父母包办了她的婚姻,洪家又把这场没有感情的婚礼仅当是传宗接代的仪式。而婚礼上的“红烛”这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中国文化符号使我们想起的往往是“喜庆”、“甜蜜爱情”,这和龚琳达的婚姻形成极大反差,极具讽刺意味。龚琳达即时觉醒了,她不愿沦为无能丈夫的附属品,更不愿意一辈子陷入婚姻的牢笼,便机智地吹灭了红烛,吹灭了“父权”为她设定的婚姻,同时也打破了禁锢她的“夫权”枷锁。

许安梅的母亲被吴青强奸,迫于流言嫁给强奸她的人做了姨太太。外婆和舅舅舅母便觉得她“大逆不道”,使家人没了面子,视许安梅的妈妈为“贱女人”。外婆病重时,这个“贱女人”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放进药汤里期冀挽救视她为仇人的母亲的命。当了四姨太的许安梅的母亲得不到家庭伦理范围中任何人的理解和爱,包括自己母亲、哥哥、丈夫,甚至自己的亲生女儿。绝望的她最终选择在小年夜吞鸦片烟自杀了。迷信怕鬼的吴青害怕她讨还宿债,隆重地安葬了她,并许诺善待许安梅和弟弟,而心怀鬼胎的二姨太从此内心不安,头发开始变白。在这部分,谭恩美使用了较多的中国文化符号,比如鸦片烟、姨太太、鬼神崇拜等,这会使很多国人感觉不舒服,认为谭在配合“东方主义”取悦白人、贬低东方文化。其实,鸦片烟、姨太太和鬼神崇拜等确实是中国过去的陈规陋习,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为了避免读者误会,谭在小说中借许安梅之口说了下面一段话:

那就是从前的中国。她们没有选择,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一切都认为是命定的,不过现在她们不一样了,这是最近的中国杂志上说的,她们翻身了。

“男权”、“父权”和“夫权”思想统治中国家庭伦理两千多年,强大得令一代代中国人窒息却又无可奈何,但小说却让它们显得荒唐可笑而不堪一击。小说中的母亲们或历经沧桑自我醒悟,或仅仅利用了国人的“迷信”心态(中国“神权”的一部分)就让这些思想轰然倒塌。缺少了“男权”、“父权”和“夫权”的支撑,似乎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被完全解构了。那么是否西方家庭伦理就有效呢?似乎也不是。从她们的美国婚姻我们看到了西方伦理的失效。映映的美国丈夫根本不关心她的想法,更不愿意耐心地和她交流,却自以为是地经常代她说话;丽娜的美国丈夫锱铢必较,却不知道丽娜不喜欢吃冰激凌;许露丝的美国丈夫从来就没有将妻子放在眼中,离婚时还在欺骗她;薇弗莱的第一任丈夫极有魅力,却逃避该尽的家庭责任。在民族文化中,有一个本质核心是那些外人无法进入的区域,这是一个无法剥夺无法消解的“本质核心”,这个“本质核心”是呈现在可见的事物及不可见的思维活动中,是任何文化赖此保存并发展自己的传统。我们说中国的家庭伦理本位就是属于这样的本质核心。作为华裔美国人,尤其是第一代华裔,想完全脱离开这种核心是不可能的。

“割肉救母”的故事或传说在中国流传甚广,版本甚多,国人耳熟能详。民间古时有“良吉割肉救母”,近代有大教育家蔡元培“割肉救母”;京韵大鼓有传统曲目《郭丁香割肉孝母》;甚至连观音菩萨的前身天竺国妙庄王的三公主妙善也有此经历。对于“割肉救母”这种中国文化符号——孝道,谭作为一个更多领受美国文化的美国人,竟未有半点指责之词:一个女儿,就是这样孝顺着她的母亲……因为有时,这是唯一途径,能让你意识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全部含义。你有义务为父母剖膛切腹,而你的母亲也应该为她的母亲如此这般,她的母亲将为更上一代的母亲如此这般,如此代代推及,直到万无之初。“孝”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中华民族一直以来十分重视“孝”,所谓“百行孝为先”。儒家言“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欠”(《论语·学而》),将孝作为“仁”的根本;道家也言: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是天下兼忘我难(《庄子·天运》)。甚至连佛家都云:匪惟在家及出家者,皆以孝行而为其先(《菩萨本生论》)。佛教、道教和儒家的思想无疑支配中国人思想和行为,所以才有国人对“孝”的推崇备至。

由此可见,谭从根本上并未完全抛弃中国传统家庭伦理思想,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在大力弘扬这种思想,只不过她要找寻维系家庭伦理的纽带不是冷冰冰人为制定的所谓“纲常”。那到底是什么呢?

在一次为庆祝中国阴历新年而举行的蟹宴上,吴素云送给女儿一个护身符玉佩。女儿吴精美一开始觉得它块头太大,颜色也太绿,而且太矫饰,就顺手把它放进一个漆器盒中,逐渐淡忘了。吴素云过世后,吴精美却开始天天佩戴,尽管她弄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根据维基百科的定义,护身符就是一种能够驱邪免灾的象征符号。玉其实在中国文化中,人文含义颇为丰富。除了代表财富、权力和降灾祛邪功能以外,玉还是伦理道德的标识。儒家就从关于人品修养的十一个方面来解释玉的品性,从玉的自然属性引申出众多的伦理道德的寓意:认为玉本身具备了仁、知、礼、乐、忠、信、天、地、德、道等特性(《礼记·聘义》)。从这个简单的护身符,我们感受到了吴素云对女儿的期许和爱。

我们再看几个例子。吴素云过世后,吴精美打开了包含着母亲梦想的琴盖,再次弹起曾让她丢丑的钢琴曲,尽然顿悟了音乐的真谛和母爱的伟大。许露丝在大声对特德说“不”后,当晚做了一个梦:那晚,我梦见自己在花园游荡着……朦胧中看见妈在小心地俯身照料着一棵棵花卉。那样的细心,犹如在照看着一个个婴儿。看见我,她对我挥挥手“:看,我早上刚刚把它们种下,为了我,也为了你!”我们再看看吴精美和两个姐姐见面时的情景:

现在我又看见妈妈了,两个妈妈,向我挥着手,手里高举着我的照片,那是我临行时寄给她们的。我一走进大门,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仅仅的拥抱。

对孔孟之道的误解和误用对中国的家庭伦理破坏力是巨大的,使一代代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沦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严酷的“纲常”使一方压制另一方,扼杀人性,亲情往往荡然无存;西方式个人主义的自私同样破坏家庭伦理的纽带。《喜福会》中母女、夫妻、兄妹们之间经过隔断之后感情的回归无形中重构了现代中国的家庭伦理:“情”是家庭伦理的基础,而“情”是人类本能,无需什么“纲常”或条条杠杠维护;尊重、关心和自己相关的人的责任却不能忘。

[1]吴冰,王立礼.华裔美国作家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2]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珊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费孝通.费孝通文集[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4]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5]李问渠.中国文化常识全知道[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9.

[6]高鸿.跨文化的中国叙事[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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