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村庄(外一篇)
2011-07-16周齐林
■周齐林
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脑海里呈现的却总是十年前的情景。十年前,十五岁的我正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小镇上读高一。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今天当自己重新回到故乡独自面对这沉沉的黑夜时,为什么总是想起十五岁那年的自己,而不是其它。几日后,当我在集市上遇见一个旧友,彼此兴奋地聊起往事时,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终于钥匙般解开了我心底的那个疑问。
那年十五岁的我独自坐在寝室里读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字字不漏完整地读完时,一个巨大的问号从那以后便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此刻夜色早已覆盖整个大地。借着寝室里朦胧黯淡的灯光,我飞一般从空荡荡的宿舍逃窜而出。几分钟后,当我独自端坐在灯火辉煌的教室里时,心底仍残留着一丝余悸。“死是一件无需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都不会错过的事。”这句话在十五岁的我心底划下很深的印记。与以往相比,现在的只是我更加清楚,这句话将伴随我的一生,而始终无法摆脱。我始终在想着那时的我为何只对这话印象深刻,而不是其它什么。当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未来的终极命运时,这无疑意味着个体生命的觉醒风暴已经降临。
我时常会满是怀念地回忆起十五岁之前的岁月,那些如童话般的梦幻岁月无忧无虑,所拥有的只是在月光满地的田野里四处追逐嬉戏,而后夜深时等着父母亲叫唤着回家睡觉,这样的画面常让那时的我感到世界于我只是一个完整的圆,走完了一圈可以继续走下去。而十五岁之后,这个完整的圆早已变成一条曲折的抛物线,父母亲清脆的叫唤声也早已添了丝丝沙哑和苍凉。
当个体生命觉醒的风暴降临在十五岁的我身上,另外一个问题则又呼啸而至,人死了会到哪里去呢?这样虚空的思考仿佛一块巨石般压在十五岁的我稚嫩的肩膀上。无数个夜晚,我在这个巨大的旋涡里挣扎着,当次日的暖阳重新眷顾在自己身上时,我又是如此得欢欣。过早地思考死亡,容易陷入虚空,我想十五岁之后自己脸上挂着的那抹忧伤应该与这样的思考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当身旁的人热衷于把自己淹没在茫茫题海里时,那时的我却很是另类地对他们做出一脸不屑的模样,但还是逃不过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最终还得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跳进茫茫题海里。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知道如果一个人一生能痴迷在一件事情里而忘记其它,那其实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这样的思索于年幼的我总是短暂的,即使在脑海里闪现也只是昙花一现般。它也只限于十五岁的我身上,还涉及不到旁人,这终究该是因为生命的疼痛还没有来临还没有亲历。从十五岁那年起,我成长的脚步便变得匆匆起来。我已离开巴掌大的故乡来到初具规模的小镇上,几年后又远离小镇远离村庄,来到千里之外的大城市。
有那么一大段一大段的时光,村庄在我眼里是一个甜蜜诗意的字眼。当我寸步不离婴儿般躺在村庄厚实的臂膀里时,巴掌大的村庄于我只是一个甜蜜梦幻般的童话,它意味着皎洁的月光下的嬉戏追逐意味着好吃的零食。而当我渐知生命的疼痛,我却已逐渐远离村庄远离故乡。
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在城市里漂泊四五年之后回到故乡回到曾经属于自己的村庄,我发现一切已经变得那么遥远,即使是每年年底我会短暂地在家里做一个停留。我再也难以走进故乡,就像自己人在他乡多年,却终究无法走进城市一样。
幼时母亲带着我去拔萝卜的情景不时呈现在我脑海里,母亲马不停蹄地在地里把一棵棵萝卜从地里拔出来,而我则蹲在母亲屁股身后把还只有几个手指头大没完全长全的萝卜偷偷重新插进隐蔽的土堆里。一段时间后,当我重新跑到地里,原本几个手指头大的萝卜已长成了大胖子。我是一棵萝卜吗?不是,我已回到故乡的土壤,却无法再汲取它的营养,内心深处那根潜藏多年的根须已难以栽种在故乡深处。我想我是无根的浮萍,只能在城市和村庄的罅隙里徘徊挣扎着。我想我是把属于自己的故乡弄丢了,日渐沧桑的故乡已认不出我的面容,闻不出我独有的气息。我逐渐模糊成一个迷路的孩子,左右徘徊在路上,寻找着自己最亲近的亲人。
回来的日子,我一整天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晃荡着。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在村庄深处那片广阔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左顾右盼,耳边回荡着的却始终是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大半个下午,我在那片空地上寻找着,无数个脚印落在那里,最终却是一脸的茫然。晚霞发出刺眼的光芒,落在眼里天旋地转般,有恍若隔世之感。我背过身,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一旁的墙壁上拉得好长好长。我再次背转身,影子不见了,两手空空地往回走。大半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寻找到。我不知道他们都跑哪里去了。后来的一天,我终于知道他们去哪里了。那天我从几里地之外的外公家归来,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把新伞。我看了母亲手里那把伞几眼,母亲见了淡淡地说,村头卖豆腐的老张死了。几天后雨静静地下了起来,雨雾逐渐弥漫了整个村庄,当我按着母亲的指示去里屋的门后取伞时,一推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伞就这样陡然蹦进我眼底,我见了不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那段雨水连绵的日子,我总是变魔术般撑着一把又一把崭新的伞跑到雨里,独自行走在寂静的村庄深处。母亲见了,总是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偶尔会说怎么越长越像小孩子一样贪玩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要是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骂我神经病,我想这是一件极其私下的事情。我始终觉得雨水是奇妙的东西,它横穿于整个天际整个大地,它们无处不在。终于赶在天晴之前,我独自静静地在雨雾弥漫的村庄把门后这一把把伞撑开了。
落雨的日子,我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望着被雨水笼罩着的整个村子。我看见淡白色的炊烟从烟囱里逃逸而出,而后缓缓朝天际飘去。只是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它们打散了。紧接着的日子,我很少再见精灵般的炊烟从烟囱逃逸而出的轻盈模样。
雨过天晴的日子,隔壁的王婶跑过来问母亲能否帮她去买煤球。母亲正好风湿性关节炎发作,双腿疼得站不起来,服下两粒药后终于缓解下来。叫林子帮你去买吧。于是我跟着王婶从破旧灰屋里拉出落满灰尘的板车,而后往几里之外的压煤场走去。六毛六一个煤球,我们买了一百个,老板加了两个,总共一百零二个。煤场老板看着年愈七旬的王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包,然后一层接着一层地打开,最后从最底层找出六张拾块的以及六张壹块的给他。煤场老板接过钱,尴尬地笑了笑。买完煤球,王婶又让我再帮她去邮局取钱。存折上总共有三百,王婶说得全取出来,钱是她儿子昨天刚打过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三百是王婶和他老伴两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说要买盐又要买煤球还要交电费,啥都得自己买,你自己还要吃腰椎疼痛的药,这三百够用?王婶说自己儿子只有这么一个,顾上又得顾下,不容易,我自己平时没事去捡捡破烂也能挣几个买菜钱。
有那么一阵子,我一整天和三岁的露露呆在一起玩。露露有一个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他哥哥背着书包去上学时,露露她奶奶下地之前就笑着把她交给我,说地下活多,得让我帮忙带几天。有时我有事出去了,露露就被她奶奶关在屋子里。我一路走过时,露露就流着鼻涕趴在窗户上不时叫我。我走过去轻轻地掐了一下她胖乎乎的小手,她就咯吱地笑。有时我从地里归来,看见她趴在窗户上睡着了,破旧的玩具已歪着身子掉在地上。终于有一天,被关在屋里的露露把那扇没锁紧的后门推开了。大概是因为害怕,起先她只把自己的身子紧贴着墙壁晒太阳,嘟着嘴,独自咿呀咿呀地跟手里的玩具小灰熊说着话儿。临近午饭时,从医院回来的我看见她吮吸着手指站在别人家门前,痴痴地望着人家屋内。我一走过来,她就笑了。我拉着她的手说一起回去,她翘着嘴唇说不,眼神依旧停留在别人家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上面。我说哥哥家里有好吃的,你到底吃不吃。终于,她转过身,朝我笑了起来。
冬日暖阳之下,时常我会和黑子爬上村外的那座小山坡,我们把凌乱的石头垒在一起,而后坐在上面出神地望着一百米之外高速公路上左右穿梭的汽车。有时透过车窗玻璃,能看见穿着打扮时髦的女人一脸倦怠地靠在椅子上,也有好奇的眼神在我们身上上下打量着。高速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我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城市的便捷之路。四五年下来,甚至我熟悉着它的每一路段上的每个纹路,如同熟悉我瘦小的躯体上的那一根根清晰可辨的肋骨。路近在眼前,我们只能静静地望着。远行,是怎样一个字眼,它意味着梦想的延伸的同时,更意味着身体的完好无缺。知道那是一条通往哪里的路吗?黑子指着不远处那条被踩得灰白的小路,半似自言自语地说。我顺着黑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墓错落地呈现在苍翠的山林之间。几年之后,我想我就会走上这条路。黑子看了我一眼说。午后的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我望着黑子不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黑子在隔壁乡村的一个小学教书,拿着微薄的工资,每个月却要花三千多的医药费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以便让残缺的身体坚持得更久一些。
黑子去上课时,我通常会去找凯子玩。凯子他年愈六旬的母亲让我没事就多跟凯子说说话。凯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偶尔让我帮他翻个身,然后张开嘴巴跟我说几句话。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还在读书的我仿佛看见远在异乡的凯子仿若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儿从八层高的楼上坠落在地。昏暗的屋内,一旁的窗户敞开着,几丝温暖的阳光踩着轻快的步子跑了进来。凯子侧着身子,微仰着脸望着从窗户斜射而下的阳光,厚实的棉被贴着他后背。我望了床上的凯子一眼,一闭眼,他未来的路就立刻呈现在我眼前。我心底蓦然感到一股难以挥去的伤感。
凯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束束光线,突然转过脸对我说,阳光,真好。这句话刹时让我黑暗的内心擦亮起来。几个小时后,从屋内走出来,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屋内那缕光线是那么的耀眼。
晚霞满天,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经慢了下来,它缓慢地落在那些疼痛的人身上,伴随着秒针滴答滴答的脚步声。疼痛的人躺在村庄深处,在暗夜里挣扎着,眼前面对着的一片苍茫的虚无。暗夜里,我始终无法看见他们的疼痛,就像别人始终触摸不到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般。疼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我试着扔下一颗石子,久久地只听见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几日后,年愈八旬的祖父突然吃不下饭,而后当我一脸焦急地拿着医生诊断为绝症的病历书推开房门时,看见祖父一脸忐忑地弓着背在带着浓重药味的医院走廊里来回徘徊着,打皱的双手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颤抖着。我有些慌乱地给远在异乡的几个叔叔伯伯打电话,让他们快回来。终于在一个晚霞满天的下午,他们都回来了。祖父看着他眼前的几个儿子,一脸安详,仿佛显得很温暖。而当祖父最终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却显得那么平静,他把原本筹集来治病的钱一家家地归还给他的儿子们,祖父这样的举动不由让我们眼角湿润起来。而后,祖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般照样如往常那样笑呵呵地去茶馆打麻将,死亡在祖父面前一下子变得渺小起来。
我时常想,命运它究竟是什么?如果说来自外界带有毁灭性威胁的身体灾难是一种偶然性的吧,那么这种偶然性对生命个体造成的影响却成了一种必然。偶然和必然之间,仿佛只有一线之隔。那么生命过程中充斥着的各种偶然性,它又无时不透露出一种浓浓的不确定性。如果未来充满不确定性,那么把握当下活在当下则成了最迫切的事情。这样的思索只能再次见证生命的渺小。然而在祖父身上,我又看到了人最坚硬伟大的一面。
夜幕降临,起先覆盖着整个大地,而后又潮水般覆盖到每个人心上。夜迟早会降临的,就像死亡。灯火辉煌的城市映照着黑沉沉的村庄,我站在窗前,仿佛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些在疼痛中苦苦挣扎着的人们。他们在疼痛中挣扎着,面对的是苍茫的虚无,就是在这样无法触摸的挣扎中,年复一年,他们迎来了一缕又一缕温暖的阳光。
生存课
母亲说,买晚上十点的火车票吧,到那边恰好天亮。每次出行母亲都会跟我说这样一句话,我不知道这些年里母亲一共说了多少次。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每次离家远行的我总会在清晨抵达这个城市,从陌生到熟悉,直至留下无法抹去的记忆。当我逐渐明了打工二字背后的深意,我开始发现这种出行时间背后暗藏着一种生存姿势。从吉安到广东,从故乡到异地,十个小时的车程,在逼仄而又拥挤得毫无立锥之地的火车上,我总是在暗夜里默默地凝视远方,或者潜入浅梦里,而后又很快被推醒。暗夜里火车一路轰鸣着,在苍茫的夜色里,火车的轰鸣仿佛是沉默的我痛苦的呻吟。
疲惫地从火车上下来,很快便跌进裹着一丝凉意的晨雾里,整个身子骨不由地颤抖,那些缠绕全身的疲惫转眼间便毫无踪影。这样的清晨记忆里总是出现在冬天或者寒意未泯的初春。异乡的清晨,记忆里总是潮湿的,通过清晨的雨珠,能看到远方的一丝光亮。偶尔我会想要是当初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我没有听从母亲的话,而选择另外一种出行时间,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这样的设想未免显得矫情,只是敏感的我总是往深处想去。几年后自称老江湖的我独自送表妹去深圳石岩上班,半夜在人生地不熟的惠州转车,面对茫茫的黑夜,疲惫不堪的我手足无措,最后也免不了坐上黑车的遭遇。这样平凡的体验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我想起幼时母亲每次远行,总是清晨出去,天黑之前就赶回来。偶尔晚了,父亲便会拿着手电筒去接她。一个远行的人掉在异乡的夜里,除了赶路,他还要面对的是一截截陌生的黑暗。在异乡,夜行的人没有行走故乡时的娴熟自如,内心深处他面对的是一截截破碎而又连绵在一起的黑夜。
当我逐渐适应一个城市,并把它当作第二故乡,此刻这个城市的每个清晨,它在我内心深处的意义是深刻而又复杂的,它是独特而又典型的。我知道那是如漂流瓶般的内心深处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渴望。与第一次出门远行相比,清晨的意义早已从抵达蜕变而成一种精神的渴望。
时间回到2006年,那时的我和堂哥住在堂姐那找工作。窄小的出租屋里,我和堂哥打地铺,堂姐和姐夫睡在我们对面的床上。到了晚上,我和堂哥坐在地铺上打扑克,新婚不久的他们则在对面的床上嬉戏打闹着,房间虽然显得逼仄,却很是温馨。那时堂姐和姐夫在东莞寮步主山市场的常登鞋厂上班,那是一个有几万个员工的大厂。早年当过坦克兵的姐夫在里面当保安,姐则在那里当仓管。姐说当初她在流水线做了两年,后来有一次老板下来视察发现她手脚麻利,形象又可以,于是就把她调去当仓管了。
姐和姐夫住的是宿舍楼,夫妻类的。我和堂哥夹在里面常常感觉尴尬,几次想搬出去租房,却被姐骂住了。每个清晨,通常我还在睡梦里,朦胧中我就听见零落的洗刷声,细微地,仿佛怕把梦中的人吵醒,紧接着声音便大起来,此消彼长肆无忌惮地闯进耳里,有一股不顾一切的味道。姐每次出门都叮嘱还在睡梦中的我们去人才市场。我们躲在被子里懒懒地应着。有时姐突然声音大起来,生气地问我们到底是来这里睡觉还是找工作的。那洗刷声持续了半小时,整栋楼便安静下来,偶尔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着,四周显得愈发安静起来。几年后,这样的清晨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它仿佛符号般在暗示着什么。
后来,堂哥和我相继上班,都是五金厂,离姐那里很近,于是每到周末我们就去那里蹭饭吃。记忆里这段日子满是欢声笑语,是简单而又幸福的。一年后,常登鞋厂因关税上调等问题而关门,姐和姐夫各自领了一万多块钱补助便回湖北老家了,而此时的堂哥此刻也去了福建他女朋友那里。
三个月,早已离职的我几经辗转,终于在道窖大罗莎一家金属纽扣厂落脚,那时已近寒冬。在大罗莎,我结识了俊锋,一个忠厚而大气的陕西人。我们一见如故。我和俊锋住在一起,偌大的宿舍就住着我们俩。宿舍前面是一条条长长的水泥路,每天清晨能看见不同年龄的当地人在那里悠闲地晨跑和锻炼着。每天清晨,睡眼蒙眬的俊锋和我总要一边洗脸刷牙一边朝他们发上一阵呆。我时常笑着对俊锋说,啥时我们能过上他们悠闲的日子就好了。通常俊锋会拍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笑着对我说,放心,面包会有的,汽车也会有的。
俊锋在车间上班,我在顶层的写字楼打杂。我通常晚上不要加班,晚上没事我就跑网吧。躲在网吧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安静地写一些或疼痛或忧伤或温暖的文字,成了我多年来的一个难以改变的习惯。我知道,文字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俊锋天天晚上要加班,节假日也很少休息。每次加班,俊锋就带着他那本救命稻草般的英语词汇,专业八级,厚厚的,放在手里沉沉的。我常说你小子学市场营销的却整天抱着个英语词汇干嘛。不料他说,你小子整天跑网吧写东西,我总得向你学习也为自己加班吧。
有时我们会聊天聊到深夜,俊锋常给我讲他出来这几年因为体检不合格,像皮球样从这家厂被踢到那家厂,最终来到这里的经历。
2008年那个冬天,俊锋请了三天假,整个公司只有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三天后,俊锋一回来就朝我摆了个首战告捷的姿势。而后接着就是放年假,过完年回来俊锋就辞职了。我劝他等结果出来再辞,俊锋自信地说不用了。事实正如俊锋料想的那样,他的初试成绩超过了初试线四十多分。俊锋说为这次考试他准备了两年多。
几个月后俊锋说他已考上上海大学英语专业的研究生时,我刚跳到虎门北栅一家文化公司做文案策划。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俊锋说他正在上海大学的校园里瞎逛着呢。此刻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我说你丫的别在我面前得瑟,赶明儿我考个比你更牛的学校。俊锋在电话里笑。我们依旧改不了当初贫嘴的毛病,一见面就相互掐。放下电话,我感觉自己心底仿佛掉进了一块大石头,难以平静下来。俊锋抱着英语词汇在车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忙里偷闲地背单词的情景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着。
2009年9月初,在俊锋的说服下,我开始准备这一年的研究生考试。我有点担心地说就这几个月来得及不?自信点,你基础这么好。我知道他一直在鼓励我。此后,白天上班,晚上从八点复习到十二点,这几乎成了我铁打不变的生活规律。累了便独自到天桥上吹风,看天桥下穿梭不停的汽车,这样一天天坚持到十二月初。考虑了许久,我终于下了离职的决心。几日后,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每天苦行僧似地过着单调而又充实的生活。每天复习12个小时,清晨六点起来能看见街道两旁依旧亮着的灯光,听见环卫工人扫地时扫帚落在地面发出的沙沙声。
12月中旬,正当一切渐入佳境时,我的身体开始出现眼睛发蒙的症状。几日后的深夜,我在一阵剧痛中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次日天微亮,实在撑不下去的我去了医院,医生的一句话一瞬间打乱了一切。最终在母亲的劝说下,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喝药打针,症状仿佛好了许多。二十天后,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我又回到了东莞,一天后便是研究生考试。考试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俊锋的QQ个性签名赫然写着“祝兄弟梦想照进现实”,那时忍着疼痛坐在网吧角落里的我看了这句话,眼角不由湿润起来。
最终我考了341分,超过文史类B区初试线六分。俊锋说,兄弟你已经很棒了,这么短的时间而且还是跨专业考。
接到复试通知,最终却没去,这个结果忽然让我感到很沮丧,我又想到了那些为了梦想而埋头苦读的夜晚。病情时好时坏,原本满是信心的医生面对那些冰冷的数据,最终也跟着坍塌下来。医生说这个病得好好控制。医生说了半句话,就不吭声了。一切转了一个圈,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暗夜里,想起医生的话,总感觉自己被判刑了一般,躲在自己自筑的精神牢笼里而无法自拔。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整个晚上难以入睡,只是睁着双眼靠在床头望着窗外茫茫的夜。一闭眼,我仿佛就能看到了死亡的影子。我几乎被这种从未承受过的恐惧给淹没了。我以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就会这样一直糟糕下去。那个深夜无意中我又拿起了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认真读了起来。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上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人生并非坦途,承受住苦难才是活着的入场券。我没想到自己最终是因为史铁生《病隙碎笔》里的这段话,开始安静下来。我没想到,最终还是文字给了我力量。史铁生的这段话仿佛蜡烛般重新把我幽暗的内心点燃起来。靠在床头,我能强烈感受到内心流淌着的那股温暖。
回首来路,人生的苦难——它的确能让一个人明白许多东西。
我时常回想着这短短的半年,仿佛是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旋风猛地朝我刮来,然后我紧紧地抱在路边的树上,瑟缩着。几分钟后,旋风掉转了方向,朝另一个方向呼啸而去。紧抱着树的我一松手,掉在地上,而后一缕阳光温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忽然感到很庆幸,这让我想起十年前陪着母亲去省城的大医院复查时的情景。年幼的我站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的走廊里,走廊显得有些空荡,我有些忐忑地望着无际的窗外时,母亲忽然就从门诊里出来,一脸笑容地走到了我面前。母亲的笑传染了我,很快我也跟着笑起来。
静坐在阳台上温暖的阳光里,我依然能感受到身处病痛中的我那股浓重的恐慌。我常想如果死亡的脚步没有停下来,依然步步朝我紧逼着,我是否还会那么恐慌得浑身颤栗起来?这个假设,让我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我还这么年轻,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篇好读的小说、一部感人的电影、一缕温暖的阳光就能轻易地满足我,让我感到活着的美好。上苍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只是没有上苍,命运有时是残酷的,它不像买菜一样可以讨价还价。死是一件迟早都会降临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都不会错过的事。我时常想,如果许多年后当我到了真正面对死亡的年龄,是否依然会如此恐慌?这样一想,似乎许多可以让别人帮忙的事,到了这里却行不通了,最终它需要你独自去面对。层层逼问下来,如何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强大起来,于我似乎成了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
我试着让自己去想一些关于幸福的事情。幸福到底是什么?没生病之前,我为工作、为爱情而马不停蹄地忙碌着,看着日日高涨的房价以及身旁那些女人傲慢的表情,总觉得幸福离我那么遥远。生病之后,一个完全没有疼痛的夜晚、一次可以毫不忌口的晚餐,这些以往举手投足般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而今在我眼底却成了一种奢望。自然间,一句话转瞬就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原来,幸福曾离我这么近。只是,曾经的我置若罔闻。明明处于幸福之中却毫不知晓,这大概就是毕淑敏在《破解幸福的密码》一文里所说的幸福的盲点吧。一个人仿佛只有当自己处于人生低谷时,麻木的心灵才会被刺醒,感知幸福的能力才会被无限提高,这无疑是有些可悲的。
而今在故乡的清晨,每天我总会坚持着起来跑步。穿好步鞋,路过镇上早已废弃的火车站,心底会泛起阵阵涟漪。偶尔仰望火车奔行的方向,我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声呼唤。什么时候能再次出去呢?我知道这样的呼唤背后其实是自己能够再次飞翔的深沉渴望。我在内心深处期待着这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