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栓的信仰
2011-07-16陈艳
■陈艳
他们都叫我大栓,“大栓,看这里,走过来,对,就这样,慢慢地走。”
我就这样走进了镜头,其实镜头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黑洞洞的机器背后有个人在看着我,他们都叫他导演。
我的主人老栓在一旁,也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都是笑。
他的手里有一把花花绿绿的纸,人们管那些纸叫钱。
钱是什么?钱对我来说,不顶用。我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白天拉车,犁地,晚上,会有一个叫小栓的男孩子骑着我,走过漫漫的路,路是村里的泥路。
小栓喜欢这样骑在我身上,有时会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我的脸,把身体贴在我的身上,他的小身体暖暖的,我的身体也暖暖的,这样暖暖,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会陪着我看夕阳,看田里的油菜花开得热烈得不像话,然后带着我到林子里去吃草。
在夏天的时候,到处都是绿绿的树,在树林子里,他会在树下捉蚂蚱,还会眼巴巴地看着一群孩子去上学,小栓不去上学,老栓说,家里穷,这头牛,是家里唯一干活的苦力,又通人性,和小栓做个伴儿吧。
小栓不去上学,他也不会说话。
所有的时间,小栓都是静默不语,但他的黑眼睛里,有一团小小的火苗,里面有一些我能看懂的快乐。
小栓会把柳条儿编成一个花环带在我的头上,他也会把一串黄黄的迎春花挂在我的两只牛角上,我知道,他在为我编一个最美的辫子。
因为,他看见有个女娃的头上扎着蝴蝶结,一蹦一跳的,那蝴蝶就跟着一上一下的,特别漂亮。
小栓不说话,他也喜欢漂亮,在他灵巧的手下,我是一只漂亮的牛。常常惹得来来往往的人侧目观赏。
看,那牛,戴花环呢。
瞧,那孩子,怎么跟长在牛背上似的,真和谐。
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小栓不会唱歌,他会吹着两片树叶,吹得极嘹亮,像鸟儿在唱着婉转的歌。
他不用闭口立、捕蝉这样的功夫,他只需要像小猴子一样蹿在树上,静止,像一只潜伏的小兽,突然发力,那可怜的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成了小栓的俘虏。
小栓和我一般大吧,听老栓说,当年的牛生下了我,小栓的娘生下了小栓,我和小栓却都是吃着我娘的奶长大。
一个娘养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小栓。
他们叫他小栓,所以,后来我有了名字,叫大栓。因为我比小栓早出生了两天。
我和小栓,唉,我又想起小栓了。
他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叫剧组的地方。
小栓不会说话,但他可以听见别人说话。
听说,他可以说话,但需要到一个很大的城市,一个很大的医院里住院,开刀,他的喉咙里长着东西,要有很多钱才能让小栓说话。
老栓说,大栓,你小时候是小栓的拐杖。
老栓说,大栓,没有你,小栓就真没有什么朋友了。你们俩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会拉车了,我会下地干活了,我越来越管用了,成了家里的一名成员。老栓说,这大栓,跟我们家有缘呀,跟小栓亲,是头好牛,以后,养到老,老了也不卖,死了给它一座坟,像人一样,给它安葬。
我对死亡从来没有意识,我的娘离开我的时候,我是看见一个陌生人牵着她离开。那时,老栓手里也拿着厚厚的票子,眼睛有些湿,拍着我娘的背,唉,实在没法子了,你也老了,去该去的地方吧,大栓,我会照顾好的。
我看着我娘深深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娘就这样一步一步迈着缓慢的步子,低着头,听话地走了。
娘走了,小栓和我更亲了。
老栓说,你大了,娘走了,还有我。
我不会让你和你娘一样,走得不明不白。
我目光凄凉地看着小栓,我知道,我娘被卖了,卖到哪里了?她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熟悉的村路,熟悉的家,她身体已经开始虚弱,她不再下地干活,她离开这个家,那里的主人对她会和老栓一样好吗?
我想去找我娘,可是,远远地望着那条条的路,哪条路是通往我娘的方向?小栓牵着我,看着我在某些傍晚对着娘走的方向静立,他好像知道我想我娘了,搂着我的脖子,轻轻地用脸蹭着我,陪我一起站很久,很久,一直站到红霞满天,他会指指天,指指我。
他是说,我娘现在就在天堂,在那片云霞万里的地方。
在夏天的时候,小栓会和我一起去村头的塘子里游泳。
我把身子埋在水里,小栓像条鱼一样在水里窜来窜去,小栓的水性真好,他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会。
他拿着一根木棒子,在泥土里画画,然后给我看。
他指着地上的画,又开心地指指我。
小栓画出各种各样的我,埋在水里的,露出头的,还有弓着背拉犁的,还有吃草的。
我用头蹭着小栓的手,小栓的脸。
那时,会唱歌的知了在树上使劲地叫唤,太阳像个柿饼子,就那么红红的,亮亮的,又像小栓碗里埋下的一个荷包蛋。
我看见小栓的脸也红扑扑的,汗晶晶的,那件白褂子补了个补丁,被他娘洗得发黄,还那么挂在他细小的身上,在风中,飘乎乎的,被风一吹,鼓起来,小栓就像池塘里鼓着嘴的青蛙一样。
青蛙会叫,呱呱,小栓却把树枝扔掉。
他呆呆地望着池塘发一阵呆。
他还是会回到他娘身旁,倚在他娘的怀里,他娘就轻轻地抱着他,晃着晃着,就把他晃睡着了。
我在院子里立着,满天星星像谁不经意撒落的火星子,一点一点的亮。
石榴树结满了石榴的时候,他会爬到我身上,伸手去摘那些像灯笼一样的石榴,把皮剥开,一粒一粒,送到我嘴里。
他也自己吃。
我们吃着石榴,我们看着傍晚天上的流霞,那里也有小栓一样被风鼓起来的衣衫一样的破云,也有像我一样的牛样的云,还有透着一层一层光,从厚云中穿出的光线,像一支支箭,射向村后的树,麦田,射向我看不到的地方。
这里,是我生长了很多年的村庄。
我是一头健壮的牛。
我是一头通人性的牛。
村里人都这么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成功地救起过邻村那个叫土瓜的孩子的命。他是怎么掉到水里的?那个烈日好像要吃掉天下所有的草、树和人的日子,秋老虎好像突然发了威,小栓坐在树阴底下正悠悠地咀嚼着草根,小脑袋里不知道装着什么,那些日子,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一个叫学校的地方,偷偷地从窗户外面看孩子们读书、写字。
小栓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小栓不会说话,小栓只能这样静静地呆在那个破旧的教室后的窗台前,任阳光将他照透,也不想离开。
然后,孩子们都奔跑着出来。
有人拿石头掷小栓,有人在拉小栓的衣服,有人在喊“看,哑巴又来了,哑巴还想读书呢。”
就在那样奔着跑着躲着,一路上,小栓跌跌撞撞地往家跑的路上,我们听见身后有人惊呼。
我和小栓看见一群孩子聚在河边,那条河是从村子旁流过。过了桥,再走一段路,就是学校。
我们就这样立在河畔,小栓呆了一下,没有缓过神,立刻就投入水中,像一发炮弹一样,扑通就将自己投入水中。
我也跟着慢慢趟进了河水。
秋日的河水泛起了凉意。
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
风带着野花的香气、庄稼的味道,扑面而来。而此时,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小栓在水里,他曾经像条鱼一样穿梭。
但之前下过一场雨,这河水,就像怀孕的女人一样,一下子就胖了。
胖起来的河水,身体宽了,脾气大了。
我看见小栓在河里扎了个猛子,窜到土瓜的身旁,那个叫土瓜的孩子,头在水中时隐时现,我却看不见小栓。
当我感觉身子重了,我发现小栓已经拉住那个孩子,移到我身旁。
他没有力气把他送到河岸,却可以送到我的身旁。
但他还是没有力气再爬上我的背了。
我的尾巴甩起来,他就那样拉着我的尾巴,手里拖着另一个孩子,我一步一步走上岸,我就那样,将两个孩子拖到了岸上。
那以后,我很出名。
小栓的朋友里,有了一个叫土瓜的孩子。
他们都说,我是一头通人性的牛。
他们说,我能够听得懂人说话,我能够明白人的意思,我能够救人。
于是,我在某一天,被老栓带着,坐着卡车到了这个我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我被他们指定去拉一辆破旧的车,那车上有时堆着稻草,有时顶着篷子,一个陌生的人赶着我,走在陌生的泥土路。
我整天拉车,车上不停地换着人,或者商品。
他们还会给我草料、巧克力,甚至蛋糕吃。
这些,我从前从来没有吃过。
这些城里人,穿着鲜艳的衣裳,走过,身上还飘着香味,那些女子,那样漂亮,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他们还让我拉汽车,那是剧情的需要。有些动作,我要重复很多次,还会被抽上一两鞭子,因为我有时不懂他们的意思。
还有,他们让我戴上红色的大花,于是,我披红挂彩,身后有鞭炮齐鸣,吓得我一惊一惊的,那么响亮的声音,像天上的雷在敲鼓。
没有人抚摸我,没有人牵着我去树林里散步,也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更多的时候,我是被拴在一棵树旁,无人问津。有时,我会被寄托在乡下的院子里,吃着草料,我默默地吃,我要让自己有力量,还像来时那样油光水滑。我等着老栓带我回家。
夜深人静的日子,我想念小栓,我想念那虫鸣的村子里的夜晚,有黄鸡每天清晨打鸣。有乌鹊在枝头鸣叫。
可是,我找不到老栓。
我也找不到小栓。
我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等候着他们使用,等候我要做的事做完。
老栓说,过几天,来接我回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拍拍我的背,像当年拍我娘的背一样,轻轻的,眼睛却不注视我,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直这样匆匆离开,走得很快很快,好像一回头,就会改变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得这样急,小栓在哪里?小栓找不着我,他会着急吗?我在离开时,步履犹豫,我在等小栓,我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小栓还在梦乡吧。
他梦里可有我?
不想那么多了,快点结束这里的生活,那些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新鲜的汽车,还有我没见过的各种马路,五彩的霓红灯都不属于我,我的心里只有家,只有小栓。
我完成我的使命,到时候,我又可以看到小栓了。
我真高兴,他又长高了吗?我离开几天,他会不会哭,眼睛是不是会像核桃一样肿起来了。他不能说话,我多希望他不要哭,眼睛哭坏了,就看不到我了。
可是,老栓说,大栓,你忍一忍吧,不要惊动小栓,你有挣钱的机会了,你听人家的话,做好他们要你做的事,他们会给我家钱,家里就有钱了,小栓就可以去看病了。等我们来接你回去的时候,小栓就会开口说话了,他就可以上学了。
老栓说,那是剧组,到了剧组,你一定要表现好一点,别犯牛劲。一定要听导演的指挥呀,一定要乖乖的。
这些日子,我患了严重的失眠,我水土开始不服,吃不下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忧郁,等待的日子那么漫长,那么难熬。
为了小栓,再难,我也要煎熬下去。
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场戏。
这场戏结束,我的戏就杀青了。
什么叫杀青?我还不懂。
但,戏结束,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里特别高兴。
我被他们牵出来,眼前是一片山坡,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野菊花,美丽的山坡,还有一个很巨大的铁家伙。
他们管那个铁家伙叫飞机。
我的任务,就是使劲去拉这个铁家伙,要把它拉起来,拉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拉这个没用的东西,我在那个铁家伙面前,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给我套上绳索。
大栓,记住,你使劲去拉就行了。你只要使劲向前拉,什么也不用做。
我默默地看着身边这些人。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表情,不像小栓那样,让我一看就能看懂里面的意思。
他们的神情也是漠然的。
这头牛,拉不动,最后要口吐白沫,力尽而亡。
我们要拍这头牛的特写,特写这头牛身上的每块肌肉的起伏,每个动作。
他们在窃窃私语,这些我都不懂。
我只知道,他们在喊,大栓,向前,使劲拉。
我开始向前,绳索绷得很紧,进了我的皮肤。
我使劲向前迈步。
可是,我身后的那个铁家伙纹丝不动。
再使劲,使劲向前。身后,有一个男人再喊。
身旁有一个女人用鞭子抽打。
她一边抽打,一边哭喊,拉,向前拉。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抚过脸,扬起来,很生动。她本来穿着很洋气的时装,此时却是一身像小栓娘身上的土布花褂,脸上还抹了些灰,但并不能掩饰她的漂亮。在这之前,她还有说有笑,端着茶喝,还有人替她拿衣裳,替她撑着遮伞。可这时候,她在哭,哭得那样委屈,那样嘶声竭底,那样地动山摇,她一边哭,一边扬起鞭子,她是真的在抽,我的身上开始有了一条条的血印子,我不能退,只能前进,前进,我必须前进。
我的脚深深没入泥土里,我的身体向前倾斜,再倾斜。我的头低下来,低下来。我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突起,我青筋几乎要胀破身上的皮毛。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酸发胀,紧绷起的身躯像一块乌色雕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皮鞭每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哆嗦着,我的身体像火烧着,像被撕裂,终于,我发出了怒吼,我的眼睛发红,在她不停地抽打、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叫喊声中,我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脚上,绳索有了动静,我拉动了,拉动了,那个铁家伙从山上一直滑下来,滑下来,我的脚却伸不直,再也跑不动,那个铁家伙就这样从山坡上冲着我滑下来,压过来,压过来。
那飞机像一片乌云,一块巨石。
隐约间,我听到欢呼声。
我听见有人喊“停”。
血泊中,我的眼睛开始模糊。
我仿佛看见老栓拿着厚厚的一堆钱,喜笑颜开。
我仿佛看到小栓在我身后大声呼唤“大栓,我来了,我要上学啦。”
天那么高,云朵片片。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
我的命运,早就在这个剧本里被决定。
那个漂亮的女演员悲情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这么好的一头牛,这么通人性的一头牛,可是,它……我好难过,因为我无法救它,这是残酷社会的残酷生存法则,我和它都要遵循……
到底遵循什么?
我笑了,总要死的,只要能够让小栓开口说话,我甚至愿意去拉那身后的大山。
一些日子以后,小栓在电视里看到一头牛,拉着一架飞机。飞机穿过那头牛,一直滑向坡底。
牛倒在一片血泊中,鲜血汩汩地流淌,它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有未尽的话还没有说,好像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却。
“大栓,大栓,这是大栓。”
在那个不知名的村庄,有一个叫小栓的男孩子,哭着,喊着,叫着。他在母亲的怀里挣扎,他使劲捶打那个人到中年却满脸苍桑的男人,他说,我要找大栓,我要找大栓。
你们害死了大栓。我恨你们,你们给我把大栓找回来吧,找回来呀,我的大栓。孩子哭倒在女人怀里,女人深深地叹息,眼睛盈满泪水。
老栓鼻音很重,沉沉地说,娃儿,大栓永远都在,它永远都不会老,不会死,它上了电视了,成了明星了,咱们以后去买它演的电影的碟片,想它的时候,天天可以看到它。
不,很多观众,在看那场电影时,看着那头无名无姓的牛惨烈地死,心里都重重地像被锤子敲击过。很多人在看到牛奋力向前,竭尽全力,爆发出最后一声吼叫的那一幕,都热泪盈眶。
天亮了,天黑了,天又亮了,一天天过去了,小栓会说话了,小栓去上学了。
他有了很多朋友。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做游戏,甚至吵架,打架。
小栓并不寂寞,日子过得很开心。
家里又有了一头小牛,小牛渐渐地长大。小栓也渐渐长大。小栓对这头小牛不再那么热爱,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这头牛身上,外面的世界多热闹,他还有很多伙伴可以交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他也并没有去买有关大栓拍的那部电影的碟片,事实上他不再回忆那些他与大栓一起走过的日子。甚至,他从不提及那个叫“大栓”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小栓的孩子在某个影片中看到一头牛抵死相拼去拉一架飞机,惊呼,爸爸,这牛好可怜呀。
小栓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它叫大栓,你应该叫它一声伯伯。他的眼睛里,有闪亮的东西,一直盈在眼眶,慢慢地,慢慢地,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