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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作家,以及写作之家

2011-07-13刘莉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7期
关键词:叶兆言叶圣陶祖父

刘莉娜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触叶兆言,大约是在2003年的冬天,那一次是《萌芽》杂志举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5周年活动,作为评委之一,叶兆言被从南京邀来参加,而作为前几届的获奖者,我也参加了这个活动。因为活动举办在临近除夕的日子,所以主办方帮嘉宾们都提前定好了返程的火车票。虽然当时我正在华东师大读书,但正值寒假又是新年,《萌芽》的编辑们也就把我同列在了需要“返程”的人员当中。各种机缘之后,当活动结束我坐上开往南京的列车时,赫然发现邻座就是叶兆言——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叶家的一派文脉之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还因为那次的近距离,让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有些异常——之前只在图书的作者介绍里看过他小小的照片,所以从未发觉。那时候我年纪小,一心浪漫主义地认为这肯定是天生的缺憾,还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下:人生果然是不能完满的,一个爱文学又善写作的人生在了文学世家,老天大约总要给他点遗憾罢……如今时隔8年,没想到能听到他自己说起关于眼睛的往事,比起听著名作家谈写作或者听叶圣陶的孙子谈名人逸事来,我承认这个开篇故事更打动我。

父与子

说到叶兆言的家学渊源,大多数人都会直接提到他的祖父叶圣陶,作为著名的教育学和文学家,叶圣陶的名字曾经出现在一代人的教科书里。但今天我想要先说说他的父亲叶至诚,因为,我被叶兆言说起的那个童年故事触动了。

故事正是关于叶兆言的眼睛。这件事情发生在1970年,也就是叶兆言13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刚上初中,那一天也并不是上学的日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的老师让他们都去了学校,在操场上自由活动。就在男孩子们的嬉戏中,有一块石头打在了叶兆言的眼睛上,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当时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了。当时正值文革,叶兆言的父母都不在他身边,所以当孩子们觉得问题严重喊来了老师之后,叶兆言只记得有人把他抱到三轮车上,送到医院,之后就没有人在身边陪护了。那个特殊的时期医院管理混乱,眼睛受创的少年叶兆言只有在那儿等待,而等到他被送往手术室,做了手术,再到手术后两天,来了个有经验的查房医生检查伤口时,才对他说,这个伤本应该再缝两针的……总之,由于各种客观原因,让他的眼睛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在今天看来这应该是很严重的医疗事故了,但叶兆言现在再谈起这个,却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情的本身,而是强调这件事情对他和他的文学之路都影响至深。

“事情出了以后,我父母他们当时是在干校,我眼睛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干校,但是在传播的过程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误差——传到干校的消息是我把别人的眼睛打伤了。当时的干校就找我父亲谈话,让他立刻到南京处理这个事情。”叶兆言说,父亲叶至诚在以后的年月里无数次回忆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对他影响太深了,其实对于叶兆言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到了医院以后,父亲才知道是我的眼睛被别人打伤了,然后他给我说——他顿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没有对对方家长表示任何愤怒和责难,甚至没有对对方说任何话,叶至诚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咽下去了。在事情发生的当年,叶兆言还是孩子,可能有点委屈,可能有点抱怨,但他并没有对父亲的行为有什么更深的体会;然而当20多年以后,在一次和余华、苏童的聊天中,叶兆言无意说起这件事情时,忽然就对父亲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时的心情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我父亲从内心世界来说,他真是愿意自己孩子受伤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的那种人,因为伤害别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更严重。”

如今这只受伤的眼睛伴随了叶兆言40年,而通过这件事情使他抵达父亲内心深处从而获得的感悟却更如一个烙印长远地留在了他的心灵中:“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善对于他就是一种信仰,而我认为文学的本质就是传递信仰。”叶兆言说,有时候很多事情是有时代痕迹的,或者说是有很多种原因的,但是有时候不是这样的,人性中间有很多很本能的东西,比如说他的父亲对这个意外的处理态度。当时的叶至诚即使是作为一个职位甚高的官员,他内心也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别人的,如果没有别的选择,他会选择宁愿自己的孩子受伤,因为他认为伤害别人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很奇怪对么,这个故事或者说事故本身听起来似乎和文学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叶兆言说:“我为什么要把文学跟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因为我觉得文学有很多种,不同的人对文学的回答也有很多种:有很多人说文学是这个是那个,也有人把文学当作工具,因为文学可以抚慰他心灵上受过的苦。而对于我父亲,文学就是一种向善的信仰。”叶兆言认为文学不光是一种由文字组成的物质存在,更是一些要通过文字承载和传递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是善,也可以是爱,甚至可以是痛,它们并不矛盾。一个写作者应该通过自己的作品传达信仰。

大约觉得自己来自父亲的顿悟说起来太抽象,叶兆言又用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比了一个更具体的例子。《在酒楼上》这个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主人公在心情苦闷压抑的时候,接受了他老母亲的一个委托,回乡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有个弟弟死掉了,被埋在了一个低洼,他老母亲希望把自己小儿子的坟迁到一个好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件事是老家有个邻居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很喜欢花,他老母亲就让他送给这个小女孩一朵花。结果他很敷衍了事地把坟地迁了,而当他要把这个花送给小女孩时,有人告诉他,这个小女孩已经死了。“这个小小说就写了这两个事,故事写得非常平淡,可是我说这个是鲁迅最好的小说。”叶兆言感慨地说,“文学往往不是去发现这个东西有没有意义,有没有用,但是你静下心来你会觉得它常能够感动你。文学不是大道理,文学有时候就是非常细腻的内心力量,这种东西很善良很美,很小,但是你发现文学往往就是从这些小的地方组成。我们谈到鲁迅的时候,都说到鲁迅的那些批判,其实鲁迅也是一个非常非常有善心的人,鲁迅是用一种轻轻的调侃、但同时也是轻轻叹一口气的语气来写作的,他的目的其实是希望读者能感动。”

祖与孙

所有人说到叶兆言就一定会说到叶圣陶,仿佛是天经地义的,身为教育家和作家的爷爷一定给了孙子很大的影响甚至便利,所以叶兆言成为作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事实的真相是,比起很多读者很小就在学校的课本里读到了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苏州园林》等名篇,叶兆言读书时祖父的文章已经从课本里消失了,他非但读叶圣陶的文章不早且少,而且在高中毕业前,人在南京的他受到身在北京的祖父叶圣陶的影响可以说并不比普通读者多多少。直到1974年,17岁的叶兆言高中毕业,待业一年间,他离开南京,前往北京陪伴祖父叶圣陶,给祖父当邮差,陪祖父散步,成了祖父的“拐杖”,这才让他得以走近祖父的世界。虽然在祖父身边阅读了大量书籍,也陪祖父接待和拜访过文化圈子里的名人名流,但这些不过是这个圈子里的寻常事。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不曾有意识地“培养”叶兆言做一个作家。事实上,“作家也是培养不出来的。”

回忆祖父叶圣陶,叶兆言说,“我祖父他和我没有直接的教学关系。在家庭中,他是一个老人,我写错了字他会给我指出,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对我总是鼓励多。”老人家常常很寂寞,于是只要叶兆言给他写信,他给孙子的回复总是以表扬、鼓励为主。“他是一个长者,一个慈祥的老人。他给我父亲改过稿子,但没有给我改过,所以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对我的语文学习影响最大的是我的语文老师。”至于当作家,那原本就是叶圣陶和叶至诚最不希望叶兆言做的事情。以至于时值今日,叶兆言忆起祖父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空担了教育家祖父的盛名,却好似从没有被他亲自施与过任何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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