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岁月深处的灯盏
2011-07-13孙庆丰
孙庆丰
最早知道枣矿,时间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仅有五六岁,但记事较早。在闭塞的西部山村,没有广播电视,没有报纸,多数人都生活在愚昧中。即使在那种简单的生活里,我也有着简单的快乐。因为爷爷年轻时曾走南闯北,贩过皮子,倒卖过草药,做过挑夫,也挖过煤,足迹几乎遍布大半个中国,他就是一本活生生的人文教科书。
在爷爷的生命历程中,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在中兴矿局——现在的枣矿工作的那段岁月。若不是因思念青梅竹马的奶奶,或许他会一直留在矿上。如果那样,也就不会有我的父亲和现在的我了。感谢爷爷,爱情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家庭的命运。
我去过两次枣矿。第一次是1997年的8月,去找同学去散心。那时的枣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否与枣矿的污染有关,反正很不习惯那里的天气。同学陪着在市里转了一天,发现城市面貌落后,远没有他上学时吹嘘得那么繁华。问我感受,我随口说,印象还不错。或许每个人对家乡都有自恋情结,就像我浪迹城市,想起故乡的那棵歪脖子树,每每热泪盈眶;就像爷爷谈到自己在枣矿的工作经历,浑浊的眼睛里每每泛着泪光。
同学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身材魁梧,性情豪放,给我的印象是,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也乐呵呵的。他说,平常人家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已经很知足了,只是经济相对拮据,这些年苦了孩子。
返程之前,同学的父亲破例带我们到工作一线参观。放眼枣矿,不是煤山就是煤海,好像除了煤,还是煤。真不知道,成年累月和煤打交道,这些煤汉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次也是同学第一次目睹父亲的工作环境,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爷爷,好像爷爷并没有离开我,就生活在那些煤汉子当中。
同学说,从他太爷爷那一辈起,他们家就与枣矿结缘,一个家族的血脉,早已在岁月的积淀中与枣矿融在了一起。同学已经向枣矿递交了工作申请,估计问题不大。
夜晚的枣矿出奇得静谧,零零散散的灯盏,在我离开多年后还不时浮现在眼前,想起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爷爷外出那么多年,饥餐露宿,在别的地方镚子儿没攒下一个,枣矿短暂的安定终于让他有机会攒足了迎娶奶奶的聘礼。爷爷在那段岁月是幸福的,因为日子有了盼头。
偶尔得闲,爷爷会和工友们喝酒,他不胜酒力,却每次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爷爷说,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了,思乡的渴望会淡漠一些。他说,每次喝醉都会梦到奶奶。
无论如何,爷爷都称得上是个好男人。那时矿上不远就有妓院,许多工友辛苦一年,把钱都花到妓女身上了。爷爷说他也曾有过几次冲动,但最终,他没有逾越雷池。
爷爷时常在夜里仰望月亮,眺望家乡,思念亲人。他说眼前总是有一盏灯,在远方温暖着他。其实,那是他的心里装着一盏灯。
因为表现好,爷爷还混了个小头头。细数爷爷平凡的一生,在他苍白的人生履历上,民国二十二年在中兴矿局做过一段没有任何史料可以考证的不知名的小头头,算是爷爷一生中最大的荣耀了。
侵华战争爆发后,爷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溜了。国难当头,经济萧条,爷爷认为自己的这一做法是一生中的耻辱——即使不在矿上工作,也该参加革命啊。
喜好吹嘘的人,早晚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爷爷也不例外,文革期间,他被红卫兵揪出来批判,因为他曾无意中向村里人吹嘘在枣矿工作过的那段历史。
不知道造反派给了爷爷一个什么罪名,那段历史爷爷一直不愿提及,我也没有太多过问。支撑爷爷挺过来的勇气,是一盏灯。那盏灯就是枣矿。离开了才知道过往的岁月有些记忆刻骨铭心,有些经历像灯火一样温暖。
小时候,一到夜里,村子黑漆漆的。爷爷的故事就是我童年最温暖和明亮的灯盏,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长夜。因为爷爷讲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总闪耀着一盏灯,激励着我走出山村摆脱贫穷的心。
我做到了。城市的霓虹灯怎么看都没有童年的那盏灯让人欢欣雀跃,我拥有了城市人的光华,但想起和爷爷生活的那段岁月,一颗心就感到无比的阴暗。
爷爷,枣矿,大学同学,同学的父亲,那些人性的光芒一直温暖着我,许多美好的往事都被我无形中淡忘了,许多温暖的灯盏都被我遗落在了岁月深处。
今年是爷爷的百年诞辰,我再次来到枣庄。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的广场,枣庄变了。
同学已经在枣矿升任中层,也是知名的技术骨干。现在回想起来,大学期间他刻苦学习,原来心中也有一盏温暖的灯。那盏灯就是枣矿,抑或是一个家庭情系枣矿的荣誉,让他在年轻时就拥有了未来。
我在心里告诉爷爷,那些遗落在岁月深处的灯盏,一直在枣矿人的心中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