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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我身体里种下了蛊[短篇小说]

2011-07-12朱子青

青年文学 2011年13期
关键词:疼痛医院

文/朱子青

朱子青:1974年出生,当过兵、做过编辑,曾在《天涯》《美文》《山花》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长篇小说《抑郁》等,现居乌鲁木齐。

胸口上是巨大的石头,后背下是钉子板,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感觉是发生了地震,而且地震还在持续,我已被埋在了地下,也许更多的人被埋在地下了……

接着,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漆黑的夜,我的后背与胸口是一种放射状的疼痛,我明白,我的胆胃病又犯了。这次的疼痛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厉害,内腔里似乎发生了爆炸,有一种粉身碎骨的力量,一下子击穿了我的胸膛;又似乎是一只有力的手在紧紧地攥住我的心脏不放,我感到身体在一阵一阵地颤栗、痉挛。这时,一缕不祥之感萦绕在我的头顶:我会死的,会死的!天哪!谁在我的身体里种下了蛊,这是死亡的蛊,它让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儿,我浑身紧张了起来,求生的本能让我的双手不住地抚揉胃部,我想按住或驱散这个疼痛、这只死亡之蛊,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汗水已经湿透了睡衣,包括枕巾。我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我想如果现在我死了,那种姿态与表情一定是难看的,如果妻子或者孩子看到我死去的样子,一定会吓坏的;如果单位的同事或领导看到这样的死状,也一定会感到惊恐的。我不能这样去死,我得下床,去医院,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

摸索着穿好外衣下了床,我正在公司值夜班,我本是要坚守岗位的,我是一个忠实的、怕领导批评的人。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员工,一个敬业的、长年累月不请假不迟到不犯小错误的员工,可现在看来,我无法做一个好员工了。同我一块儿值班的还有一个小伙子,他睡得十分沉,很大的呼噜声让我感到他疲乏极了。我本想叫醒他,让他陪我去医院,但我还是没有叫醒他,我怕麻烦别人,怕打扰了他的睡眠,我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我想我自己是能去医院的,我努力地扶着墙走出值班室。一楼大厅里也是一片漆黑,大厅墙中央的石英钟走动的声音非常急促,似乎在催促着我快——快——快!我想打开大厅的灯的,手在墙上摸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开关,就只好放弃。接着便开始找锁子——那只套着橡皮管子的链锁,我从外面锁上大门,就向街上奔去了。

我期望一到马路上就能搭上一辆出租车,但当我奔到马路边上时突然十分绝望,那样子就像奔到了悬崖边上。街上冷清得可怕,雾气十分浓重,借着路灯看不到十米之远,抬头仰望,天空被一团黑暗压得很低,马路以及对面的空地清扫得十分干净,仿佛所有东西连同这里的居民都被清扫走了一样。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向上衣口袋,口袋里有一些钱,大约就几百块,我有些担心一旦到医院会因钱不够而被拒之门外。几年前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人裹着烂被子睡在医院门口的情景,那正是因为交不起钱而住不了医院。当然我不希望自己沦落到这等地步。当我摸到自己的手机的时候,我便想打一个电话给亲人,妻子搂着女儿正在睡梦中,父亲远在老家,弟弟在另外一个城市,我还想到了一些朋友,但这些名字似乎比亲人所住的地方更加遥远,比一场梦更加虚幻。于是我掏出手机,只看了一下时间,正是午夜三点。初冬的阴沉天气让夜晚显得更加沉闷,我想再有三个小时黎明就来了,以前的发病经验告诉我,天一亮这种疼痛就过去了,这种死亡之蛊就会自然消失,身体就会恢复正常。难道有鬼在作祟?小时候听老人说,鬼怕鸡叫、怕天亮,我看过《聊斋志异》,里面也描述过这样的事,仿佛白天是不适宜鬼活动的。这让我更加怀疑,难道我身体内的蛊,正是鬼在作祟?

想来是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时,老觉得有一个鬼在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走到哪儿,我跑它就跑,我停下来它也会停下来。尤其是没有人的时候,我总觉得它离我很近,似乎连它的喘息声我都能听得见,可每每当我回过头想看个究竟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自从我长成了一个男人,身上有了一些生杀之气的时候,我觉得老跟着我的那个鬼不小心跟丢了我。现在,难道在异乡它又找到了我,并且在我的体内种下了死亡的蛊?我的邻居——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深夜牵着驴走进了一片坟地,第二天村里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嘴里鼻孔里全是土,而那头驴则围着一个坟堆不停地转圈。这是父亲经常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每当父亲讲起时,母亲总会附和两句,那样子在向我说明,这不是瞎编,这是事实,我因此有很长时间为这件事而感到心里慌慌的。但当我与一些小伙伴玩起来的时候,就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候我们在月亮下捉迷藏、打土仗,我常常躲在柴垛下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深夜里父母惊醒后惊慌地在塬边上喊我的小名,直到叫醒一村子的人,直到在一些柴垛下找到我把我拉醒。我知道他们老是担心我被鬼拉了去,被狼叼了去。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电影,经常跑到几里外的村子去看。有一次我就睡着在电影场了,等醒来时电影场空无一人,我只好壮着胆往家跑。回家的路要经过一个叫闫家沟圈的地方,这个地方旧时打过仗,听老人说死了好多人,至今在这个沟圈还能捡拾到弹壳。我还听人说,每逢雨天,沟圈里就能听到许多人的呐喊及哭叫声,仿佛当年战斗场景的重现。当时我心里头一直想着这件事,但还是吹着口哨往回跑。到现在,我仍然可以清楚地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一个小孩,孤独地跑在乡间的小路上,路的两边是庄稼地,四周空旷无物,头顶是一轮明月,有寒风不时从鼻尖滑过,他的脸上是一种莫名的恐慌。

现在我又一次在重复这个镜头,又一次奔跑在深夜里,只是我是一个成人,只是在无人的城市奔跑,我的内心深处不再是那些虚无的恐慌,而是实实在在的疼痛与死亡的威胁。我边往前走,边注意看有没有行人或一辆车过来。我不相信,整个城市都睡着了,所有城市的夜晚都是无眠的。虽然我住在城乡结合部,在这个城市比较偏僻的地带,但我还是相信,这条街上总会经过一辆车,我总会碰上一个醉鬼、一个流浪汉、一个夜行人……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后悔没有叫醒我的那位同事,巨大的寂静让我怀疑自己的存在,仿佛只有灵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我的四周凝固着一种冰凉的气息,而我的内心充满着无法形容的孤寂,这是一种被现实、被滚烫的生活所抛弃的悲凉。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出现,只要有一个醉鬼抓住我的衣领,只要有一个流浪汉向我伸出乞讨的手,只要有一个夜行人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只要有人喊我一声、或拉我一把,我都会感到我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在美好的人生路途中,还有生的希望与期待。是的,在这个深冬的夜晚,因为疼痛、因为身体内的那个难以名状的蛊,我失去了生命的参照。我像脱离了地球引力飘浮在太空中的一粒尘埃,莫大的隔离与孤寂感把我逼向了死亡的边缘。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这时候,又一阵钻心的疼让我从轻度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我扶住马路边的一个路灯杆,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天上有几颗星星,我感到巨大而沉重的黑暗正从高空落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背上,让我无法支撑。这是一种难以承受而奇妙的感觉,它又一次让我想起了过去,仿佛人生的许多回忆都是被一些气味、一些音乐、一些内心的感受所收藏着。高中的时候,父亲种了两亩西瓜,但成熟后销售却成了问题,村子里还有其他种瓜的人,有的人没办法,将瓜倒在了树沟里,更多人家的瓜都烂在地里成了肥料。父亲愁得吃不下饭,母亲也埋怨父亲,丰收的同时也似乎带来了灾难。那时候我认为自己长大了,应该为家里做些事了,再也不能陷在数理化或一些小说中了,我得承担起一个男人或一个儿子的责任。为了解决这个灾难,我去找良种场开拖拉机的舅舅,同时叫了几个邻居将所有能摘的西瓜全拉上,到百里之外的一个大市镇上去卖。在这之前,我是卖过西瓜的,是能吆喝得出口的。但这么多的西瓜不是一个一个吆喝着卖的,只能卖给一些二道贩子,几吨的西瓜付过油钱只卖了不足五百元钱。我们是摸着黑回来的,当拖拉机缓缓行驶在大山中,我躺在车厢内仰望天空忽明忽暗的星星时,就是这种感觉。是的,一种巨大的悲凉与茫然穿透了胸膛,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不知身在何处,又将走向何方,身边的莽莽大山似乎要将我埋于身下,让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现在,我的呼吸就变得这样困难,我同样感到了巨大的悲苦与茫然,感到了生命在困厄中的孤苦无望。

我继续向前走,我开始慢慢地奔跑了起来,一开始虽然跑不快,但让我感到自己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这时候剧烈的疼痛稍有缓解,这让我觉得这一次还是上一次病痛的重复,只要等到天亮,一切都会恢复到平常的状态。我捂着胸口继续向前跑,很快就到了家所在的那个小区。小区的院子里一片漆黑,借着路灯光我隐约看到家的窗帘,阳台上晾的衣物。我能想象到家里的每一件物品,客厅墙上的书画与结婚照,沙发上孩子的玩具熊,书房里的书,卧室里粉色的被褥,还有妻子与女儿均匀的呼吸……这一切都是带着温度的,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温暖的东西,我却发现有一股冰凉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胸膛,内心深处反而滋生了一种隐隐的悲凉。记得第一次病发时,我起床吃了几次药,我没有叫醒妻子与女儿,她们似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重的瞌睡覆盖着。我来回在房子里踱步,小声的呻吟也没有惊醒她们。我本来是要叫醒她们的,却感到她们即使醒来也无济于事。是的,有些事是可以让别人代替的,比如女儿的作业妻子可以代笔,她的工作总结我可以代写,我吃不完的饭妻子可以代吃,可身体的病痛谁也无法代替啊!我从客厅踱到阳台,从厨房踱到卧室,我不停地喝水、吃药,不停地看表,一直到黎明疼痛才退去。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家对我而言是那样亲近却又是这般遥远,是那样熟悉却又这般陌生。我想到回去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了,难道那个家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时候回去一定会将她们吓坏的,我只有向前跑,向最近的医院跑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突然不知朝哪个方向跑了,以前到医院是坐车前往,坐在车上只听公交车报站名或者出租车司机提醒,我根本不知道出发点与目的地的具体路程。现在我又一次感到了恐慌,如果我走错路,也许将与医院越走越远,说不准赶不到医院我就会死去。这时我看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有一棵柳树,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与父亲还有弟弟,去年冬天的深夜曾在这个十字路口的这棵柳树不远处怀念过母亲,父亲与弟弟给母亲烧了许多冥币与纸,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无声地流泪。啊!母亲,我亲爱的妈妈,如果你的灵魂真能从故乡飞来,如果你能知道你的儿子正在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你一定会产生无限的爱怜,一定会将我拥入怀中,用你博大无私的爱为我抵抗体内的疼痛,学着巫术驱赶我体内的蛊。你愿意祈求上苍将儿子的疼痛转化为你的疼痛,你宁可让这个死亡之蛊植入你的体内。但妈妈,我不忍心让你如此难过,不忍让你泪流满面,不忍心让你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为儿子挂牵,为儿子的劫难而坐卧不宁……我本想停下来,如果母亲在天有灵,我应该跪下来向母亲致谢,但我还是转身跑了。

我想我只有跑,只有让全身的器官运动起来,全身的机能发挥作用,疼痛才会减弱。但在我的身边,街道两边的门面都关闭得严严实实,只有个别的招牌上有霓虹灯在闪亮,夜色中一幢幢的建筑物都静穆着,这让我倍感凄凉。这个冬天,还没有落下第一场雪,但寒意已很浓了。我想如果再往前跑一段路,一定会碰上人的,我要从黑暗中跑出来、从凄凉中跑出来、从孤寂悲苦中跑出来、从疼痛与绝望中跑出来。

很快我就跑到了一家酒店的门前,酒店不远处有一家网吧,网吧门外,有一对情侣在疯狂地纠缠接吻。又似乎不是情侣,女的像一个学生,男的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高个子,胡子很多,头发有些卷。那男的抱住那女子使劲地亲吻她的嘴与脖子,欲望的膨胀让他变成了一头狼,似乎要一口吞下那个女学生,看起来那女子有些不太情愿,推推搡搡的,后来我又看到那男的将那女学生抱起来抡了一圈……我无法判断他们的关系,也无法判断这会不会发生强奸,如果发生了我应该出手的,但现在的我几乎是不可能那么做的,不仅仅是因为病痛,更多的原因是我内心燃着的正义之火似乎早已熄灭。更为可怕的是另外一种蛊已钻入了我的心脏,它让我变得麻木、怯懦、无情。记得我从学校刚步入社会的时候,在一个长途夜班车上,一个小伙子勾引了一个将要去上大学的农家少女,当时车停在了一个城市,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我用并不坚硬的拳头制止了他对这个少女的猥亵。还有,当我居无定所游荡在城市的深夜里,为工作四处奔波的时候,我曾经用口袋里仅有的二十元钱为一个买不起车票的农民工买了回家的车票,还曾为保护一个十六岁的打工男孩与别人打架而口鼻出血……我知道那个瘦弱的内心充满了强大正义感的少年已经离我远去了,而现在的我内心是多么虚弱、多么多疑、多么阴冷、多么自私啊!我会不会为一个职业乞丐付出我的怜悯,会不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会不会对一个小偷穷追不舍,会不会举报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会不会投诉一个不法商人,会不会面对强大的权势而与一个贪官周旋呢……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但每一次都让自己哑口无言,我知道我的身体里还有更多的蛊,这些蛊不会如疼痛一样在黎明到来前消失。但是现在,我却十分想做这样一件事,一件我认为有意义的事,哪怕我做完这件事后突然倒地而亡也好。我想找回过去的我,那个有些无知却勇敢地在深夜中奔跑的孩子和少年。

这时候,奔跑的速度快了起来,我的感官开始复苏,我闻到了这个城市中那种特殊的味道,它让我想到酒精、香水、汽油、牛奶、长蛆的柑橘、腐烂的食物,歧视、股票、恐怖、虚伪、欺骗、愚弄,以及地震、洪水、雪灾、非典、猪流感等众多的词,同时也想到了春天、想到了温暖的阳光……至于现在,疼痛的暴行仍然在体内肆意地折磨着我。我捂住胸口,我想天很快就会亮的,天一亮,疼痛就会消失的,这种死亡之蛊就会不驱自散。我不明白,这是谁种在我身体里的蛊,还有那侵蚀着我的精神与信仰的蛊,是谁种下的,天哪!谁能够帮我驱除?

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有向前奔跑,穿过黑夜的迷雾,穿过冰凉与黑暗,努力去摆脱孤寂与困厄,摆脱绝望以及死亡的威胁,一直向黎明、向城市最繁华的方向跑去,即使那里再糜烂,也会有生的气息、轻松快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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