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上官云珠的非正常死亡
2011-07-10吴本务
文/吴本务
香消玉殒:上官云珠的非正常死亡
文/吴本务
对于上官云珠的人生,正如她的挚友黄宗英那段意味深长的评语:“我国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上官云珠同志,做人坦坦荡荡,演戏活灵活现,死得莫名其妙。”
1968年11月23日,一代影星上官云珠跳楼身亡,她的非正常死亡充满了非正常的诡秘因素,死因错综复杂,过程扑朔迷离,于是给后人留下了令人思索的另外四个字:“莫名其妙”。正如她的挚友黄宗英那段意味深长的评语:“我国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上官云珠同志,做人坦坦荡荡,演戏活灵活现,死得莫名其妙。”
上官云珠原名韦亚君,江苏江阴人,1937年,为了躲避战乱到上海谋生,最初在一家电影公司附近的小照相馆当开票员,经常与来拍照的电影演员打交道,继而爱上了表演并考入戏剧学校学习话剧,不久就在艺华影业公司拍摄了她的电影处女作《玫瑰飘零》。当17岁的她第一次走进摄影棚时,她感到新鲜、好奇,又大开眼界。著名导演马徐维邦、杨小仲,演员韩非、顾也鲁、梅熹、黄耐霜正在忙着拍戏,她的领路人卜万苍把她介绍给坐镇摄影棚的老板张善琨,并示意她在镜头前即兴表演。不知所以的她随意做了几个形体动作,说了几句背熟了的台词,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张善琨微微点了下头,表示满意,当即决定由她主演即将开拍的新片《王老虎抢亲》,她欣喜若狂,卜万苍也为她高兴,于是想到了古典小说《儿女英雄传》中女主角“上官”这个复姓,为这个极富表演天赋的好苗子起了个别有韵味的艺名。“上官”在中国古代是皇亲国戚的姓氏,象征着高贵气质和贵族血统,加上云淡风轻、玉珠玲珑的寓意,上官云珠的名字油然而生。那天晚上,上官云珠彻夜难眠,满以为从影愿望能像高空流云般飘逸,像明珠般夺目,哪里料到这一切只是一个泡影。《王老虎抢亲》开拍前,“影坛新葩上官云珠”、“倾国倾城上官云珠”等小报标题把她捧上了天。然而时隔不久,情况莫名其妙突变,原来,张老板早已定了女主角,只因为酬金谈不拢而闹翻,这才把上官云珠当做赌博的筹码,临时杀杀对手的傲气。后来,两人重归于好,又把上官云珠换了下来。各家报纸重新登了标题:“上官云珠绣花枕头一包草”、“奇葩变野草”,让上官云珠遭遇一桩被戏弄的冤枉账,但她并不气馁,也不示弱,而是暗下决心要在电影圈内占有一席之地……
莫名其妙之病魔缠身
上官云珠死得莫名其妙,属于“文革”非正常年代的非正常死亡,谁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冒出自杀的念头。实际情况是,1966年大年初三,原本是家人欢聚的日子,可她不行,当时已吹响“文革”前奏,文化界危机四伏,电影界首当其冲,而她演的三部影片《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和《血碑》同时被点名批判,她已被发落到江西农村一边搞“四清”,一边接受改造。那天她告别了老朋友赵丹、黄宗英夫妇,到医院诊治老慢支后即登程出发,哪料常规检查时被医生发现胸部有硬块,继而化验被确诊为“乳腺癌”,需要立刻住院手术,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上官云珠镇定下来,把急于要办的事先办掉,从包里拿出几瓶药和阿胶,托护士邮寄给在江西搞“四清”结对子的贫下中农房东,原来在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思想改造中,她与房东已结下了深厚感情。最让她感动的是,这位贫下中农根本不买那些满篇胡编乱造的批判文章的账,反而对上官云珠在《早春二月》《舞台姐妹》中的表演赞赏有加,并且说了当时谁也不敢说的真心话:“戏中的两句话‘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有啥好批判的,我觉得说的好邪,做人不清白难道走黑道?唱戏不认真难道瞎胡闹?拿伲种田人来说,不认真种庄稼田里会冒出粮食来!”这些知心话对上官云珠来说真是天大的安慰,可是如今病魔来袭,恐怕再也无法与房东见面谈心了。她也扪心自问,《早春二月》当年公映,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人们对孙道临、谢芳与她的表演十分赞赏,称她饰演的文嫂是她从影以来最感人的角色,甚至有不少男女大学生争相模仿孙道临、谢芳在戏中的穿着打扮。这样受欢迎的影片怎么一下子成了大毒草了呢?
《南岛风云》剧照
《枯木逢春》剧照
《血碑》剧照
《舞台姐妹》剧照
上官云珠的乳腺癌手术很顺利,休养时一个叫“阿妹”的姑娘来探望,这是她结识的第二个农村女人。不少人总以为像上官云珠这样一个名满全国的著名艺术家,一定架子十足,怎么可能与乡下人成为知心朋友。其实不然,她不仅做人“坦坦荡荡”,而且“实实在在”,平民意识很浓,这个阿妹就是她在上海郊区下放劳动时相识的。有一次,种稻挑猪粪,阿妹以为这么又累又脏的活,娇滴滴的明星肯定不会干,就故意逗她“敢不敢干?”谁料她二话没说就脱下鞋袜,光脚踩进猪圈一挑就是两篓筐,从此二人无话不说还攀上了“亲戚”。这次探望,阿妹带来了她最喜欢吃的荠菜肉馅糯米团子,两人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正当她送走阿妹并约定出院后再到阿妹家吃豆沙团子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阿妹背影远去,她却头痛欲裂两腿一软昏倒在地……
莫名其妙之“文革”批斗
病魔再次纠缠,这次是更凶险的脑癌转移,算是上官云珠命大,经过华山医院脑外科专家的精心治疗,难关终于闯过去了。然而,更大的恶魔从天而降,“文革”灾难开
直至‘四人帮’被粉碎后,组织上又对上官云珠的死作了复查,推翻了前两个错误结论,确认上官云珠同志是属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应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消除影响。始,这是再高明的医生都无能为力的,为她主刀的医生早已被戴上了高帽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游街示众,她也被当做“牛鬼蛇神”横扫出医院,到电影厂接受批斗。那是一个极其悲凉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已经褪尽,她由丈夫贺路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在归家路上,由于手术后被剃成光头,她又像哭又像笑地自嘲:我像“僵尸”行走在马路上。此话说得何等辛酸!要知道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女演员来说,是何等重要,上官云珠素以美丽相貌、端庄气质和灵巧身材著称,主演的几十部电影可以说片片走红,从四十年代的《天堂春梦》开始,《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丽人行》《乌鸦与麻雀》《香飘万里》《枯木逢春》《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她都以精湛的演技和多姿多彩的形象博得人们青睐,被誉为“影坛常青树”、“百变明星”。她在戏中根据角色需要变换多种发型和服饰,常常是恰到好处,把角色展现得活灵活现。拍《一江春水向东流》,她饰演一个风流摩登的阔太太,第一次进排练场,人家都是便装,她故意戏装出场,一头长波浪卷发,一套红白搭配的西装裙,一双时髦高跟鞋在场内噔噔噔地走了一圈,果然艳惊四座,技压群芳。影片公映,这副扮相很快在民间流行开来……可是如今,秀发已去,心情落寞,家中被抄,门口贴满自己名字上打了红叉的大标语、大字报,叫她有何脸面回家?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朦胧,她与贺路决定等到漆黑的半夜再偷偷回家,省得自找麻烦。于是,二人取出干点坐在人家屋檐下啃起来,像一对流落街头的患难夫妻。
贺路是上官云珠的第五任丈夫,因为老实憨厚才与美丽善良的她走到一起,说起婚姻,它与爱情一样是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可以这么说,她的前四次婚恋都是欢欢喜喜开始,莫名其妙收场。她的第一个丈夫是老家江阴的富家少爷,比她大九岁,二人在苏州念书时相恋成婚,抗战爆发后夫妻双双逃难到上海谋生,十七岁的她走上银幕,拍戏日益频繁,与思想正统的丈夫因分歧尖锐而离婚。第二年她因主演电影处女作《玫瑰飘零》而崭露头角,与当时的文坛才子姚克相识相恋,两人在当时堪称大片的《清宫秘史》中有过合作。姚克是编剧,她饰演宫女,此片当年轰动影坛,被誉为电影佳作,20多年后又轰动“文革”,不过此时却被当做大毒草遭到全国性批判,姚克被姚文元的批判文章中称为“反动文人”,她则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这段“闪电式婚恋”也只维持了几年,因姚克的移情别恋而告终。此后,她与著名演员蓝马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俩因戏结缘,那是在抗战胜利后,她进入左翼电影阵地的昆仑影片公司,主演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等一系列经典电影,一跃成为大腕明星,因为此前在《天堂春梦》《乱世儿女》中她与蓝马有过合作,故而蓝马在主演由沈浮导演的《万家灯火》时,力荐上官云珠,她果然不负众望,让此片成为“中国电影90年来十大名片”之一,也使二人成为“影坛最佳拍档”,拍档成佳偶,却因性格分歧而分手。到了1951年,上官云珠与兰心大戏院的程姓经理又有了第四段婚姻,这位程姓经理毕业于燕京大学,曾是黄宗江、孙道临的学友,成婚后卷进了一桩莫名其妙的贪污案,引起了上官云珠的猜疑与不满,又以失败而落空。五段婚恋五段姻缘,有缘千里来相会,缘断情断两分离,情情缘缘相纠缠,恩恩怨怨说不清,莫名其妙之中自有奥妙在。上官云珠的感情丰富细腻,却也曲折坎坷,一切命运使然。不过,她与贺路的最后一段感情倒也算是善始善终。
莫名其妙之厌世自杀
夜深人静,上官云珠携着贺路的手,终于进了家,进门一看,这哪像个家,翻箱倒柜、凌乱不堪,值钱的、像样的、珍贵的东西早被造反派一扫而空。更让她痛心疾首的是,那张她与毛主席的合影照片也无影无踪,这张照片可是她一生最荣耀的记录,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那还是1956年拍完《南岛风云》后的一天,由人上门送来时任上海市市长陈毅的信笺,上写“上官云珠同志,请你来一次,陈毅”。陈老总有请,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上了小车来到友谊会堂,眼前的情景不由令人又惊又喜。原来是毛主席亲切会见电影界知名人士。赵丹、沈浮等均在场,主席起身与她握手问好,随口讲了句风趣话:“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并说她:“《南岛风云》演得好,以前你都演城市妇女,这次演了个女战士,我看像个战士嘛。”这次接见是莫大的鼓舞,激励她拍出了一系列好作品。之后毛主席又接见过她六次。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到了“文革”,是非黑白全被颠倒。动过两次手术的上官云珠第二天就被造反派勒令到电影厂接受批判,并关入审查“牛鬼蛇神”的牛棚,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唱侮辱自己的“牛鬼蛇神”歌,时不时还被揪上牛鬼蛇神台进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压在她身上有两顶大帽子:“反动文艺黑线的宠儿”、“大毒草的炮制者”。这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由于她拍的“大毒草”太多,社会影响大,所以除了电影厂内的批斗,厂外的乃至外地的造反派、红卫兵都可随时把她从牛棚拉出来拳打脚踢,甚至用铜皮带抽。与她关在一起的“棚友”黄宗英、王丹凤都受到过这种非人的“待遇”,好几回她被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家实在撑不住,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贺路说:“我不想活了!”并准备了一瓶安眠药,产生了想死的念头。正在此刻,乡下的阿妹拨开了她心头的愁云,阿妹得知她在受苦受难,特地送来了一篮新鲜鸭蛋,还有在医院分手时承诺过的豆沙糯米团子,万般规劝,悉心安慰,并要她“把户口转到伲乡下去,让伲贫下中农保护你,别再受那些畜生的气”,这是真心话,但又是过于天真的想法,在当时人人自危的氛围中,不要说转移户口,就是脱离“牛棚”一步也不行,落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岂不罪上加罪?如果株连无辜善良的阿妹,良心何在?但不管怎么说,阿妹的一片真情宽了她的心,如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厌世的晦气。
然而,一次外调又令死神向她逼近,“文革”开始,江青就打着“批判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的旗号,密谋死整与她共过事有过恩怨的电影界名流,并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赵丹、郑君里……都难逃一劫,上官云珠也不例外。1968年11月,几个神秘的外调人员来提审她,先是诬蔑她参加过特务组织,后又批判她主演“坏电影”、“放毒”,兜来兜去,才露出了真实目的,硬逼她交代毛主席接见她时,她搞了什么阴谋诡计?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她往死里整吗?此时,她彻底绝望了,绝望得无法回头。当晚,她失魂落魄地回家,决绝地走向四楼的窗口,像进入角色前酝酿情绪一般,选了一扇朝向小马路的窗口,纵身跳下。为什么不跳朝向大马路的窗口?也许她是特意选择的,怕死在大马路上,人来人往,影响不好。
在非正常年代的非正常死亡实在太多了。只是才48岁的明星一下子坠地而亡,不由人想起“假戏成真”这句老话,因为她演过四部都是被逼死的戏:《群魔》中被地痞流氓逼死的妓女小白菜,《早春二月》中被“人言可畏”而逼死的寡妇文嫂,《血碑》中被地主逼死的林妻,《舞台姐妹》中被戏霸逼死的越剧皇后商水花。
拍《舞台姐妹》时,笔者曾与上官云珠有过一次合作,她演“越剧皇后”商水花,我在片中担任美术工作,亲身感受过她的精湛演技和严谨的工作作风。商水花并非主角,但她总是提前到场,排练时全心投入,试戏时与导演谢晋不断切磋,实拍时一般都是一次完成,从来没有拖泥带水的多余戏份。尤其是拍“商水花自杀”那场戏,她在戏院后台的化妆镜前坐得纹丝不动,像一尊行将就木的雕塑,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句台词,却把一个“越剧皇后”的人生无奈表现得入木三分。
上官云珠在现实生活中自杀了。躺在路边的血泊中,口眼难闭,嘴唇翕动,她想说什么呢?委屈?冤枉?怨恨?莫名其妙?
死后,上官云珠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尽管在众多经典电影中她说了那么多富有哲理的台词;也没有留下一张遗照,尽管红遍半边天时,她的美丽肖像挂满“大光明”、“大上海”、“新华”、“衡山”各家电影院,各种电影刊物封面都可见她那和蔼可亲的倩影。更加莫名其妙的是,连骨灰都没留下,因为自杀后没几天,造反派头头就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上官云珠畏罪自杀,她自杀是反革命行为”的荒唐结论。然而,这并不有损于她的形象,因为她塑造的众多角色早已在广大观众的心中生根开花。到了1973年8月,换届领导把结论改为“并非畏罪自杀,是因患癌症和对运动不理解自杀”。直至“四人帮”被粉碎后,组织上又对上官云珠的死作了复查,推翻了前两个错误结论,确认“上官云珠同志是属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应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消除影响”。同时,为她补开了追悼会,她的同行“棚友”,她的影迷粉丝,从四面八方来到灵堂与之告别,她的江西农村的房东、上海郊区的阿妹也向她献上了鲜花,流下了动情的泪水。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