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食品安全战争

文/本刊记者 程新友

一个人的食品安全战争

文/本刊记者 程新友

如果不是一篇“用牛肉膏制造假牛肉”的新闻，在复旦大学读研的吴恒怎么也不会意识到，原来有毒食品的威胁离自己那么近。

“起初他们在婴儿奶粉里掺三聚氰胺，我还没有养孩子，我不说话；接着他们在火腿肠里掺瘦肉精，我不怎么吃火腿肠，我仍不说话；此后他们使用地沟油，我很少在外吃饭，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使用牛肉膏，我决定不吃牛肉了，但还是不说话；最后，我依然被毒死了，但没人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因为，后来大家都被毒死了。”这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硕士吴恒在《中国食品安全问题安全形势报告》上的卷首语。

就在最近，吴恒做了一件轰动的事，他和志愿者团队一起发布了一个名为“掷出窗外”的网站，并同时发布了《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新闻资料库》、《易粪相食：中国食品安全状况调查(2004-2011)》和《掷出窗外：面对食品安全危机，你应有的态度》等报告。

这些举动，在食品安全问题日益严峻的今天，犹如“在湖心扔下一粒石子，激起了片片水花”，《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等媒体纷纷报道，引起了广泛关注。

最近，他在寝室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坐在记者面前的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但谁也看不出来，在文弱外表的背后有一颗富有社会责任感的心。26岁的他阅历不浅，研究生期间休学去宁夏支教一年，2010年暑假一个人从上海骑车到拉萨。

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不是你

吴恒开始关注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是从三聚氰胺事件开始的，虽然震惊，也很生气，但因尚未成家，没有孩子，所以并不觉得和自己的生活有太大的关系，只是远远的围观。

后来，苏丹红、地沟油相继被曝光时，他同样觉得是小概率事件，认为这些有毒食品应该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研二期末时，吴恒因为专心写论文，作息非常不规律，总是赶不上食堂的饭点，于是习惯了叫外卖。他最爱铁板牛肉盖浇饭，经济实惠——不到10元却有大块的牛肉。

直到一次偶然，他读到一条新闻：《多地曝用牛肉膏制造假牛肉多吃致癌》，那一刻，五雷轰顶，因为他就是受害者。

读完这篇新闻，吴恒很愤怒，同时，他也意识到永远不要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因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从此，吴恒开始关注食品安全问题。通过网络搜索，他找到一个叫做“安全快报”的资料库，其中约6000条新闻报道与有毒食品相关。

在看了这些报道后，他才发现，食品安全事件爆发频率高得惊人，影响范围也越来越广，当天中午，他恶心得没有吃午饭。

吴恒想，自己每天上网超过八小时，以阅读资讯为乐，但纵使如此，在此之前，此方面的大部分新闻都没有读过，想必其他人知道的应该也不会多。

“于是我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是否可以做一个资料汇总，把能搜集到的与食品安全相关的新闻做一个数据库，呈现给公众。知道真相但不告诉不明真相的人，这种不作为，在我看来是不可接受的。”

“有毒食品百科”诞生记

2011年5月11日，吴恒在“人人网”和博客上发布了一篇日志，召集志同道合的人来共同建立一个中国食品安全数据库。

在召集日志中，吴恒引用了一段话，来自约翰·多恩的《丧钟为谁而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我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特别是这种没有物质回报、付出了不一定得到别人理解的事情。但这一次，要我一个人来做完，的确有点难。”

让吴恒没有想到的是，一天之内，他就征集到了34位志愿者，大多来自他的“人人网”好友。

吴恒的本科专业是空间信息科学，硕士专业则是历史地理学，他笑称，自己是“有人文关怀的工科生”，作为历史学科的学生，他对海量数据的收集、提取和整理相当在行；利用空间信息科学，他用自己熟悉的MapInfo软件制作出了各个年份的“中国食品安全问题形势图”，以及时间、来源分布图，用Excel数据透视表制作了总曝光率、各地曝光率的图表统计。

5月13日，团队正式开始运作。17天内，共查阅相关报道1.72万余篇，约1000万字，从中筛选出有明确来源、有受害者的2107篇报道，制作了2849条记录，并为每篇报道提取了包括事发地、涉及食品的种类、对人体有害的原因等在内的关键词。

他用一个月时间，和34名志同道合者一起，做了一个《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新闻资料库》。

一个月后，由吴恒和34位志愿者合作制作而成的国内首个《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新闻资料库》出炉，调查报告的官方网站“掷出窗外”也正式上线。

这个项目人力成本为零，所有搜集数据和建设网站的工作都是志愿者义务完成的，开销为购买域名和空间的200余元。

他们搜集的所有新闻报道，均是来源于国内正规媒体的报道，均可直接在国内的互联网上访问到，调查报告的展示图，底图来源于国家基础地理信息中心。

项目结束后，吴恒总结出，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几个特点：涉及面特别广、违法手段特别狡猾、危害特别巨大、查处特别困难。在“掷出窗外”网站上，吴恒又专门添加了一项“我要补充”，以期待更多的网友在读到曝光食品安全危机的新闻时，将标题与链接添加进资料库，使资料库不断壮大和完善。他说，这项工作还未结束。

在完成“有毒食品百科”资料库后，吴恒又撰写了两篇报告：《易粪相食：中国食品安全状况调查(2004-2011)》与《掷出窗外：面对食品安全危机，我们应有的态度》。

这两个取名代表了他们的态度，“易粪相食”是受《左传》中的词语“易子相食”(意为灾荒年间，父母不忍心吃自己的子女，就互相交换子女来吃)的启发，以此发挥，用“易粪相食”来形容食品安全问题。

“掷出窗外”，则源于美国的食品安全史。1906年，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根据其在芝加哥一家肉食加工厂的生活体验写成的纪实小说《丛林》说明，即使在美国，一个世纪前，其食品生产行业同样处于“丛林状态”。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吃早餐时读到该书，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把口中尚未嚼完的食物吐出来，又把盘中剩下的一截香肠用力抛出窗外”。罗斯福随后与辛克莱见面，推动通过了《纯净食品与药品法》，并创建了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前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创立，是世界食品安全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被称为“美国食品安全守护神”。吴恒希望，“掷出窗外”是每个人面对食品安全问题应有的态度。

食品安全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

为何食品安全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是历史的原因？还是文化？还是道德缺失？还是制度？这是吴恒苦苦思索的问题。

一次和几个好友餐叙，吴恒说到了这个问题。一位好友说，假牛肉事件曝光后，她们表示情绪稳定、对生活影响不大，因为她妈妈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在清真肉铺购买牛肉，那里的牛肉肯定没有问题，肯定不会用猪肉涂牛肉膏变成牛肉，因为他们有信仰。对此，吴恒深以为然。

吴恒认为，那位好友的母亲似乎也一语道破了之所以国内食品安全问题屡出的天机。要知道，传统社会也有奸商，但他们至多是缺斤少两，应不至于在食品中掺毒物以卖个好价钱——这与谋财害命何异？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多少会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相信“积善人家庆有余”。

然而，人心不古，这种传统、朴素的价值观似乎被我们遗忘很久了。当一个社会物欲横流，而监管与惩罚又不够时，身处其中的个体逐利便会愈不择手段，结果是“劣币驱逐良币”：安分守己做良心生意的利润远不如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不久便被市场淘汰，这样，笑到最后的总是最昧良心的。

信仰缺失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吴恒不相信信仰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就算能，那也无法让这个民族恢复信仰，这个方法在当下于事无补。因此，在吴恒看来，中国食品安全问题形势严峻的主要原因或者说可行的解决办法，是意识与制度：公众的危机意识与食品产业的管理制度。

为此，吴恒希望通过做这一份食品安全形势报告，“目的就是广而告之，因为只有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群策群力，下情上达，事情才有改善的可能。也许这份调查报告一如此前的诸多新闻报道一样，似在湖心扔下一粒石子，激起了几片水花，但随后恢复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这种结局对我来说，并不会觉得太有所谓，我曾努力过，就已足够。很多年后回顾时，我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当我们面对有毒食品的威胁时，我曾力所能及地和我的朋友们一块儿做过点什么。”

吴恒说，之所以愿意花时间来做这个，一方面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接受过高等教育，理应对这个社会承担更大的责任；另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奋斗的世界，虽然有些现实让人沮丧，但总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媒体，那么一些主事者，让自己相信，他们的努力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信仰心中准则和头顶星空；相信‘读史早知今日事’；‘世界并不完美，但值得奋斗’。”这是他的微博简介，他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