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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与纺织娘

2011-07-05郑振铎

高中生之友·青春版 2011年7期
关键词:纺织娘鸣声秋虫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文学评论家、翻译家。

郑振铎的散文,清新、委婉、细腻、翔实,切近生活,题材广泛。身边琐事,平时见闻,都是他创作的源头活水,这些信手拈来的素材,在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情趣和智慧理念后,便成为一篇篇鲜活的华章。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并自觉融入其中。在他的笔下,总能让人感受到作者心情的律动和鲜活的新意,且历久不衰。读郑振铎的散文,就像面对面聆听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的娓娓叙述,让人备感亲切,百读不厌。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地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地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地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地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串的从根儿勾引出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地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地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使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地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地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地听它们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队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蒙胧地蒙胧地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地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是刚才在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地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地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了,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地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地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地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地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地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11月8日夜补记

作品赏析

《蝉与纺织娘》是郑振铎散文的代表作。作者运用多种表现手法,通过对“虫之乐队”“演奏”的描写,抒发出作者对生活的感受,表现了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

本文详略得当,结构严谨,过渡自然,一气呵成。开篇,作者用一个安静闲适的环境渲染气氛,为下文“虫之乐队”“不是凡响”的“演奏”作了铺垫。接着用一串精炼的排比句来总说虫鸣之美,然后承上分说夏秋两季虫鸣的特点,自然地引出蝉与纺织娘的“歌声”,过渡到全文的重点,并施以浓墨重彩。

“人有悲欢离合”,虫有夏秋之鸣。夏虫之鸣的代表是蝉,秋虫之鸣的代表是纺织娘,它们各自的鸣声带给人的感触是不一样的。蝉之声高旷辽远,热烈喧嚣,富有活力,是欢快的,给人以美感;纺织娘之声孤幽凄迷,低徊哀怨,暮气深沉,是悲凉的,给人以愁思。两相比较,作者喜欢夏蝉的原因便不言而喻了。由于喜欢,作者与夏蝉产生了不解之缘,于是有了捉蝉、放蝉、制止捉蝉细致入微的描写,有了“奇异的经验”。

作者的感受是全文的线索。如:“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听到蝉声,“炎热似乎也减少了”;“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爱听它们的歌唱”;动了“归心”之后,又听见了蝉声,于是“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这条线索前后贯穿,屡相照应,使文章浑然一体。另外,本文还运用比喻、排比、拟人、联想、对比等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生动形象、魅力四射、余味无穷、引人入胜。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

如果说夏蝉之鸣是“生之歌”,那么本文便是一篇富有生活情趣的文人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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