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是另外一种死亡
2011-07-05黎戈
黎戈
《飘》的成功,是两个“天蝎”女人——米切尔和费雯丽联袂造就的。这个星座的核心词是激情,如果这个激情有一个光明的出口,那么,它是一种自我建设的大好机会;反之,如果它只能在地下匍匐游走,它会变成另外一种破坏力。
先是米切尔,用自己加外祖母,复合成了赫思佳的文字形象:魅惑人心的南方美女+骨子里的野性气质+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和生活欲;而费雯丽,又将这个形象,赋予血肉之型。
这两个女人,用激情先后成就了自己,最终,又毁于此。
冲突型的女人每每让我迷恋,米切尔本人就是这样。她身上有太多反向的东西:南方淑女的底子,一丝不苟的老式教养,又有暴烈的破坏力,喝酒、抽烟、参加昼夜不休的舞会;骨子里有一尘不染的肉体态度,一定要做个处女新娘,可是最喜欢玩的却是性游戏,不是落实在实际操作上,而是擦着边缘而过,最大摩擦系数的性挑逗。在临界点上,最高音的部分戛然而止。
与她表面那幅骇世的叛逆前卫样子相反,她骨子里是个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太需要取悦别人,太需要权威的肯定,太需要依赖传统秩序,所以她选择做传统的家庭妇女。每天下午打打桥牌来闲散度日,写完稿子就藏在床单下,比起文字生涯的光辉,她更需要传统婚姻模式给她的安全感。
与人群逆向,是需要斗志的,她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储备,她的丈夫,才是她身后真正的力量源。他是她的教练、领队、拉拉队长,整部《飘》,是在他的摇旗呐喊中,跑到终点的。
她有敏锐的反应力,泼辣不衰竭的幽默感,一定要成为人群注意力的中心。她对与己无关的话题通通很冷淡,无比的要强,又无比的脆弱。
她无法忍受失败,她也担负不了成功,要么做第一,要么什么也不是。仅仅因为名次排后,她就干脆退学了。
这个态度也延续到她的写作中,她花十年时间写了《飘》,查阅了无数资料,易稿数次,不可不谓费尽心力。可是她不许任何人提及这本她称之为“家庭妇女打发时日”的书,是她真的淡泊至此吗?
当然不是,她拼命压缩自己的期望值,这是一种对薄弱信心的自我保护。她的信心脆弱到什么地步?就是:仅仅是市面上出的一本粗劣的内战小说,就让她的打字机蒙尘了一年,她是眼低手高的,她必须依靠外界坐标界定自己的好或不好。
所以,她喜欢被名声滋养,可是无法承受声名之下的生活。
名声,对她而言,又成了另外一种死亡。她是只勇敢的小蚂蚁,能背起超过自己体重数倍的重物,可是它没有道路意识,它不懂得怎样把持和经营自己的生活。
平日里,小蚂蚁活得战战兢兢,倒也自得。可是,某日,突然横空飞来一个巨大的荣誉,这下好了,它一下就被砸晕了。
写完《飘》之后,她再未有过成型的作品,她的余生,全花在对《飘》所带来盛誉的维修管理和复苏上。她笔下的赫思佳,心思粗糙,我行我素,全然无视外界的人情冷热,所有关乎“良心”、“道德”的精细思考都留待明天,“我明天再去想好了”,只是信心勃发地直奔来日。
可是作为创造者,米切尔本人,绝无这样泼辣健忘的生命力。她孜孜于名,敏感于批评,《飘》出版的四年中,她回复了两万封读者来信,封封都翔实可亲,虽然内容不过是:一、关于《飘》的花絮;二、关于她自己的八卦闲碎。
二战来临后,在人们对《飘》渐渐冷却之际,她不停地做出各种秀,为了重新引起大家对《飘》的热情。可是,在人们眼里,她不过是个过气的明星或棒球选手。
大家礼遇她、敷衍她,在纪念日把《飘》翻出来,嚼几下是非八卦,像我们对待所有过时的东西一样。
她加速地老去了,昔日生机勃发的假小子,舞會里的小公主,开始眼角耷拉,衣衫潦草,形容憔悴。她活着就是一副即将朽去的样子,她活成了她自己的纪念碑……
她心神恍惚地过马路,被一个酒醉的司机撞倒,人们看见一个半老的踉跄妇人,血肉模糊地倒在车轮下。
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整个南方的骄傲,美国精神的形象代言人,南方传奇的制造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她在备受冷落中,死于一场最平淡潦草的车祸。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