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横长
2011-07-05明凤英
明凤英
小时候,学写繁体字。碰上笔画多的,老师就教我们一些顺口溜,让我们好记。“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我的耳朵长。我姓王。我今年十四岁,在一心国小上学。”这是繁体“廳”字,大厅的“厅”,整整25笔。
我们扯开嗓门喊将起来,伸出食指把大字写在空气里。一时,教室里好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厅”字,叮叮当当作响。
“一点一横长,二字下面口四方。两边丝绕绕,马儿站中央。”这是“鸾”字。红鸾星动的“鸾”。还有“亡,口,月,贝,凡”,这是“赢”字,输赢的“赢”。老师假装捂起耳朵,说:“好大声啊。外面的树叶子、花儿都让你们嚷嚷下来了。”大家咧嘴嘻嘻笑起来。教室外面,隔着走廊,木麻黄红艳艳的花瓣正慢动作往下落,落在黄土堆上。
教我们顺口溜的,是达老师。达时雨。她是苏北人,1949年到台湾。
上世纪60年代的国民小学
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南台湾。
大陆迁移到台湾的“外省人”,已经慢慢在小岛上住下,烧饭做菜,过日子,生孩子。把煤球炉子生得烟煤熏眼。大江南北三十六行省的家乡菜色、口音方言,都在纯朴的台湾岛上大剌剌铺陈开来,接受热浪历练,海风吹拂。
我随父母从南台湾一个小山村里,搬到凤山镇上。插班进小学念一年级,下学期。
这凤山镇,是“黄埔军校”在台湾的所在地。不少黄埔军校的军属人员和家眷都住在这里。镇上有南北杂货店、布店、裁缝店、中西药房、钟表眼镜店、脚踏车店、小医院。店家多半是台湾纯朴的小户人家。假日时节,小街上晃荡溜达着操南腔北调口音的外省兵仔,还有穿大襟衫裤的外省妈妈,提着菜篮子,东张西望。对山村里长大的我,可真是繁华之地了。
我的小学校里,也是各地人马,大有能人。
校长简钟奇先生是受过日式教育的台湾君子,风度翩翩。台湾本地人请老师多半负责算术科目。大陆籍老师,多教国语和作文课。当时全省推动“国语”教育,1949年前后到台湾来的大陆老师,多半是学校附近公家机构的家属。有黄埔二村义工大队的、农林实验所的、附近公家单位县政府的、台湾凤梨公司的……达时雨、胡耀芝、汪敏、赵葆祯、李玉庭,诸位老师都是有家的外省教师。
年纪较轻的外省老师正是花样年华,在战乱的年代中,依旧活泼开朗。炎炎酷热的南台湾,我们在教室里写字,可以听见她们在教室外边走廊上交头接耳,笑得咯咯响。
本地台湾籍老师话却不多,背着手,来去踱步。年轻的算术老师林敏雄、尤秋田都是如此。他们虽然踱步,却年轻阳刚,对体罚教育有着相当的热情。鸡毛掸子、竹扫把,一触即发,随时登场,出打武行戏码。
日本殖民时代教育的烙印,体罚当家常便饭。一日一打,人人有份。打出我们绝佳的生存能力,个个脸皮三尺厚。
啟蒙师
达时雨老师是我三、四年级时候的导师,大约三十几岁,说话带着苏北口音。她可以算是我的启蒙师吧。
达老师上课非常认真,铆足了力气,下了课,却往往独自一人,静静呆在角落。她很少在教室门口跟别的老师聊天。下课的时候,也很少到教员休息室去。高高的个子,粗密浓黑的长发。自行车来去,娴雅悠闲,软底平鞋,踏地无声。她把自行车停在教室走廊外面,木麻黄树下面,笑眯眯地、无声地,走进教室。下课了,她静静坐在教室里,支着头看木麻黄树,笑眯眯地看我们冲进冲出,疯跑一气。她的苏北口音非常甜蜜温柔,棉花糖一样拖长了:“当心摔跤哦。”
达老师并不是一个棉花糖一样的女人。三年级第一天上课,她开口就告诉我们,做什么要像什么。做小学生,就要好好读书,孝顺父母。告诉我们做人不能有虚荣心,要有服务的精神。长大了,做有用的人,为国家社会做事。达老师说她在大陆念女子师范学校,校门口挂了一幅对联,写的是:“想做大官的请出去,要做小姐的别进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凛然正色,字字清楚。我们都安静下来,不敢造次。
我的三年级,就这样隆重开场了。
受了达老师的启发,我和死党陈令香决定立刻开始“服务社会”。
我们想出一个办法:每天利用早自习时间,到学校的松树院子去扫松针,服务社会。陈令香跟我是我们全班最“鸡婆”(爱管闲事)的女生,被大家选为“服务股长”,专管扫把、水桶之类的鸡婆之事。大清早,我们一到学校,就带着大竹扫把和畚箕到松树院子去了,大扫特扫,把整个院子扫得尘土飞扬,把松针扫成小坟墓一样一堆一堆。然后,再把一堆堆的松针用竹条编的畚箕装好了,用脚踏得严严实实。然后,一畚箕一畚箕地,连松针带泥土,一起都拖到垃圾桶边上。
我们满头大汗,折腾到8点,跑步回教室,参加早升旗。隔天上学,看看院子里又有了松针,我们就又大扫特扫起来。如此好几个月,并没有人知道。
有天,我们照例扫得遮天蔽日,满脸通红。一个又高又瘦的影子突然落在了松树堆上。一个背着手的男人,开口了:“小朋友,你们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们仰头一看,啊,是简钟奇校长。陈令香和我马上立正站好,给校长鞠了一个躬。
第二天,陈令香和我就被达老师叫过去了。达老师笑眯眯地问我们,父母是做什么的,一个月赚多少钱,家里还有什么人,住在哪儿。达老师说,早自习的时间是给小朋友念书学习的,应该充分把握。明天一大早,就不要去扫松树院子了,要留在教室念书。如果想服务社会,以后长大了,还有的是机会。
我们不去扫松针了。改为大声朗读,为以后服务社会做准备。只不过,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向妈祖娘娘耶稣基督,连同圣母玛利亚一并祷告:请你们让我赶快长大,为社会服务,保佑国家强盛,世界大同。
长大了,我翻看自己小时候的日记,也觉得惊讶。那么多的“情操”啊。
知识分子
达老师教我们成语,从“一”开始,一贫如洗、一介布衣、一暴十寒……
有一天,我早晨朗读的时候,读到一句话,怎么都顺不过去。好容易等到达老师来了,我赶紧跑过去,委屈地说,“老师,那个‘一、闪一、亮是什么意思?”达老师笑眯眯地说:“一闪。一亮。念‘一闪一亮。你的断句错了啊,所以拧不过来。”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开心得很。
还有一次,我家急着筹钱寄回外婆家。妈妈告诉我,课后的辅导不上了吧,省下30块钱给外婆寄去。我听了妈妈的话,下课立刻背上书包,大踏步回家了。快出校门的时候,却被达老师从背后叫住:“为什么不上成语课?”
我说:“我家钱紧了。我妈说不上了。”
达老师只说:“跟我来。”把我带回了教室,照样上课。只是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交过辅导费。
事后,我妈压根儿忘了让我不上辅导课的事情。父母辈疲于奔命,只求喂饱一家人的肚子,竟从来没有察觉什么。
难得糊涂的日子,急流湍湍,竟也这样舟行千里。
年幼的时候,只觉得风和日丽,一切平常,哪里知道周遭惊涛千尺?哪里知道父母那一代人兴衰浮沉,漂流仓皇,经历多少国事忧愁?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达老师在大陆就当过小学校长。来台湾之前,还做过地方的县长。达老师的丈夫是我们镇上赫赫有名的凤梨工厂厂长,主管开发台湾凤梨的开厂工程。他们夫妇1949年后阴错阳差地来到台湾,默默地成为建设教育台湾的无名天使。当时他们很年轻的。
上大学后,我给达老师写过几封信,她热情地回信,劈头就说我小学时候的事情。说能随时背出整本教科书,一字不漏,能写出好玩的作文,让她发笑。小时候的事情,我自己一点不记得,父母也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倒是达老师做我的镜子,让我照见自己成长的路。
以后我四处奔走,跟达老师断了联系。多年以后,我才又听到更多达老师的事。
达老师是从台北的一处高楼纵身跳下,带着她特有的清高和寂静,离开人世的。
我常常想起达老师独自支着头,坐在教室里看木麻黄树的样子。我没有机会告诉她,当年她说“想当小姐的别进来”的那一刻,曾经多么地让我震动。也没有机会谢谢她,把8岁的我,领进了学习的畅想和快乐之中。
我几乎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为了教给我们那些好玩的顺口溜,到台湾的。只是天使羁留人间,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
想念她的时刻,我想到流离苦难的她那一代人,在小岛上并没有失去知识分子的襟怀。
想念她的时刻,我是多么多么愿意,长出翅膀飞到她的身边,把她从孤单绝望的那一刻,奋力拉回。回到“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的瞬间。
一点一横长。一撇无垠,到天涯。
那无垠天涯。该会多么宽广,多么顺溜。
(摘自《上海壹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