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飘落的深秋
2011-07-05金泳
金泳
许多年后,我还会忆起30年前母亲为我送米的那个下午。
那时我在县一中念书。对于第一次远离父母到城里念书的农村孩子来说,想家是难免的,很多同学都在夜里哭过。由于交通不便,同学们一学期都在学校度过,因而家长按月送米到学校便成了同学们每月的巴望。
那是深秋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晚餐时我仍在教室里写作业,省得去食堂排长蛇阵。当同桌告诉我母亲来了时,我便向宿舍飞奔而去。路过操场,我看见了晒在双杠上的我的被子,那一定是母亲晒的。远远地我望见了母亲,她站在宿舍前的台阶上,中等个儿,一身朴素整洁的打扮,傍晚的阳光把她的半身染成了金黄。我高兴地跑上前去:“妈,还没到时候呢,想不到你就来了。”
“妈想你了,就来了,现在得闲,过几天就忙了。”
说话间我们进了宿舍,两份饭摆在床前的木箱上,还有母亲从家里带来的一包油炸小鱼,一罐头瓶肉烩咸菜,床上是她送来的夹衣。“这是你的。”她把一份饭递给我,里面的菜是粉蒸肉,她自己吃只有南瓜的那份儿。哟!粉蒸肉,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了。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不和母亲的那份儿换换呢?难道这是天经地义的吗?母亲见我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就把自己的饭分给我一些。她说:“我来时吃得多,现在还不饿。”真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学生时代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饭后,母亲把买来的饭菜票给我。她告诉我她是下午三点到的,背着米从车站一路问到学校。她说还是年轻时同我父亲一起来过县城,原来这里都是棉田,二十年了,已经大变样了。在两个小时内,她找到学校后勤处,交了米,买了饭菜票,再找到宿舍认出我的床铺,为我晒了被子,又帮我洗了床下一双放了很长时间、很脏的运动鞋,然后打扫了寝室卫生,再到食堂打来饭菜。可想而知,这其间她一定问了不少人,流了不少汗。
是夜,母亲就留宿在这里,她睡我的铺,我和上铺的同学挤。等我们下了晚自习,她已经睡了,知道我回来,她又坐了起来,从蚊帐里露出脑袋仔细地打量我,喃喃地说:“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病?”我说:“没事,学生都这样子。”我不想把上月患夜盲症的事告诉她,她叹息一声,依旧睡下。
“啪!啪!”窗扇猛烈地拍打着,将我惊醒。窗户上的玻璃早没有了,蒙上的塑料纸也所剩无几,夜里起风了,风吹窗扇发出阵阵响声,吹得蚊帐一鼓一鼓的。我探出身子,低头倾听母亲细微的鼾声,室内一团漆黑,远处高塔上的灯光映照着窗前摇曳的树影,估计时间尚早,我又放心睡下。
睡梦中,感觉有人用手指戳我,我便倏地坐了起来,揉揉眼,一看是母亲。“我要走了,你睡吧。”她低声说。我急忙穿衣下床,她说:“外面起风了,你要把夹衣穿上。”随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说:“这次出门带了十元钱,车票花了一元四,买菜票是六元,就剩这些了。”她清了清,把一元二角钱递给我,说:“拿着,恐怕急用,想吃点什么就买点。”我“嗯”了一声,接过钱。突然她又把手上的四角钱也塞给我,我说:“你的车钱……”她说:“我搭一元钱的车,再去走一截。”我忙塞给她说:“这怎么行,我还有钱。”她疑惑地看着我,我拍了拍口袋说:“是真的,上个月的钱我还没用完呢。”她没再推托,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
我和母亲走出宿舍,外面的景物一片朦胧,整个校园还沉浸在宁静的睡梦中,风比昨夜小了些,梧桐叶落了一地。无意中我发现食堂那边一片灯光,烟囱浓烟滚滚,便对母亲说:“妈,我去买几个馒头你车上吃。”我们来到食堂,里面黑黢黢的,只有两个窗口透着点亮光。从窗口望去,里面雾气弥漫,十几个工人围着案板捏包子。我贴在窗口喊:“买馒头。”窗口出现一张黑红的男人的脸。他歪着脑袋打量母亲,问道:“你买馒头?还没熟呢。”母亲说:“请问还要多久?”“半个小时吧。”母亲喃喃地说:“半个小时,等不及了,走吧!”的确,从县城到我家,每天只有早出晚归的一趟车,要是误了车,今天就回不去了。
我送母亲走出校园,心中若有所失。出了校门,母亲说:“你回去吧,下个月再来看你。”我点了点头。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见母亲齐肩的头发,身穿天蓝色大襟衬衣,深色长裤,脚穿一双白塑料底的布鞋,腋下夹着来时装米的白布口袋,渐渐消失在早行的人群中。
我蔫头耷脑地回到宿舍,宿舍依旧沉静,同学们还没起床。我坐在床沿上一时不知所措,睡吧,眼看就要打起床铃了;去教室吧,黑咕隆咚的,又没开门。对了,食堂里的馒头这时候也许熟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急忙向食堂跑去。
一进餐厅就闻到了馒头的芳香,这时,白胖的馒头已经出笼,在案板上腾着热气。我对着窗口大喊:“我买馒头。”“哪个这么早就鬼吼鬼叫的?还没到点呢。”有人在里面吼道。“我买馒头。”这一次我几乎是哀求了。“算了,算了,他等了一会儿了,卖给他吧。”一个小个子女人离开案板走过来问:“买几个?”“买五个。”我递过票去。她点了票,拿来馒头给我,我双手捧起馒头,说了声“谢谢”就飞奔而去。等她在里面问我要不要稀饭时,我已出了食堂的门。
我一路小跑来到车站,心里惦记着不知母亲走了没有。候车室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我焦急地搜寻着母亲的身影。突然,我在几排购票队伍里发现了母亲,因为冷,她把口袋当做头巾包在头上,她已经接近售票窗口了,我惊喜地大喊一声:“妈——”这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我。母亲看见我了,她先是一愣,紧接着笑容就在她的脸上绽开。她离开队伍走过来,我捧着馒头迎了上去:“妈,馒头,给你!”她双手接过馒头,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喘气的我,一时不知所措。我高兴地说:“妈,我买到了!”她说:“你,吃了吗?”我喘着气说:“没有,我再去买。妈,我要走了。”她连连点头,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喜悦。当我跑出候车室时,听得她在后面喊:“你慢点!小心……”那天,我迟到了,但我心里高兴。
下月送米来的,是我的父亲,他告诉我,那天母亲是走回家的,那一元四角钱她省下了。我当时就愕然了,不解地问:“怎么会呢?她不是在买票吗?”父亲说:“没有,接到馒头后她就改变了主意。”
“那她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天还没黑,我们在等她吃晚饭。”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她不觉得累吗?”
“没有,她高兴着呢。她吃了两个馒头后动身,中午又吃了一个,剩下的带回来我们吃了。”说着,父亲的眼眶就湿润了,他吧嗒了一口烟又补充道:“中途,她只讨过两次水喝。”
天啊!我家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中间要过两条河,这一路上的情形,我实在无法想象。
等我长大成人,到身为人父,我终于体会到母亲的伟大,她在接到馒头后不是继续买票上车,而是尽可能地为儿子节约每一分钱!她是在用行动来回馈儿子的一份孝心啊!由于积劳成疾,母亲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子欲养而亲不在,每当见到飘落的梧桐叶,我就会忆起她给我送米的日子。
今天,又是梧桐叶落时……
(罗意摘自《长江文艺》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