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安静一点吗
2011-07-05陶杰
陶杰
日本人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不论地铁还是飞机,其安静是一大景观。手机不会响,为他人着想,自不必说;车厢里也鲜有人交谈,即使有,声音也自觉低下来,这场景令西方记者称奇。
日本的火车与瑞士和欧洲各国的火车类似,就是乘客自觉地保持安静,读书看报,或者上网工作。这方面,难怪日本早跻身西方文明国家之列。公共交通,首重一个“公”字,国民无公德,国家再强,GDP再高,也没有人真正看得起你。
美国CNN公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指出,香港的中国人乘地铁有10大陋习:在车厢里剪指甲,争抢座位,用手机高声交谈,把腿搁到对面的座位上,青少年倚着金属柱子把身子转来转去,女人在车厢里公然化妆甚至敷面膜……周围的人日久成习,而不觉其陋。难得的是美国CNN还一本正经拿来说事,似乎是针对中国近年在西方开设的孔子学院的文化宣传——瞧,孔子的礼仪之邦,都是写在纸上的,中国人的社会行为,一点也不“孔子”,而是孔子身上的衣料:孔布(恐怖)。
车厢里的这类行为,由于GDP的快速攀升,近年已蔓延到高空的机舱。乘客隔着几排座位,都喜欢喊爹叫娘,在机舱里吩咐这样、号令那样,将无聊的交谈隐私强制其他人“分享”:“哎,等会儿几点钟集合啊?”第18排C那个高声问第24排E的另一个。“3点半在大堂呀!”另一个高声答。旅游好似逃难,是几代积累下来的基因记忆吧。
近年国人富裕了,游山玩水已不限于张家界与丝绸之路,喜欢乘天上的波音机飞一飞,海上的邮轮走一走。坐邮轮始于欧洲人,大西洋两岸通航,靠远洋巨轮送货邮递。社会分等级,船上也一样,只有头等舱的才有资格称游客,下等舱里只是坐交通工具的乘客。
如果自认是邮轮游客的话,必须讲究体面的行头:一身休闲装束须典雅大方,女士还需备几套晚礼服、披肩、珠宝,男士需备全套礼服、白衬衣、黑色(甚至白色)的蝴蝶领结。这些规矩,今天在西方几条最豪华的邮轮上,依然严守不辍。中国游客上邮轮,无视别人的传统,只认老子有钱天下第一,围坐在甲板上喝啤酒、打扑克牌,自助餐吃不完打包带走,吃晚餐照样背心、短裤、拖鞋,只懂呼卢喝雉,而不可能在烛光下喁喁细语。
在公众场合喧哗,第一个原因是独生子女的霸权。父母围着子女团团转,三五岁的孩童上飞机,家长左一声问“要不要拉开遮光板看风景”,右一句问空姐“儿童餐可不可以不要有海鲜,我的孩子皮肤过敏”,惯坏了的娇孩乘飞机,父母过分紧张,嘘寒问暖。
第二个原因是出门上路,有如从牢笼里释放出来的晨鸟,心情亢奋,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见了都“哗哗哗”急于与同行者“分享”。有一次在台北坐缆车,车厢内一对中学生姐弟,面貌和善,向人微笑,本来印象不错,唯独一声声“好高耶”“好美噢”,左唱右和,停不下来。这一点,我猜想,是出于为生活所迫的“旅游释囚”心理,踏上旅途,即使只是坐登山缆车,也像暂时走出了一座监狱,海阔天空,一张嘴巴难免抠心掏肺地把一切感受“哇哩哇啦”倾诉出来。
第三个原因是生活环境:住所狭小,几代同堂,上有翁姑家长,左右有兄弟妯娌,屋外有街道委员会、里弄小组长,街上还有交警、城管,衣食住行皆有“潜规则”束缚。一俟登上外游的飞机,手抱宝贝子女,也一样喧哗无度,释放大量的压抑感。
一个社会平时戾气充斥,人过惯了笼子里的生活,缺乏人际交往的空间感,把睡房和浴室里才该有的隐私,统统撂到车厢机舱这样的公共平台来上演。国人的公私不分,在于把整个社会当做自己的家——所谓“四海一家”,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中国”的意思,是自居于世界之中。不少中国人不在乎世界对他们的看法,因为自己对这个世界除了LV的价格和英国寄宿学校的收费外,对其他并无太大的兴趣。每天全球有3万次航班,“中国走向世界”,有多少中国式喧噪在万米高空强奸着全世界的耳朵?真是不敢想象。花几千万美元在纽约的时代广场打广告,没有用。中国人出门走向世界的时候,让世界多几分宁静,也许效果更好。
(杜霞摘自《南风窗》2011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