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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衣林青霞

2011-07-05李宗陶

读者 2011年23期
关键词:林青霞徐克

李宗陶

西皮流水,有板无眼,袅袅娜娜走出个青衫凤眼的女子。唱几句,念韵白,莲步轻移;甩一甩水袖,背转身去,留一地清韵给看客。这是青衣,正旦。

某导演拍戏,欲觅女主角,叹:“如今找不到林青霞那种大青衣了。”

刘德华受访,被问何谓美丽,答:“林青霞。”

几十年不断推出清纯玉女的琼瑶说:“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可以和青霞媲美的女子。”

马家辉讲过这样的意思:脸上刚柔并济、阴阳相携、女生男相的多半是美女。林青霞初入影坛时,有人建议她将那两道浓眉剃掉,或者修成当时流行的细款,她不肯。

她的眉眼是战争,她的笑靥是战后的和平,她的丝丝秀发是诗行。

她的清妍昳丽,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会险象环生:那份容貌,那份青春,足够折戗她。然而没有。

因为她是青衣,正旦。

被选做《窗外》女主角

林青霞从影22年,拍了100部电影。在最初的7年里,她完成了其中的55部——相当一部分是根据琼瑶的小说改编的文艺片,而她是其中清纯飘逸的女主角。

处女作是1972年夏天的《窗外》,当时她还不满18周岁,母亲代她签下了人生第一份电影合约。这个当时不足50公斤的清瘦女孩从此另起一行,翻开人生的一大篇章。

她的起点是高的,没有跑过龙套,没有在底层苦苦打拼的经历,因而,她离演艺圈的烟火气较远,可以“不染”。这一方面拜上天所赐,另一方面归功于她的家教,以及秉性中的谦卑、朴素、不张扬。

因为版权问题,《窗外》一直没有在台湾公映,她却暗自庆幸,因为里面有一些感情戏,她觉得让熟人看到,难为情。早年面对男生的追求,林青霞说:“要交朋友,我至少得认识他3年。”她至今不喜应酬,怕见生人。

她不贪。最初跟同学一起去试镜,只是想着“演同学甲”,得知被选做女主角,她的反应是“怎么可能”。

她在30岁之后学习不嗔。不过,她早年的郁郁大抵是向内的,是少女憋着自家,对着地面看泪珠落下的“淡淡忧伤”。

这样一个人,一步跨进光芒与阴暗并存的电影圏,是电影的幸事,对当事人而言也是一种历练与修行。

在片场靠着墙就睡着了

20世纪70年代的台湾文艺片是“二林二秦”的世界,无论怎样排列组合,只要有“林”有“秦”,票房一定有保证。这些片子的社会价值,恐怕就是人们一次次陪着男女主人公品味爱情之纯美、之折磨、之凄婉、之大结局的旅行。

70年代的台湾正值戒严期,民风淳朴保守,电影审查尺度也紧,文艺片最安全。于是电影业像是一台复印机,加班加点生产唯美爱情片——情节大同小异,制作近乎粗糙,连化妆师都省了。林青霞回顾道:“很容易拍,不用搭景,不需造型,阳明山的别墅我们都拍遍了。服装自己带,导演前一天告诉你带几件衣服,你回家就自己配,化妆、梳头也可自己搞定。一部戏30个工作日,两个月内就可拍完。”

最忙的时候,林青霞同时应付6部戏,两周没上过床,有一次在片场靠着墙就睡着了。

在这个阶段,她的主要收获是“不快乐”。有一天,站在镜子前面,她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我为什么不快乐?”她答不出来。

长期过着日夜颠倒睡眠不足的日子,加上得失心重,在巨大的压力下,1979年冬天,林青霞离开了复杂的电影圈,到美国进修。与其说是进修,不如说是疗伤。“复杂”二字背后,是当年黑社会涉足台湾电影业、强迫艺人拍片的艰险。

林青霞在美国“透气”15个月,1981年夏天回到台湾,她发现电影圈已经改天换地:文艺片不再受欢迎,喜剧片大行其道;英俊小生不如从前吃香,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喜剧演员、功夫演员和搞笑明星;女主角们也纷纷凛着一张粉脸,施展起拳脚来。

林青霞很委屈:“我这个素来演爱情文艺大悲剧的演员,竟然也要戴起眼罩扮独眼龙,穿着高筒靴,拿着长枪,一脸冷漠,学人家打打杀杀的。”

从1981年到1984年,林青霞拍了14部戏,除了一部琼瑶的文艺爱情片,其余13部都跟“情报”“刀剑”“警匪”“枪战”有关。

这些戏看起来热闹,拍起来实在有些凄凉。半夜三更在山顶演戏,被大雨浇得瑟瑟发抖;荒郊野外,在休息车里迷迷糊糊醒来,只见窗外烟雾迷蒙,满眼武师跑来跑去,只有她孤零零一个女子。想着一会儿要去跟他们厮杀,林青霞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戚。一次,她将一个武打镜头的拍摄过程告诉一位记者朋友,对方哭了。

在徐克夫人施南生的心里,林青霞“甚至有些老实”——她骨子里是那种想着存点钱,跟爱人一道过安稳日子的女子。

徐克能带出许多我不自知的特质

一个好演员犹如一把好琴,遇到高明的琴师,方能奏出好音色。林青霞在表演上的突破,也印证了港台电影进步的轨迹。

徐克导演的《蜀山》让林青霞跟香港结缘,林岭东导演的《君子好逑》让她在香港落脚。1984年以后,林青霞在香港的片约一部接一部。

因为台湾的人情和“江湖”,从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林青霞接了许多不想接的戏。到香港后则不同,这座信息发达、电影制作也相对国际化的都市遵守“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游戏规则,让林青霞“没有了人情的包袱,也不再身不由己,拍了些比较考究的电影”。

已故导演李翰祥是第一个发掘林青霞潜质的人。筹拍《金玉良缘红楼梦》时,原定林黛玉由林青霞扮演,贾宝玉由张艾嘉扮演。有一天,李翰祥对她说,他想把这两个角色对调一下,因为他发现林青霞身上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

徐克则是另一位好琴师。林青霞说:“他有出色的观察力,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独特,他有办法从我身上带出许多我不知道自己拥有的特质。我很喜欢跟他合作。”

1983年与徐克合作《新蜀山剑侠》时,林青霞扮演瑶池仙堡的仙女,后来中了邪。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她站在潭中的大石佛像上,挥舞着一身大红色衣裙倏然转身,中了邪似的狂笑。这个造型开启了徐克的某种灵感。待林青霞从石佛上下来,徐克以一种冷静而坚定的口吻对她说:“青霞,将来我一定找你拍一部戏。”

8年后,这个角色来了——一个男人,企图一统江山的教主“东方不败”。林青霞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因为我对他有信心”。

开拍前,京剧名家、叶派传人叶少兰指导她运用3种不同的眼神,一眼一眼摄人心魄。

《东方不败》引领了武侠刀剑片的潮流,也成为林青霞的代表作之一。20世纪90年代大部分电影公司找她演的,都是反串男角的戏。

在港期间,林青霞与香港最具实力的男演员都合作过,从周润发、成龙、张国荣到周星驰、梁家辉、梁朝伟……

《滚滚红尘》让林青霞拿到了22年演艺生涯中唯一的金马奖最佳女主角,也让她与三毛结下一段缘。在台北宁安街4楼的小公寓(三毛的家)里,林青霞听三毛一页一页地读剧本,看她在民国年代的曲子里翩翩起舞——电影公映后,许多人被那个唯美的阳台起舞镜头打动,那是属于三毛的镜头。

1992年与赖声川合作的《暗恋桃花源》,将林青霞的演技推上了一个新台阶。参演这部由舞台剧改编的电影之后,林青霞感觉“表演变得容易多了,因为我真的学到了演戏的方法”。她又说:“在那之前,我没有机会学习表演。第一部电影在香港上映时,我一夕成名,成了明星,从此以后我不断工作——我没有时间学习,也没有人教我。”

演员演戏,好比“代人生活”。有悟性的人,能从中洞察世情,汲取智慧,让智慧接替美貌再荣光一场。

我现在是家庭主妇

就当林青霞在表演艺术上渐入佳境的时候,1994年拍完《东邪西毒》,她突然彻底告别水银灯下的生活,嫁人了,如同青衣一甩水袖,将一地繁华锦簇丢在身后。

1994年6月29日,林青霞同港商邢李结婚。在徐克看来,这是林青霞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天马行空”的手笔。他们在旧金山的婚礼对外十分低调,现场却十足感人。亲临现场的女友说,别墅的游泳池内全是鲜花,到处都是鲜花;邢李执林青霞的手,向岳父岳母道:“从今以后我会照顾她。”许多嘉宾当场落泪。

从女孩到女人,从恋爱结婚到为人妻母,短短十几个字就说尽了,但个中滋味,是言语难以表达的。对林青霞来说,尤其多一重难度:从万众瞩目到平平淡淡,从大青衣到家庭主妇。

“在电影圈工作了20多年,每天紧张,每天曝光,忙于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人前,睡觉时间很不规律,睁开眼睛便是拍戏、出席记者招待会……晨昏颠倒,永远不知何时是尽头;每天的生活都有人替我安排,自己完全是被动的。直到现在,我才可以享受平淡的生活,才发觉这样的生活是属于我的。”

香港很小,走在街上,她常跟普通人照面。有人叫声“霞姐”或者“大美人”,就算打招呼了,她也闲适、自在。这种感觉,有点接近多年前那两个快乐的下午:跟女友在纽约的公寓里听到锣鼓声,把睡衣往裙子里一塞,再套件风衣就往外跑,挤进人群看热闹;跟邓丽君在法国康城的裸泳海滩上撒了一回野,赤条条跟大海拥抱。她珍惜那种时刻,因为她做回了自己。

找到真的自己,做回自己,是她婚后修行的一大主题。她的青衣本色,令她圆满。

好女人,都有与生俱来的爱。孝顺父母,敬爱丈夫,疼爱女儿,她身体力行。父亲住院期间,她常常带女儿去探望。有一次在飞机上她对女儿爱林说:“姥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要让他笑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最容易逗他开心,只要你为他做一件小小的事,哪怕是递一张纸巾给他,都能令他笑开怀。你要帮妈妈孝顺父亲,也要为自己孝顺姥爷。”

她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经历了生产的痛,在她们成长的过程中付出时间和精力。当女儿发烧时,林青霞会整夜抱着她,为她量体温,在她额上敷冰袋。她喜欢哄孩子们入睡,还有特别的手法:用食指和中指顺着女儿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按摩。她说:“3个女儿小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哄她们入睡的。”

她是大女儿嘉倩的继母,这个通常很难处理的角色今天看来她也胜任了。嘉倩之所以接受她、信任她,是因为在遇到几个大的“成长的烦恼”时,林青霞都帮助、开导过她。

据友人说,经过这么多年,林青霞越发注重精神上的追求。与圣严法师结缘,坐禅;闲暇时学画、练书法。她还会像学生一样,去大学听一些学者的讲座。2005年,她每周从香港飞往台湾听蒋勋讲《红楼梦》,有一年又跑到香港大学听了一学期的写作课,还找了香港作家金圣华学习英文翻译。

不计较,常常怀着感恩之心,遇事“要用情操,不要用情绪”,还有圣严法师赠她的12字箴言,都令她找到了内心深处的平和与宁静,为她贤良的底色平添了几分人格魅力。

“我现在是家庭主妇啦。”有一阵,她常这样欢快地说。

不要叫我大美人,请叫我作家

施南生说:“林青霞的内心很文艺,一直很爱写东西,每次一道出去旅行,她都爱把一路上看到听到的写下来。”

林青霞是一个认真的写作者,她像学生一样虚心向金圣华和董桥讨教。对方的每一句鼓励或者赞叹,都会令她像孩子般兴奋。在过去的6年里,她常常为写作废寝忘食。她在《窗里窗外》的序言中写道:

“有一次从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经过梳妆台,突然想到什么,怕一会儿忘记,马上伏在桌上写,不知不觉坐了几个小时,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笑,原来我脸上的妆还没卸,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正摇晃着,低头一看,身上是一条蓝色丝质褶子裙,脚上竟然还穿着高筒靴。时钟指向6点半,正是女儿起身吃早点的时候,赶忙下楼陪女儿。两个女儿见了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淡淡地说:‘妈,你又在写文章啊?”

先生邢李给了她冷静的鼓励。他对女儿们说:“你们的妈妈迈出了人生重要的一小步。”

艺术家蒋勋说:“青霞开始用文字来修行了。”

韩愈说《诗经》“正而葩”。为人,也能端正而富饶,渐次开出美善的花。《窗里窗外》就是其中一朵。

林青霞不愿意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她也许尝过“人言可畏”的滋味,她与凶猛的外部世界有一些隔膜,甚至感到有些畏惧。她选择以低调再低调、斟酌再斟酌来应对。她像捍卫疆土一样捍卫家人和记忆的某些角落,这是一个自尊自爱的正派人的反应,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我们理当尊重她。

林青霞为了她的第一本书难得地跨出家门,走上前台,面对世界,是因为她诚心想在写作这条路上行走下去。她对那些年龄跨度相当大的影迷们笑吟吟地说:“不要叫我大美人,请叫我作家。”

然而,林青霞要大家忘记她是那个林青霞,如香港作家迈克所言,不是强人所难吗?

(雷倩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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