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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在一起

2011-06-20朱朝敏

草原 2011年11期
关键词:文静海子外婆

□朱朝敏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散见《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文学界》、《百花洲》等杂志,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 《她们》,曾获“屈原杯”第二届全国诗歌大赛三等奖、湖北省网络小说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和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敬一是班上最忧郁的学生。忧郁对于高一年级的学生来说,有些不合时宜,敬一的显眼也自然而然。敬一确是真忧郁,眼神漠然,苍白的脸色由于紧绷,在他抬头的刹那,眼神流转出一层薄冰的粼光。在一群嬉笑的学生中,他是孤独的。热火朝天的集体活动中,他落落寡合。哪怕是课堂上,阅读、回答提问,他迟疑的声音和摇晃的身体,仿佛为他画出一道栅栏,与一切热闹、喧哗隔绝开来。

他的忧郁在行为上衍生出怠慢,于是,科任老师告状来了,上课不积极、作业不认真、活动散漫等等。严格说,这些理由经不起挑剔,大多数学生,特别是贪玩的男孩子,总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可是,他们被忽略了,科任老师惟独集体记住了敬一。敬一的冷漠,甚至不信任流露出的敌对,伤害了老师的心。

这孩子——哎,心完全不在学习上。

我也这样感叹过。我在课堂上点名神思恍惚的敬一诵读曹操的诗歌 《蒿里行》,敬一是被同桌一个名叫文静的女孩子撞击了肩肘才醒悟,他摇晃着身体站起来,薄冰般的眼神扫过我后,定格在空气中某一点上。敬一,请你诵读《蒿里行》,我轻声重复。当时正在上曹操的《短歌行》,作为延伸,我在黑板上抄写出曹操另一首诗歌 《蒿里行》。敬一恍惚的眼神匆忙扫过我,垂下眼睑。我耐心等待,他会读的,他忧郁但不古怪。旁边的文静仰起脸庞看敬一,一些同学在嗤嗤地笑。看黑板——文静可能小声提醒了敬一,敬一再次抬头——后面的一个男孩子怪着声音插话:“神游太虚幻境。”敬一突然脸红了,坐下来。

我脸一热,批评敬一没礼貌,心思不在学习上。刚才说“神游太虚幻境”的男生亮开发育期的嗓门,咯咯地笑出了声。笑声得意而刺耳。敬一抬头,看向我,薄冰样的粼光晃亮我眼睛,却令我心寒。

晚自习后,学生回寝室,我在熄灯前必须查寝。蛮有意思的是,一声来自附近寺庙里的钟鸣,钝重而悠长,在夜空响起时,正是学生打熄灯铃的时间。男孩子们刚刚回到寝室,整理床铺,收拾自己,准备睡觉。这是才离开父母过集体生活的孩子,手脚笨拙了些,我帮着他们摆放好鞋子,衣服或者枕头。走到敬一床铺边,他正在折叠从阳台上收下来的衣服,衣架蹦到地上,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递给敬一。敬一还是刚才的姿势,也不回头,只是伸手一把夺过衣架,衣架提口从我手心跑出,勾着手心肉,抱着折叠好的衣服走向他的衣柜。我看着手心划出的一条血痕,心突然就疼了。

与学生发生摩擦,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不可避免的经验还是提醒我,不必放在心上,但自己的教学若被群体拒绝呢?这才是伤心事,我不久就遇到了。

第一单元是古代诗歌单元,虽然古诗时代久远,但学生们高昂的激情与独到的领悟,极大地刺激了我的热情,我延伸课本,与学生展开背诵古诗词竞赛活动。一个月后,我受到了打击。现代诗歌单元,学生完全没有积极性,他们上课把书本丢在一边,在书桌上写写画画的,一副你讲你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姿势。我很生气,忍不住发脾气,但学习委员习风站起来侃侃而谈——古代诗歌可以帮助我们写作增添文采,考试也有两三分的题目,而现代诗歌没有一分的考试内容,何况,考试作文还禁止写诗歌,我们学它有什么用,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不如对着考试题目依次练习,各个击破。

习风的话很有煽动性,在于话语有力的根据:考试作文禁止写诗歌。马上,课堂上炸成一窝蜂,有学生跟着嚷——考什么,就必须学什么,如果学了不考,干嘛浪费时间学习?习风坐下后,有学生补充——其它高中上课都不上现代诗歌。

我哑然。课堂哗然。

“吵什么!”突然,一声断喝——是敬一,他摔了书本,站起来。因为他,课堂出现短暂的安静,敬一的声音还是如常,慢,忧郁,不耐烦。他继续说:“你们不学,就自己干,为什么要吵呢?”

小样,有人骂道。敬一皱眉说,辱者自辱。我招手示意敬一坐下,力图使课堂安静下来,有学生又跟着骂:吵你骂你,神经病。

在敬一转身的刹那,文静腾地站起来,大声说,就事论事,敬一比你们有素质。敬一空洞的眼神一亮,文静拉敬一坐下。我慌忙说了声“请同学们安静”,习风也跟着强调,安静。

教室鸦雀无声,我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同学们望着我,他们期待我说话,要么赞同他们放弃现代诗歌单元的学习,要么给予学习的充足理由。理由是有的——陶冶情操、训练语感什么的,可是空话套话最让人厌烦,也无法从我嘴巴里轻易出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情操何为,语感何为。我眼睛在教室扫了整遍,缓缓地说道:你们会喜欢现代诗歌的。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下次课,为调动学生兴趣,我做了充分准备。应用多媒体,我配乐朗诵了海子的诗歌《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多媒体上的画面是海子生前的照片,以及海子家乡查家湾与海子母亲在海子坟前祭奠的照片,音乐选择了忧伤的马头琴,情景交融,触动人心。我就从海子入手,向学生介绍海子生平经历以及诗歌价值。教室里静悄悄的,学生们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趁机问,你们喜欢海子吗?

喜欢。我们喜欢海子,喜欢诗歌。

我提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尼采的一句话:倘若人不能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文静跑来找我,她是我课代表,人如其名。老师,你应该多组织活动,让我们体会做诗人的感觉。我盯着她眼睛,鼓励她说下去——文静是有准备的,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为她准备的活动申请答复。果然,文静说,我们商量好了,准备举行一个海子诗歌朗诵会,可以朗诵,还可以表演,作品既可以是海子的,又可以是自己创作的。

我拍手,行,全力支持。

学生的能耐在我意料之外,我班上学生策划的诗歌朗诵会竟然席卷整个高一年级,学校干脆以年级组活动的名义,以我班为主打,在全校举行了诗歌之夜活动。我班学生全部参与,集体朗诵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简直气壮山河,会场爆发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难得的是,习风和其他几个学生竟然朗诵了他们自己的涂鸦之作。我心中想——他们以后会写诗歌吗?如果写,这是不是他们第一次敲门,然后如同一个猜谜者一样,探询充满玄机的生活与灵魂?

活动结束时很晚了,马上到了熄灯时间。照例去学生寝室查寝,女生寝室里,文静没有来。男生寝室,差了敬一。

我转身朝教室方向走。到操场边,发现靠着花园角落有两个人影,也许我的脚步已经提醒了他们,人影马上跑开。一个朝学校大门跑去,另一个朝学生寝室跑来,明显的是女孩子,我认出了是谁。

文静。

嗨,老师。

文静站在我跟前,呼吸急促,深秋的夜晚,空气冰凉,此时,我分明感觉到一股激荡的热气在眼前冲击。

我——哦,刚才跑掉的是习风,他跟我约定,期中考试如果超过我,我就要——文静停了下来,无声地笑,我却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闪烁着洁白如银的光泽。

他要你怎么样?

我就要给他唱歌。

这个习风真是有心人。文静的声音多好听啊,每次晨读时间,她捧一本书,诵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声音带着泉水的清澈质地,在热闹的读书声中冲刷出一潭幽深的池水,使人驻足。我常常放慢脚步,在文静座位后面,享受这片清凉与宁静。我想,不独是我,还有其他学生也被感染,譬如同座敬一,也捧起书本,沉浸于晨读的愉悦中。

丁零——熄灯铃响了,咚——钟鸣声钝重而悠长的声音跟着响起。我背后顿时被浓厚的黑暗包裹。文静招呼我要走了,我哎了声,又跟上她,说我送你回去。

女生公寓准时锁了门。我敲辅导员的窗户,自报家门,辅导员披衣开门,淡着口气交代:找学生谈心,也要看着时间。

文静进了公寓,施施然地爬楼。我转身,又朝男生寝室去。敬一还没回寝室。这小子,难道出去上网了?

在学校大门口,我遇到了敬一,他正被保安询问,原来爬校门被逮着了。

跑哪里去了?

敬一继续不做声。

问你,敬一,我等你好半天了。

好,你不说,我知道你去哪里了,上网去了吧。

敬一抬头,眉头皱了下,说,我上网,犯不着这么早就爬校门回来。

嘴倔牙硬。气咻咻地,一股激荡的热气在我周身冲击。狠狠地瞪了眼敬一,可是他空洞的眼神,根本就接受不到我的气愤信息。保安打着哈欠,我恶声吼道:跟我走。

实际是我护送敬一回男生寝室。路上的沉默暂时平息了我的气愤,敬一上楼时,我好声气地说道:以后晚上不要偷出校门,我很担心。敬一放慢脚步,轻声说“好”,继续爬楼上去了。

敬一晚上再也没偷着出学校,但他经常性旷课,在中午时偷出校门,科任老师一致认为,敬一迷恋上网,商量准备去抓他一个现行。

敬一否认偷着出去上网,说自己出校门就是随便走走。这是理由吗?我与他的对峙,终于发展成为争吵,敬一很厌烦地跑了。

文静交作业本时说,老师,您应该家访下敬一。文静是敬一在班上唯一有交往的同学,她对敬一很敬重,因为这份敬重,敬一也敬重文静。

老师,敬一有个心结,我估计这个心结与他的家庭有关。文静还说起,有个星期天,一个老妇人来看过敬一,敬一哭了。

我翻出敬一报名时留下的家庭住址与联系方式,前去家访。他的家在一个镇上。进屋后发现,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敬一母亲,躺在床上,病着,另一个是敬一外婆,守着屋前的一爿小店。敬一母亲也是忧郁的,眼神茫然,为人淡漠。不时咳嗽喘气,很明显的哮喘。外婆拉我到店铺里坐,满脸紧张——敬一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我赶紧摆手。老人舒了口气,唠叨开了:“这个家,你看见了,敬一的妈病着,心情也不好,我这个老婆子,守着这爿店,挣点糊口钱,不至于他们娘俩冻着饿着,唉。”

终于,我忍不住了,问,敬一爸爸呢?

死了。老人的怨气使我马上噤口,心也明白,敬一的父亲正是这个家庭的难数。

第一次家访,我只是反复说,敬一要是开朗些就好了。至于他逃课与跑出学校的事情,我羞于出口了。他人在学校里,交给了我,我却跑回他的家告状,算什么?

然而,敬一更不像话了。期中考试期间,学生都抓紧时间复习,而敬一倒好,他趁人不注意就逃课,逃出了学校,庆幸的是,晚上还是按时学习、就寝。而在考试史地生综合时,敬一居然缺考,座位空着。

监考教师收完卷子,在楼梯过道碰见我,说,你班上一个学生缺考。我脑袋一炸,肯定是敬一,赶紧转身去教室寻找,一问,果然是敬一,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谁知道他的去向?他独来独往,只与文静有交往,可文静是女生,也不知道敬一去了哪里。

敬一完全没有名堂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居然罢考,班上成绩只能在全年级甩尾巴了。看着我着急慌乱的模样,文静跟着我走出教室,安慰我,老师,您别着急,敬一肯定不会出事,晚自习他一定会回到教室,我先找他谈谈。

我会找他的。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咬牙切齿。

老师,您会赶走他吗?

我一愣,眼睛碰上文静满是疑问的眼光,赶走他——我的确没有想过,可这个学生简直大扯班级后腿,赶走他,也不失一个办法。

文静在我发愣当儿,又说,您不会的,敬一是有素质的学生,他逃课又不逃学,只是排遣他的心情,他肯定是喜欢上学的,要不,他跑了就会不回来。

这个女孩子,心多玲珑剔透。

老师,我说的对吗?

我一时语塞,心中早回答 “对,太对了”,可嘴巴还是犹豫——那得弄清楚他到底干什么,要是其他学生都这样,还上什么课。

当天晚上,我找到敬一,劈头盖脸地一顿批评,然后严肃地告诫:你不告诉我可以,但你屡次违反纪律,拒不认错也不改错,我无能为力了。

我的话很重,重得我自己的心都受到了打击。敬一的身体摇晃了下,转过他漠然空洞的眼神,眉头皱了皱,嘴巴抿紧,苍白的脸色有些愁苦。我不禁有些后悔,不该说那样的话。可话已经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

沉默中,风在我的脸颊吹出一阵荒凉,我的心突生怜悯——这个孩子,缺少父爱,母亲长年缠绵病榻,他如何开心?如果他不开心,他出去走走散心,又何尝不可?其实,我心已明,敬一的逃课肯定与他的心结有关。话又说回来,再不高兴,再郁闷,也必须遵守纪律,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一时难免会做糊涂事,要是他真的再做糊涂事,我这个班主任如何负得起责任?

我咬牙,收起刚才的怜悯,盯着敬一。

敬一眼神散漫依旧,在看什么,又什么也没有看。风声大了,唰唰拂过树叶,沙沙穿过花草,依稀的木鱼声和唱经声在风中飘渺,空气中顿时弥漫出安详与静谧。我耐心地看着敬一。

老师,我答应,再不逃课了。

嗯,我相信你。不过,你告诉我,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一声悠长的钟鸣,是三佛寺做晚课的钟声。敬一回头朝什么望了望,轻声说,我告诉过您,就是出去随便走走,什么也没干。

放走了敬一,缓缓地舒了口气。不管敬一是否说了实话,我现在做的,就是相信他。唱经声与木鱼敲打声,断续着,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在袅袅的晚风中传播,氤氲出佛的欢喜。是的,我必须信他。

我需要说的是,我所在的学校是一座古镇,它是连接荆楚的重要驿站,以酿酒和佛寺闻名。据说,解放前寺院林立,烟雾缭绕,檀香与诵经声,不绝于时。学校前身就是千年古刹,名为迷陀寺,连同其它寺院,在历史各种运动中被夷为平地,最后剩下一座庙宇,就是学校左前方一个路口处的三佛寺。每天经声连绵,烟雾缭绕,为这座日新月异的小镇阐释古老幽深,并增添了些许神秘。

钟鸣如缶,经声绵绵如雨,在空中穿越,涤荡尘埃,学校——特别是在教学楼上能听得清清楚楚。要说,学校是越安静越好,我个人认为,这些声音不仅不嘈杂,没有搅扰到学校,反而增添了安静质地,显得祥和、清净,若说我当时为人师的热情,这份清净算做理由。

敬一遵守了他的诺言,再不逃课了,接连一个星期,按时作息,我很高兴。也有烦恼,比如敬一的罢考,严重影响班级名次,开始分班时的优势岌岌可危,我对学校对家长都不好交代,实话实说——等于标榜自己的管理水平不合格,学生罢考等于罢学,班主任在做什么?说到底,还得从自身找原因,在全校质量分析会与家长会上,我检讨了自己不严格的工作态度,并许诺查漏补缺。我有信心,下次考试能打翻身仗。

简直灰溜溜地,心中不免生气,这个敬一,我太手软了。

气还未消,敬一失踪了。

一个星期天中午,敬一外婆找到我宿舍,问我敬一去了哪里。

他跑了?

我一惊,去寝室找,同学们都说他中午从来不在寝室,又去教室,无人。在学校角落溜达了遍,也不见他人影。上午我最后一节课,敬一还回答了问题,他能去哪儿?

在学校门房,描述敬一形貌,问,是否看见这个学生出校门。门房值班人员很惊奇,说,这个学生,每天中午都出校门,他胸前挂着出入证,是走读学生,我们当然要放他走。

敬一还是骗了我。我一急,声调就变了,话儿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这个敬一,从开学到现在,没要老师安生过。

敬一外婆看着我,眼神惶恐,双手捏着衣角,犹如小孩子,手足无措。我多么熟悉这种表情啊,敬一就是这样的。

心里后悔自己乱说,慌忙圆场:没事的,敬一可能出去散散心,下午上课就回来。

老妇人抿紧嘴唇,眼睛盯着校门到处看。门房小伙子也说,您别急,敬一上学还是蛮准时的。老妇人终于嘟哝道:他去哪里了?

是啊,敬一去哪里了?开始是逃课,现在是每天中午混出去,他去哪里呢?

敬一去了三佛寺。是敬一外婆找到的,敬一外婆从学校出来,就信步走向了三佛寺,在三佛寺里,她遇到正跪在蒲团上沉思的敬一。

敬一外婆送敬一到学校时,反复交代,一定要跟老师说清楚你在哪里,免得老师担心。敬一不答应,回复外婆:“跟她说什么?我又没有逃课。”外婆告诉敬一:“老师来过咱们家了,来了好长时间了。”敬一一愣,而后哦了声,算是答应了外婆。

这些细节都是敬一外婆告诉我的。

敬一是来不及跟我说,还是压根就不想跟我说?下午,我怒气冲冲地来到教室,发现敬一安然地坐着。敬一——我一边叫,一边招手,示意他跟我出来。敬一慢吞吞地站起来,脸庞突然红了,但就是不动。文静伸手拉拉敬一,小声说,老师叫你出去。敬一还是不动,文静右手搭在嘴唇上面的人中上,不知道说了什么,说完,抬起眼睛看着敬一,敬一点头,离开了书桌。

他拒绝说话。

我气急了,发狠地威胁——我要赶走你。敬一再次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午,敬一外婆又来了,她找到我,看见我的脸色淡如水,有些急促,我请她坐,转身给敬一外婆倒水,敬一外婆接过水杯,还是不坐。我笑了笑,说,您老坐吧,要不,我也要站起来跟您说话。

老人继续站着,小声问:他跟你说了吗?

说什么?我的话刚刚出口,马上就为自己的世故而羞愧。老人眼中的慌乱还有悲伤,弥漫出混浊的水雾,我怎么能这样?我站起来,再次拉老人坐,说,敬一可能不想跟我说。

哦——这孩子就是倔,面子观太强。

老人说敬一去了三佛寺时,我啊了一声,插话——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在拜佛,老师,您别说出去,好吗?老人恳求,我点头。老人继续说,唉,我一看就晓得,他在求佛。

求佛保佑,保佑谁呢?保佑他多病抑郁的母亲,保佑他残缺却仍在维持的家庭,还是保佑支撑全家的外婆,抑或他自己?

老人停顿下来,浑浊的水雾终于夺眶成泪滴。我也不说话,眼睛湿润。

他就是面子观太强——唉,你去家访的事,我昨天才告诉他,我根本就不打算告诉他的,可他不想跟你说实话,才捅穿了这纸,他还是没告诉老师……我就想到,他不会跟你说他去三佛寺的事,他怎么会说呢?说他自己拜佛求保佑……老师,你不会赶走他吧?

老人的喃喃自语,有些杂乱无章,说到最后一句,又站起来,盯着我,眼神充满了紧张和惶恐。我拉她坐下,说,哪能呢?是我关心他不够。

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我,似乎担心我改变了主意。就在我准备说什么时,老人抢着说话:我会给敬一说的,再少上三佛寺,自己有那份诚心,菩萨自然看得到,没有必要天天去烧香拜佛。

我一阵惊讶,说,少上?没有必要去啊,您刚才说得对,只要心诚,佛祖看得到。

老人面露难色,嗫嚅着嘴唇说,马上要断他的根,还是急了些,他就是倔,死倔,只能慢慢来。

您老放心,敬一是有素质的人,他倔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理,当他认识到他的理比不过别人时,自然不倔了。

送走了老人,我内外夹攻,先收走了敬一的出入证,然后寻找时机,与敬一交流,我找的时机就是,亲自参加每天课外活动,打羽毛球、排球、乒乓球等等,我尽量喊敬一,还拉来文静,习风跟着来了,对打,混打,休息时就闲聊,说到了信仰。

敬一很聪明地说,我知道您这样做的目的。

我坦然点头,说:知道就好,我没有把握能够说服你,可是我必须去做,心到了,我才不后悔,就像你,你所做的,说到底也就是为你的心,心给谁看,谁看见心,你看见我的心吗?如果你看见就会想到,心诚为大,大到能够改变一个人。如果你看不见,又何妨?我自己看见就行,我心安啊。

敬一呆呆地坐在草地上,他在想什么。

冬天一个月假后,文静没有来学校。开始我以为第二天会来的,第二天后,文静还是没有来,我找出文静家的联系方式,是一个手机号码,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整整一天过去,也没有打回来。

第三天时,敬一问我,文静怎么没来上学?我摇头。接着,习风到办公室里询问,他昨天也来过了,问了些学习上的事情,估计想问文静又不好意思问,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了,问文静怎么回事情,不来上学?我摇头,说联系文静家里几次,没有联系上。

习风很失望。嘟哝,是不是生病了?否则她不会旷学。

是啊,文静有什么理由旷学?品学兼优,师生都喜欢,她没有理由不来学校。除非生病,我跟着附和,可能生病了,病好了,她自然来学校。

敬一又跑来找我,我说,可能文静生病了。敬一疑惑:生病为什么不请假?这不像文静的做派。

老师,您应该想办法联系上文静家庭。

敬一的话,使我马上想起文静曾经建议我家访敬一的事情。他们作为同桌,诚挚少见。我真的去找文静的家了,在一个工厂的烂尾楼里,属于城市郊区,准备拆迁。楼房里住了好几户人家,我依次打听,一个正在烧菜的女人说,哎哟,她们前天搬家了。具体地址,不知。

悻悻而归,只好再次拨打文静留下的手机号码。终于,一个女声喂道——是文静母亲——她没有回答文静怎么没有来上学的事情,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接听手机,只是说,马上就来学校,为文静办休学手续。

她要休学?我心潮难平,耐心等待文静母亲到来。文静母亲拿着一个病历请我签字,我一看,上面写着右腿被车撞成骨折,休学三个月,我叹气签上自己名字,在递给文静母亲刹那,问,她在哪个医院?文静母亲说,市中心医院。说完又回头,说,她爸在外地打工,赶回来,准备转到省医院治疗。

我愣住了。文静母亲不好意思地笑,说,感谢老师这么关心。转身就走。我跑出办公室,跟在文静母亲后面,喊:你没有跟我说实话。文静母亲回头又笑,好声气地说,是实话,感谢老师,我文静说多喜欢你。她眼眶红了。我继续说,我是文静老师,有权知道文静休学真相。

文静母亲就哭了,身体颤抖,极力忍住声喉,上身弓成一团。

我也哭了。文静母亲在街上做烧烤,一个放假的晚上,孤身在家的文静在烂尾楼里被两个民工轮奸。文静母亲的肩膀激烈颤抖,终于,她忍不住了,瘫坐在地上。

我去看过文静,在她们新搬的家,可是文静拒绝见我。任凭我怎么喊她,文静发疯似地赶我走。文静母亲哭着劝我,等文静情绪好了,再说吧。

也许是我的悲伤警醒了习风与敬一。他们追问文静的病,如同我一样质疑骨折的真实性,即使骨折,为什么不请假?这不是文静的风格。特别是习风,他说,这次考试成绩与文静持平,商量好了,文静来学校后,准备唱歌给习风听,而习风准备好了一首诗歌要朗诵给文静听,文静突然就骨折,不可能封锁所有消息。

无奈,我只能说,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敬一问我,老师,文静还会来学校吗?我吃惊,莫非敬一知道了什么?不可能。我看着敬一,他忧郁的眉毛几乎拧成一条直线,他说,我怎么就担心她不来学校?

你担心——你听说了什么?我问。

敬一张开嘴巴,敏感地追问,是不是文静发生大事了?

敬一带着失望走了。习风沉闷下来,他显然不满意我的态度,带着敌意,当面说我不负责,文静骨折是骗人的。

我也生气,说,我骗你干什么,你信口胡诌。习风恼怒地说,我会弄清楚的。

习风与敬一开始逃课,先是请假,我不准。他们公然走出校门,习风是走读生,出校门容易得很,而敬一已被门房值班人员熟识,又是住读,他选择翻爬院墙。很明显,他们找文静去了,都是找一个人,但各走各的道。

敬一知道文静母亲卖烧烤,而烧烤集中在一条街,他找到文静母亲,文静母亲还是说文静骨折了,拒绝告诉文静去向。习风从敬一嘴巴得知消息,坚定认为,文静骨折是个谎言,也去找文静母亲,他的心眼多,说是要给文静补课,还拿出笔记和试卷。文静母亲在那一刻犹豫了,说了声——我回去问问她。结果,习风第二天问文静母亲,文静母亲不再理睬习风。习风急了,耐心等待文静母亲收摊回家,尾随其后,弄清楚了文静的家。

敬一再次被门房小伙子捉住,我被通知去领人。敬一看见我,就哭丧着脸喊道:老师,我们找到文静了,她就在家里。敬一断断续续地叙说他们寻找的过程,说到“文静在家里”就开始沉默。

习风呢?

敬一摇头,说,文静谁也不见,她妈妈看见我们就赶。

既然这样,就不要给文静家增添乱子了。

她受伤了,是心伤。

我点头。敬一凝思似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地说,她肯定受到了伤害,心理恐惧、自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坏了,她会不会退学?老师,您应该跟她妈妈说,千万不能退学,退学只能加深心伤,您要她妈妈给她转学,只有集体生活才能淡化她的伤。敬一又自语,谁心里没有伤呢?可我们自己要学会疗伤,文静就是这样开导我的。

您去找文静母亲没有——敬一每天上下午都来问我。见我没去,就说,不能再拖,文静快毁了。

我被敬一督促,找到文静母亲,建议她送文静看看心理医生,还告诉她,一所新学校将在下学期开学,学生从全市各个高中分流而来。

第二年,即二○○四年春天,我调进新学校,任课高一语文,在我进教室的刹那,我猜想,除了文静,还有谁——我曾经的学生,我们将在一起度过三年的高中生活?

我的心在扫视班级的瞬间激烈跳动,文静的同桌还是敬一,习风在后面。

我很想知道,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但终究没有出口,无论哪种,都让我高兴,二者殊途同归——心灵的信任。而敬一交上来的摘抄本扉页上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倘若人不能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

文静重返校园,是敬一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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