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2011-06-14
老邹从北京来深圳,过了半年时间,又回去了。
在那半年时间里,老邹在他那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里,除了要去超市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偶尔到外面去吃饭,几乎就不出房门。他在现实中的朋友很少,在网上却很多,都是作家、演员、摄影师之类的。因为他不擅长在现实中与人交际,有时候他会说自己没有朋友。我在深圳,他说我是他惟一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他来之前,我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面。他是我的一位读者,也是一位剧作家,但他还算不上很有名气,尽管一些著名的导演请他写过剧本,有过两三部已经拍成了的电影或纪录片,但那些东西一般都是几个编剧共同来完成的。他改编了我的小说,说将来有一天他会亲自当导演,把那部作品拍出来。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剧作家、艺术家,但他在成就之前,必须要改变一下自己。知道我要让一个四十多岁,在思想上已经比较成熟,对艺术,对人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解的男人改变,是相当困难的。
老邹具有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再加上他艺术家的真诚,在人面前有太多时候显得赤裸裸的,会让人感到不适。我认为,人在这世界,每个人都需要尊敬,包括那些虚伪者,损害别人的利益者,因为,你只有融入,才有机会改变那一切。另外,我觉得每个人在众人之中生存与发展,应该尽量让自己变得温婉一些,因为这世界已是喧嚣不宁。老邹却不会这么认为,他对所有的人会因爱而恨,因理解而失望。他看不起人们那种假装的优雅,经常称自己是悲观主义的傻瓜。他还认为生存是个悖论,他一直在瓦解自己,然后试图忘了矛盾,但矛盾又总是无处不在的有很多时候他又认为自己不配活着。不配活着——反正人都有一死,因此有时候就不必在意外界的人和事,一味地活在自我之中。但是问题是,自我如果不被周围的人,不被世界所接纳,哪里会有真正的自我呢?另外,如果一个人不能认真地去看清和思索平凡人做为人的样子,当他在现实中也像平凡人一样的时候他又不充许,换言之,这凭什么呢?
老邹终于使我相信,在许许多多的人中,总会有一些偏执的人存在着。他们需要理解,总觉得别人理解不了他。事实上,有一些人总是会愿意理解他,包容他,而且也理解得了他,只是他们总是不承认别人的认识,别人对他们的理解和建议。
老邹曾经对我这么说过,他说,人们总是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觉得,我决不同意生活中叛徒的建议!将来也许我能堕落成所谓的写作者,那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做什么了,只能写些我一直想对这个世界对每个人说的话了。
老邹在深圳的那半年时间里,经常叫我去他住处不远的大排档里喝酒。每一次,他都会说,我真想和你彻夜长谈。但他说的一些话,基本上与上一次说过的一样,慢慢的我也不太喜欢听他说话了。
有一个夜晚,他又把我叫了出来。
我到时,老邹已经坐在大排档里,独自喝了两瓶啤酒。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1
老邹说,我喜欢你的小说,喜欢你。我从小说中看到你理解了很多别人不能理解的东西。你写的《远方》让我感动,从你身上我看到中国文学的好兆头,这不是夸张,你要相信我,只要你坚持写下去,完全可以成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家。你一定要把毕生的精力和良心坚持用在写作上,否则是个损失……是你的作品打动了我,我把它改编成了电影。我相信,《远方》拍出来要比获奥斯卡奖的很多片子强。拍出来,这是我的世俗野心,相信我,它是你的创作,我是拥护者和实践普及者。
说到这儿,我只好举起杯子,与他碰一碰。
老邹说,我很孤独,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没有可以谈话的朋友。加缪说过,人生充满了谬误,我非常赞同。我感到我的人生是很绝望的,但我还在爱着某些人性的力量。现在,我不能放弃努力,坠入世俗生活的深渊,我要保持自我。可是有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不配活着——你想,凭什么啊,四十多岁了,离了婚,没有房子,没有存款,事业上一事无成,有的仅仅是希望,而且活到这个年纪,也早就看透了“希望”是什么。我感受中的这个世界,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就像现在,你看,就从今晚我们所看到的这一切说起吧——这儿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这使我感受到许多过去的和现在的灵魂,他们存在于我的生命感受之中,那些灵魂在世界上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与存在,而我们忽略了这一点,仅仅在世俗的生活中,在有限的空间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你看,天空下的这条街上的楼房亮着灯火,人和车不断地在街上通过,街道两旁的树,也被涂上了一层蓝色,这多像一幅油画……我以前是画画的,我画过很多素描,很多油画。如果你给我一支笔,一张纸,我就有一种画下一切的冲动……
我与老邹又碰了碰杯。
老邹说,现在,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惟一的好友。你陪我喝酒,我真得感谢你,所以我也愿意和你敞开心扉,说一些平时我不愿意跟人说的话。我一无所有,带着电影梦来到深圳,坐在你的面前。说真的,我不知道深圳能带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在来深圳之前,为了找电影投资,我厚着脸皮给那些根本不懂艺术的人谈我的理想,我的电影,已经碰过无数次壁。现在,我们走在一起,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但同时我又是失望的,悲观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邹点燃一支烟,继续说,知道吗?我从二十岁就在北京的艺术圈里混,在北京,我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的许多搞绘画的朋友都混好了,一幅画能卖几十万、上百万,他们开着几百万的名牌车,住着别墅。但是他们的作品不会像梵高、塞尚、高更、乔托这些画家的作品,没法比。在现实世界中,我一直混得不如他们。我不擅长交际和推销自己,因此我画的许多画没有人买。我就像当年的梵高,世人认识不到我作品的价值,而我为了生存宁可去当小工,也绝不会去迎合市场,迎合那些世俗的眼光。我喜欢的画家是达·芬奇、梵高,他们是我学习的榜样。莱昂纳多·达·芬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可以说他是整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许多领域都对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有一次他迷路走到一个漆黑的山洞前,后来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当时他产生了两种情绪——害怕和渴望——对漆黑的洞穴感到害怕,又想看看其中是否会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他对人生中不可知或无力探知的神秘感到害怕,又想把这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加以研究和揭示,以便解释其中含义。所以说,艺术家一生都要有他困惑的事,要有他的执著,否则他就缺少一种为之努力的动力与方向。达·芬奇的壁画《最后的晚餐》、祭坛画《岩间圣母》和肖像画《蒙娜丽莎》是他一生的三大杰作。这三幅作品是达·芬奇为世界艺术宝库留下的珍品中的珍品。在这样的天才和大师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不配活着的。梵高是荷兰人,长年生活在法国,他是后印象派的重要画家。他的《没胡子的自画像》、《鸢尾花》、《向日葵》画得多好啊。他热爱一切,像太阳一样热烈,作品追求真实情感的再现,但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被人重视。他饥饿的时候吃过颜料,神经错乱后用手枪朝着自己的肚子开了枪——现在他的画一幅可以卖到一个亿。如果他还活着,我相信我会成为他的兄弟。他是死在弟弟提奥的怀中的,他死后弟弟提奥也告别了人世。还有一位画家,叫让·安东尼·华托,他是法国罗可可时代的代表画家。这位天才画家,三十六岁就英年早逝,生前无意于金钱上的成功,他创作只是出于表达内心思想感情的需要,出于使自己的艺术尽善尽美的需要。他一生过着朴素的生活,自由自在。我感觉自己就像华托,每一次在失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我了解很多已逝的作家和艺术家,我为他们所创造的东西着迷,以至于让我无法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当下。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在为他们而活。你有这种感觉吗?当你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叔本华、卡夫卡、博尔赫斯的作品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们的作品,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已经读过了。我认为,天才与大师,都是为未来而活的。
我点点头,给老邹一支烟,帮他点燃。
老邹又接着说,但是,二十多年前,我二十出头的时候,觉得画画已经无法表达更有力量更有空间感的东西了,于是我把自己所有的画全烧了,开始做雕塑。画家德拉克洛瓦曾经说过,雕塑是一门残酷的艺术。当你在午夜时分有了创作的冲动时,却被迫要付出长时间而繁重的体力与精神,准备那些用来雕塑的材料,然后还要始终保持最初的创作冲动和新鲜感,这确实不易——但这也是一种长期磨练出来的对美与力量的天才式的掌控能力的体现。做雕塑更适合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更能磨练我,使我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产生一种更为具体的感觉。我曾经为了做石雕和大型木雕,在一个很冷的房子里呆过一个冬天。当时我就着榨菜吃着馒头,喝的是白开水,经常三四天不出一次门。最后我得了痔疮。我妈说我,儿子,你心太高了!我的心的确是太高了。我追求雕塑花费了二十年,因为我感到自己心中总有东西要溢出来。我像一股潮水一样被迫着去流淌,流向夜晚群星灿烂时的天宇,最终,和那些我喜欢的艺术大师们一起闪烁。你知道吗,为了找石料,我曾经在颐和园偷过石头,这很可笑吧。警察找上门来,看到满屋子都是石头,都是雕塑作品时,知道我是一个艺术家,竟然没有抓我。做了将近二十年雕塑,后来我又把雕塑放下了。那时我的孩子已经读了初中,十多年来,我因为投身于雕塑,几乎没有管家里的事,家里一切都由我前妻打理。我雕出的作品卖不了钱,但我必须让自己生活下去,承担一些家庭的责任。后来我离开北京,回老家开了一个装修公司。大冬天的我给人做防盗窗,手冻得裂开了口子,一使劲汩汩地冒血。但是,虽说我做着苦工,开着公司,我的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艺术,忽略了我前妻。后来妻子有了外遇,她提出离婚。我一直想不通这件事。实话对你说,我曾经买过一把刀,想把那个男的给弄死,但这个时候是艺术中善的力量使我没有向前迈出那一步。离婚后我把房子留给了前妻,孩子由她带着。我关了公司,重新回到了北京,成了一个北漂。在北京那几年,也是为了生存,我开始做编剧。其实我不愿意写东西,也不喜欢做编剧,这是一份苦差事。但是在编剧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导演,因为我发现电影这门艺术可以更直接地表现一些东西,反映一些东西。现在我想拍电影,想成为中国,不,世界上最好的导演。我做什么都想成为最好的,你别笑话我——其实,坦白说,我拍电影是为了名与利,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为了名与利去拍一些垃圾的东西。有一天我实现了这个梦想,有了名与利,我还是希望能继续做我的雕塑。那时候我会有一座庄园,里面有许多石头。到时也会有你的房间,你可以一边看着我做雕像,一边写写东西,得空的时候,我们再在一起谈论艺术……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2
我笑了笑,与老邹碰了碰杯。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3
老邹又说,人活着真是个悖论,所以,适当的堕落和麻木能救我。离婚后在北京度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那时候我同时谈过三个女朋友,有一次把一个带回家里,没想到家里头还有一位。那时我伤害了不少喜欢我的女孩子,我也不再相信爱情。我喜欢女人,女人的身体很美,但是对于我来说,与女人上床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古时候的皇帝,有三宫六院,天下所有的美女都属于我。我喝着酒,看着她们在我面前玩耍,这就够了。可是现在,我只能每天下楼去大排档喝酒,观察着周围的人,偶尔有个漂亮的女人,想与人家说个话也觉得不合适。我感到孤独,我对中国的那些导演拍的东西不感兴趣,我建议你去看一些国外的电影。前不近我看了德国的《窃听风暴》和西班牙的《深海长眠》,这是我喜欢的电影。中国的电影需要改观了,我认为《疯狂的……》系列是在侮辱自己。在电影方面,我希望你冷静地支持我这个想有所作为的人——坦白讲,我不喜欢拍什么“打工电影”,当然,这是个新概念,在深圳或许是行得通的,政府也有可能支持一些钱,我们现在可以那么去运作。我需要亲自执导一部电影,让外界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在艺术方面,我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也有相当的眼光了。你还记得一个学射箭的寓言吗?老师并没有教学生怎么射箭,而是让他回家躺在床上看苍蝇蚊子,直到看得像磨盘那么大,自然能很容易就射到了。我就是那个盯着苍蝇看的学生。对于电影创作也一样,将来如果我们写出一个好剧本,拍出一部好电影,这并不等于我们很老到,如果我们不靠热情就可以保持旺盛的创作力,能够让一切按照想法顺利进行,这就是真正的成熟——到了这一步,就达到把真理看得像磨盘一样大的能力了。
我点点头,摸出一包烟来,递给老邹一支,想说点什么,但老邹点燃烟,又打断了我的思路。他说,前不久,加拿大一家公司说要给我投资一部我写好的电影,等它拍摄出来之后,我就有能力弄到700万拍摄你的《远方》,我是一步一步来的。昨天我把一些剧本发给台湾的两个有名的制作人,是我一个演员朋友介绍的,其中有《远方》的剧本,不管成不成,我会一直努力,直到有一天成功了……
那时已是晚上二点钟了,老邹一个人差不多已经喝了十瓶啤酒。我因为要开车,喝得少。那时候他已经有些醉了,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有一些迷蒙,神志也不太清醒。我相信他生命中会有一股无聊的力量,这或许是来自于对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的不满。我的经验是,他喝到这个时候,所说的话往往是不那么让人喜欢听了。果然,我对老邹说,差不多了不要喝了。可是老邹还觉得没有喝好,他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让再拿两瓶啤酒。
老邹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真想与你彻夜长谈是,时间是不早了,你要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实话对你说,你是个好人,但是我必须对你说出我真实的感受,否则这就不是朋友的作为。实话说,我现在越来越对你没有信心,因为你变了。来深圳的这几个月我观察到了,你现在所专注的是生活,是工作和赚钱,而不是写作。这么说你别介意,我是喝多了。我是多少对你有一些失望,对深圳有一些失望。深圳都是生活着一些什么人啊,我真是看不起他们,他们的心眼里只有钱!就是搞艺术的,多数也都是伪艺术家!你在我的眼里与他们不一样,但是你现在也在变,我真担心你变得像他们一样没出息。现在,你解决了房子与车子的问题,也结了婚,在别人的眼里你过上了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但是我知道你实际上并不开心,因为你仍然是属于艺术的。我读过的你的那些小说告诉我,你将来能够成为中国的希望,但是你现在不写了,我为你可惜。你还记得我第一天来深圳的时候吧,你竟然说要请我去洗脚,知道吗,你那是在腐蚀我!凭什么啊,我自己不会洗吗,还要让人家小姑娘给我洗?另外,我凭什么把时间浪费在那方面?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因为我不能够融入你们这个圈子,不利于把一些事办成,但是凭什么我要融入这个圈子呢?归根到底,你作为公司的董事长是不称职的,你缺乏一种掌控力。我来了这几个月了,剧本早就写出来了,可是拍电影的钱你们一分也没有弄到。我四十多岁了,耗不起这个时间。你找的那几个股东都有钱啊,你们有车,有的有几套房子,有的把钱放在股票里搞一些投机,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爱电影,爱艺术,为什么不能每个人拿出十万二十万出来,先拍一部作品出来?所以说,你们都是虚伪的电影爱好者,你们已经被深圳改变了,被生活改变了,你们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闪耀的了。这些话我没法跟他们说,你懂吗?我知道你理解我,但是我也清楚,只有理解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前一段时间我在网上联系了深圳的几家影视公司,他们很看好我,想与我合作。但是我一想,这不成啊,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深圳啊,我不能与他们合作,要合作也只能和你合作……
老邹,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些话你说得都有道理——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们这个公司,有适合的机会,你完全可以与别的公司合作啊。另外,我告诉你,我没有变,大家也没有变,你所理解的那些改变,是一个人在城市中生存与发展所必须要有的改变。你不喜欢我们这个圈子,这让我在他们面前说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人人都是有心有眼睛的,会看到感受到——你看着他们的那种骄傲的眼神,这就好像只有你才是能干事情的人,才是有才华的,才是应该受到敬仰的——有时候你又是尤其虚伪的,因为你明明不喜欢他们,却还要讨好他们,赞美他们,但你又虚伪得不彻底,一喝点酒又真诚起来,把他们说得一文不值。有两次,我们带着你去谈投资,本来别人早已经有意向了,答应给我们一些钱,你又把事儿搅黄了。你是有脑子的,但是你一喝酒就没有脑子了——你不相信任何人,你只相信你自己,你认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自己是聪明的。你觉得别人都虚伪,只有你自己是真诚的。作为一个要多方面协调关系的导演,这让我们怎么对你有信心能够做好导演?
老邹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低下了头。
我继续说,另外做人不可以太真诚,什么话都说,不给人留一点虚伪的空间。尽管真诚是对的,但是人活着,每个人都有虚伪的一面——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喜欢虚伪,大家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这样做。
说到真诚与虚伪的问题,老邹打断我说,我坚定地认为,虚伪会把一个艺术家的前途给毁掉!
老邹,我说,我承认你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我以前也相当真诚地对待过一些人与事,结果是我不断地失业,不断地得罪人,在社会上混不开,没有钱——即使家里的父母生病了我也没有钱寄给他们。尽管有不少人评价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不错的人,但仍然会有人觉得我危险——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揭开别人人性中的一些伤疤,说出他们身上存在的问题。没有人喜欢被另一个人批判,我早该清楚这一点。最近这几年我才终于理解了现实,于是我让自己改变了。我尽量不再说别人的不是,结果我结交了许多朋友,也不再看不起他们无聊的生活方式,你也可以说,因为我也变得无聊了。有时候无聊也是一种生活,你不得不承认。我会和他们在一起打牌,吃吃喝喝,与他们在一起玩得其乐融融。另一方面我努力工作,想办法去赚钱。结果,三年里我结了婚,买了房子和车子,过上了好一些的生活。尽管这三年时间我很少写东西,但我的心里仍然对写作、对艺术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相信在适当的时机,我仍然会回归自我,而当我再回归自我的时候,因为经历了那些别人也都经历的平常生活,就有可能变得更加理解和包容一些人和事——而是非对错,在我的心里自然有一本清账。难道,这样不好吗?说到现在我们的这种情况,我,我的那几个朋友虽说都喜欢电影,但是从来没有想着自己要去拍电影,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与经验。是因为你来了,你有电影梦,艺术梦,我才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为了拍电影成立了这个公司。我打心里想支持你完成这个梦想,但是你太情绪化了,对人的态度,一会儿热,热得像火,一会儿冷,冷得像冰。你想掌控所有的人,但我让你来公司里上班,你又不愿意。这样我们怎么给你开工资?你写的剧本,在没有找到钱之前,在没有拍之前,也没有办法给你开稿酬——即使我愿意,别的股东也不愿意,因为大家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只有我还在那儿维护着你,为你说话。就像今天,你已经喝了十多瓶了,现在也差不多三点了,你仍然要喝,你就不会替我想一想吗,我明天还要上班,家里我爱人还在等着我。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4
老邹抬起头,失望地望着我,对我说,你走吧,赶紧回家——我也回。
我买了单,扶着走路已经有些摇晃的老邹过马路。到了他的楼下,他不让我送了。我因为对他说了些重话,我心里有一些不忍,伸出手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上楼去睡觉。他也用力地拥抱了我,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哭了。我继续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安静一下,后来老邹松开了我,扬着手让我回家。我的确是疲倦不堪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但是,回到家,刚冲完凉没多久,老邹的电话又来了,说让我过去一个地方,在一个街道的十子路口。我问他在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回家睡觉。他说自己被人打了,在离我们喝酒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让我赶快过来。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还带了一把刀,开车过去了。在路上时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拿一把刀呢?我要为我的朋友老邹与人打架吗?打架也不至于动刀吧……
我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看到了老邹。老邹正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他的眼镜掉了,眼角大概是被眼镜挂破了,还在流血。皮鞋也掉了一只。问是什么人打了他,他说是出租车司机。原来,我把他送到楼下,他不想回住处,还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走了一段,他突然想找个人说话,但是那时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在街边停着的几辆的士。他走过去,问的士司机把他拉到家多少钱。其实那个地方离他往的地方只是一个起步价,老邹虽然喝多了,但仍然是清楚的司机说要二十块,他不同意,说人家宰他,跟人家理论。司机觉得他很烦,不想理会他,但他又敲着车窗让人家下来。没想到的士司机下车后有几个人同时围上来,对他一顿举打脚踢。老邹招架不了,被打倒在地上。
一些出租车,仍然停在路边,只是我不知道哪些人打了老邹。我找到老邹的皮鞋和已经破碎了的眼镜,想问那些正在睡觉的出租车司机,是谁打了我的朋友老邹,想了想还是没有问。我来到老邹身边,把皮鞋和眼镜给他。老邹穿上鞋子,戴上眼镜。眼镜掉了一只镜片,但总算能看清楚东西了。
这事不能算完,老邹说,你得帮我。我四十多岁了,还没有人敢打过我。
你说该怎么办?你认得打你的人吗?
我不能被人这么欺负了,你得帮我!
老邹,听说你被人打了,我刚冲完凉就拿着一把刀过来了,在路上我还想,如果他们还在打你,让我碰上了,我肯定会冲过去。但是现在打你的人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不能被人这么欺负了,我得帮你,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就是知道他们是谁,你难道想让我跟他们拼命吗?
这事不能算完,你不帮我也会找到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欺负人是不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必须让坏人,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
我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叹了一口气,突然莫明地就对老邹有些失望。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只能劝老邹,让他早点回家。
我对老邹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不管你多有才华,你首先要试着去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且学会包容一些人与事,试着与一些人打交道。交朋友,即使对方是有缺点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像那些打你的出租车司机,难道他们一定是坏人吗?在别处,他们或许就是你的一个亲戚,一个朋友。只是在今天晚上,你们发生了矛盾,吵了几句,打了起来。我几乎都可以想象,你是怎么对别人说话的——你喝多了,对人家纠缠不休,你没有打人家的意思,但你为什么要让人家下车,你就不是挑恤吗?
老邹说,为什么不是一对一的?我相信一对一的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会是我的对手。他们是一群人上来,一下把我打蒙了——我没有受过这个气!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些人,我要纠正他们。
老邹,我们拍电影会反映这些问题,慢慢地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们一直在努力,许多有良知有文化责任感社会责任感的人都在努力,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和事是需我我们忍让的。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会为了一个可怜的人流眼泪,你见了乞丐会施舍,你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你是一个有尊严的艺术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人生就是一帆风顺的,就不会遇到今晚这样的事。他们一群人打你,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这种不公平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谁能够让这种事不发生?你要是听我的,今天就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我们再说。
我要解决这件事,哪怕我这条命不要了。老邹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几辆出租车。
我想拉住他,但又觉得挺没劲,我要看看他究竟想怎么着。
老邹在自己情绪的、自我的王国里站起身来,但却又不得不通过现实的距离,在现实的空间中存在。他走向那几辆出租车,我尾随其后。老邹敲了一辆出租车的玻璃,问那个还在睡觉的司机——刚才打我的那伙人,有没有你?
我在旁边,听了突然觉得好笑。我上去拉住老邹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今天这事就到这儿吧,明天我帮你打听是谁打的你,好吧?
老邹说,不行,这事今天就得打听清楚!
老邹,我有些生气了,说,听我的回家,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位朋友了。
老邹还是不听,我拉着他,走到我的车前,打车门,把他塞了进去。把他拉到他的住处,又扶着他上楼。打开房门,把他摁在床上。老邹又弹起来,抱住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又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安慰他,他直到天亮才睡着。
过了一周,老邹说要离开深圳,说是北京有一个导演,想请他写一部电视剧。我想,也许北京是适合他的,因此也没有劝他继续留在深圳。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在分别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拥抱。我的心里,多少有一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