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一路陪伴(三题)
2011-06-14
巴赫或宇宙的眼睛
琴音犹如黄昏,一弓一弦,肉身与精神的遥遥应答,不是河流与小溪的对话,也不是纸上幻境的破灭与重生,而是箴言书的种子在心里缓慢成长,经风一吹,就长成了鸟群和明亮的呼吸。当宇宙俯瞰下的尘世在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里鸣响,当卡萨尔斯强有力的手指掠过琴的肌肤,像掠过永恒的临界点,一个轻柔而缓慢的蓝色深渊便在眼前萦绕不去: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些被污染与被净化的,那些虚构与现实并存的,都会在灵魂里掀起一个又一个漩涡。那情形仿佛被一个词突然击中,击中了你沉睡多年的百感交集。仿佛黄昏从窗口渗进来,环绕着屋子,而黄昏像一杯香槟酒吗?拿在手中,还没等喝你就已经醉去?
巴赫,这个公众的,具有私人性质的影子,一直都等在你身上,等你开口诘问写作的现实性和永恒性,而流自笔端的梦能躲避无穷无尽的欲念吗?我的父亲叫夜莺,我的母亲是美人鱼,她在咸咸的海水中长鸣。这样的句子是你想要的吗?是另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借助你的声音在说话?我们把餐具和茶具互换了位置,我们把桌子放到田野上,我们把阳台搬上山峦,把星星撒向潮湿的草地,这样算不算是接近了自然的巴赫,生活中的巴赫?
那些蒙尘的思想,不足以表述一个有限主题的无限变化,即使将它们擦亮如灯盏,也无法照耀全部的巴赫,照耀那些曾经压在时间最底层的前世今生。巴赫一直在那里,在那棵璀璨而伟岸的音乐之树上,你从下面走过,或只是坐在那儿憩息一小会儿,果实和树叶便纷纷落下。不是你惊动了他,而是他用他的哲学惊动了你。这个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可以从任意角度倾听的巴赫,大提琴的巴赫,万物都是他的名字,像天空的蔚蓝,或一场暴雨中风的呼喊。只要你在听,你就能听到那种由时间和睿智垒积的空间结构,听到那种物我两忘的启示力量:自我的血肉是时间的脂肪,减下去,反而更多。
我听巴赫很晚,这套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还是杨炼推荐的,他那部自传气息浓厚、精彩绝伦的《叙事诗》充满了对巴赫的深深敬意,每个局部都有一根巴赫的神经在动,每个回声里都有完美的音乐形式。在我的诗人朋友中,除了杨炼,还有两个人是边听着巴赫边写作的:欧阳江河沉浸于《十二平均律》和《戈德堡变奏曲》,他的文字读上去有一种钢琴般的语速和气氛,而钢克则对《B小调弥撒》与《马太受难曲》情有独钟,字里行间仿佛总有旧约的亡灵在新约里说话,漫步。若没有他们,我想我肯定会错过这位音乐的帝王,这辈子只能不厌其烦地读几首诗,看几部电影,听几段带有怀旧情绪的音乐,反反复复,被尘世的泪水打动,而不是极度的宁静与纯粹。
作为帝王的巴赫是孤独的,他居住在天堂的宫殿里,辉煌无比,圣洁无比,人类不能进入,只能在袅袅的余音中侧首倾听,心生仰慕。在这一点上,巴赫与诗歌中的但丁极其相似,那种强大的精神品质不仅削弱了后来者的自信,同时又让满身火焰的时间充分燃烧着他们所传递的隐喻之花。那些花开不开,都充满了注释。那些隐喻,有没有注释都是一个启示录般的沉思。耳中的巴赫与眼中的但丁,互相映照,彼此辨认。就像一个人和他的自我,就像镜子的两面,一个不断吸收自己流露出来的美,另一个则躲在镜子背后偷笑。我理解的巴赫是上帝与自己的交谈,而但丁是人类与上帝的对话。听与读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被加入的过程,把白昼黑夜,今人古人,春天里的雨天,寂静与喧嚣加入进来,甚至把咏叹生死也加入进来,构成一个冥想的新世界。
有多少个演奏家就有多少个不同的巴赫。如果就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而言,罗斯特罗波维奇是弹钢琴的巴赫,他轻盈而匆忙;史塔克是理念的巴赫,他热情而坚毅;富尼埃是具有一副好嗓子的巴赫,他舒展如歌;托特里耶是参加沙龙聚会的巴赫,典雅,柔和,充满随意性;纳瓦拉是贵族的巴赫,悠闲而高傲;马友友是感官的巴赫,极度亢奋,又相对轻松;而卡萨尔斯是原理的巴赫,他用心跳的速度演奏,而眼睛在凝视苍穹。我无意在这里,在这些演奏家之间进行比较,每个版本对属于它的听者都是最好的,巴赫在其中到底设计了多少只耳朵,我们不得而知,就像出版社在巴赫的原稿上做了多少改动,我们同样也无从知晓。
现在,那只宇宙之声的耳朵轻轻打开了,对着卡萨尔斯,于是,一个人的倾听变成了无数人的倾听,变成了崇高的至福和时间的符号——这个世界并不过于古老,它嫣然欢笑。那么,在这个时间以前,古典是什么?诗意的光辉?内心的战场?真理的悲悯还是正义的矛和盾?而在这个时间之后呢,音乐仅仅只是音乐,只是那些可亲可近的事物?听觉图案在想象中烙下深深的一印,我想我的偏差在所难免。是不是我听到的是一个综合的巴赫,一个打破了学科界限的博大精深的巴赫,一个成为了所有的文献近邻的巴赫?
这个黄昏被一个乐句引领着,大提琴的意境真实而虚幻,夕阳的余晖映在玻璃窗上。夕阳是宇宙的一只眼睛吗?炽热,瑰丽,金色的睫毛扇动着万丈光芒,大地的黑夜就要升起。而巴赫穿越在其中吗?带着E弦上的鹰和燕子。街头涌动的人群中,哪些人在唱片中行走?哪些人感受到世俗的温馨,又领取了神圣的礼赞?或许巴赫也是一只宇宙的眼睛,是音乐的原始心像,他是永恒的一部分,永恒也是他的一部分。至于命运那纯粹的颤音,那复调式的万古闲愁,他不说,我们也不问。
双重的肖邦之夜
如果能够向鲁宾斯坦借一双弹奏夜曲的手,你大抵可以听见那个来自肖邦的段落旁白,即使面前没有钢琴,只是用手指在膝头虚弹,你也能听见他,听见这个久久徘徊于指尖之上的,敏感而脆弱的肖邦。夜曲里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逐渐变暗的光线,有广袤而寒冷的时间的嘴唇,有礼帽和燕尾服,还有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的故乡的容貌。
董重作品·馋 布面油彩 150×150cm 2011
这是一个封闭的想象的空间。现在,你用听这把钥匙,将它打开了:一辆四轮马车渐渐远去,街两边的法国梧桐垂着湿漉漉的叶子,像巴黎垂着很多耳朵的夜。而听是不着任何痕迹的,留不住一只如风过耳的鸟或落叶,即使最粗暴的现实有着最柔弱的心灵,即使时代的喧嚣噩运般经久不散。
到底多久了,再听或多听一次肖邦,成为你一个人的旧梦重温,一封私人来信般的喃喃低语。钢琴里的头颅一年深似一年,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呢?你坐在家里听肖邦,却满怀离乡背井之感。似乎从一开始,肖邦就被抛出了故园,抛到了一个黄昏或雨天,他脑袋里的那位天外异客掀开琴盖,随手弹出的不是福音或乡愁的和弦,而是诀别的咏叹。
肖邦是需要闭着眼睛听的。听声音的黑度一点点伸进耳朵,沿着世界的躯体游走,然后,慢慢渗入神经和骨髓。你闭着眼睛,感到女性温柔的光辉正在洒落下来,你听到乔治·桑和德尔芬·波托卡,她们的落寞永远都是肖邦式的,是反复按动的黑白琴键,是D和降D。对肖邦而言,爱情与友情如果不是一切,那就什么也不是,只能任凭圆润的纯粹的音符从高处滚落,堆积在脚下如树上的果实。假如此时有人爬上楼梯敲你的门,或是有电话突然打进来,你听到的肖邦就会转身离去,并且不再与你有关。你睁开眼睛,天堂的音乐,地狱的情感,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名字,一支伤感的空无一人的曲子。
钢琴最深处的肖邦是听不见的,但只要你在听,你就是肖邦。漫长的,短暂的,一分钟或一小时的肖邦。问题是,你的耳朵是纸做的,窸窸窣窣的纸声如啃木头的老鼠,干扰了你的听觉。你知道你必须去诗歌中弹奏一个词的肖邦,诗人肖邦,弹奏体内那些动词之舞,形容词之狂喜,反问句里的弃绝与回忆。你从那些口音杂乱的影子里认出他来,认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他微笑着,朝你点点头。但你必须装作视而不见。你还得继续弹奏天才的火焰,以焚烧纸上那些虚假的事物和陈词滥调。你必须要弹奏粗糙和尖锐,使肉体和心灵的拘谨松弛下来,使圣显成为他的天性。你必须得颠倒着时光去弹,屏息凝神,直到把今生弹成古代,把肖邦弹奏成另一个人,或者如你的朋友欧阳所说,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因为这是你一个人的肖邦,仅仅属于你的,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倾听的肖邦,不具备那种公众意义上的言说和阐释。而一个被赋予了自然风景的肖邦,通常需要另一双眼睛去读,另一颗心脏去跳动,另一段文字去保持和收藏。
你差不多已接近肖邦逝去时的年龄。人到中年,其实就是沿着时间规律走到生命的中途了,回过头去,你看见一具具年龄的尸体,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无精打采,面目全非,不知是谁的。换牙齿,长头发,孩童期可以一笔带过。那青春呢?烈焰飞腾的青春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所有人的嘉年华如今已是浪漫与浪荡的混合体,成为一切爱情的误读或仿写。人到中年,听来听去还是那几首肖邦的曲子,带着无限的精魄与体温,当你在夜曲中坐下,读着博尔赫斯或卡尔维诺的小说,你就会把肖邦读成故事的背景。
你常常想,当肖邦手捂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钢琴的肺部是否也充满了阴影,像一只坏掉的闹钟?从哈尔滨到南京,你换了地址也没有听够肖邦,返回的旅途上你还得继续再听。但你听到的是部分的肖邦,还是全部?是不是从中听到了什么,你就曾经是什么?你用中文的耳朵去听,汉语里的肖邦是主人,还是客人?沿途停靠的小站过客匆匆,哪一个是你先听到后遇见,哪一个因你的虚构而存在?你在亚洲的速度里听钢琴欧洲,节奏到底快还是慢?是不是只能以肖邦的手弹奏肖邦自己,这些问题才能得到回答?
深夜,你又一次独自倾听肖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肖邦反过来在听你,听你的一举一动,听纸钢琴弹奏那些悦耳或心酸的秘密,听房间墙壁上暗自滋生的霉斑。无论你说话与否他都在听。窗户外面刮着雨夹雪,偶尔有急促的刹车声如爆音闪过,破坏了夜晚的风格与音色。而厨房里的水龙头总也关不紧,像时间一天到晚都在漏。但肖邦是柔和的,舒缓的手指的耳朵,一直都在你的听里听。这个双重的肖邦之夜,是听过之后终生不再去听,还是再也无处可听,你或肖邦自己,都不知道。
钢琴里的冥想者
钢琴在黑夜里弹奏着白发。
又是钢琴,又是黑夜。怎么说呢?这静谧如深海的声音又来了,有一点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有一点雨水的清脆。有一点树叶的潮湿。有一点月亮躲进云层时的阴沉。有一点金属闪烁的明亮。有一点迷人或并不迷人的寂寞。有一点莫名的惆怅和迷茫。有一点暗夜行路突然碰翻某物的轻微回响。有一点幸或不幸的对往事的追忆。有一点纸上的墨迹斑斑。甚至还有一张陌生的脸庞,一点从眼角滑落的空心之泪。
此刻,最后一个钢琴里的冥想者坐在窗前,侧着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窗外,夜在高处堆积着,像一段段没有尽头、深不可问的天外旋律。听:它那漆黑的,无所不包的,与你隔世相望的瑰丽奇境。地球在转动,但所有的名字都写在水上,所有的风都顺着自己的意思吹。所有的快都变慢了,一秒钟变成了一万年。那所有的听呢?是不是都变成了所有的不听,冥想者把音响关上了,电源插头也拔掉了,连唱片也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像天堂的玫瑰躺在柯勒律治的梦中,时光几乎迎着诸世纪的黄昏倒流。那么,是夜自己在听吗?听耳朵从寂静的阴影中溢出来,听徘徊于键盘之上的肉体的昨日低语,听弹奏在冥想者心中的巴赫、肖邦和莫扎特:那些弹奏在左手部分的青春,到了右手部分就被演绎成了晚年,持续的低音像卷了刃的事件,不锋利,但足以陈述时间的典籍与碑铭。
有两个莫扎特,一个脑袋里充满了谜一样的天启,另一个则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接见成群结队的亡灵。有两个肖邦,一个在波兰故园,另一个终生都在巴黎。有两个巴赫,一个在图林吉亚小镇上拉大提琴,另一个则漫步在对位法的星空下。听者也有两个,一个是钢琴,另一个是弹琴的手,奇怪的是,耳朵不见了。在冥想者那里,作为听的开关的耳朵被取消了,一片声音的哑风景,你只能用眼睛去听那听不见的思想的袖珍手册,看他们把所有的乐章都弹成一支曲子,把曲子里弹得空无一人。如果让巴赫去弹莫扎特,莫扎特去弹肖邦,而肖邦作为没有耳朵的听者,能不能从中听出尘世间的阐释性箴言,并使之成为一曲绝唱?冥想者在时间旁边写下这些旁白和注解,其性质是幻想的,没有任何要点被写进教科书。
这样的倾听方式,是不是会撩起你的乡愁和眷恋,或影响你根深蒂固的钢琴理念?或许换种方式去听,去弹,作为一个冥想者才有可能接近钢琴自身的微型宇宙。格伦·古尔德在弹奏某些作品时,常常用棉花堵住双耳,只依靠手指的触觉去感知复杂和简约。欧洲的诗人们在朗诵时总是试图关掉听众的耳朵,然后重新发明一些带视觉的耳朵出来。钢琴与诗歌,发出的声音中总有一些眩晕的光线,非常模糊,只在玻璃窗上旋转,需要洞悉真理和伪善的眼睛才能捕捉到。
面对这些杂乱无章的钢琴的秘密,冥想者感到自己先前所掌握的东西十分有限,这使得他不得不对昔日的种种理解进行半信半疑的推敲和修正。有一些日子,他走在南方的冬天里,那种类似中国古代水墨画的虚幻景色和昼夜的冷热不均,曾差一点儿消磨了他的意志。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听钢琴,听钢琴里的巴赫、莫扎特和肖邦。钢琴,这只可以偷听哲学的感性的耳朵,曾带给他巨大的慰藉和快意。但现在,他把这只耳朵关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冥想的音乐空间,一个本来意义的存在。但问题接着就来了:玛利亚·尤金娜弹出的最高音是弯曲的,没有了耳朵,你怎么去听?会不会是那指尖的千万次叩问,在心灵的穹顶上形成了电闪雷鸣般的一击,才使你全身为之一震,完成了人与琴的互相应答?
钢琴没有波浪但全身都在涌起。琴键的呼吸紧贴着天空的皮肤,冥想者感到有一个观念正在身体里向上升起,它在迎接生命的旨意。那样一双过滤苦痛与阳光的手,真的能够把一滴水弹成大海,把蝴蝶弹奏成白鲸吗?他沉浸在无穷的广阔之中,沉浸在无数个星系相互缠绕的漩涡里。是的,钢琴没有了听,只剩下手在弹奏,弹奏穿透一切面具与伪装的视力,弹奏寂静之寂静,沉默之沉默。又或许手也没有弹,是时间自己在弹,像约翰·凯奇的4’3 3"。没有盾牌,就在靶子上弹吧。找不到行踪,就去回忆里弹,轻轻地弹,直到把“我”弹成每个人,每个词,每次展开春秋来信时树木静悄悄的注目礼。
冥想者沿着钢琴地理缓缓行走,他发现许多的人踏着一些形容词,在那灿烂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上晓行夜宿,匍匐前进,里面的庞杂和广博令人坐卧不安,但所有的一切又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原以为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了。他感到自己有些老了。夜,依然广袤而深沉,那天鹅绒般的外衣抹去了一切形体,连视野也不再有了。他想起有一些夜晚被称为钢琴之夜,那是一些姹紫嫣红的夜晚,单一的情节里存在着众多的各种各样的细枝末节。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居所里,谁在今夜倾听着肖邦而泪流满面?谁在黑暗中弹奏着巴赫和莫扎特彻夜不眠?
现在,他坐在书桌前,燃亮了台灯,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写下自己的钢琴文献:
说吧!哪怕你的嘴无法吐出声音的骨头。
弹奏吧!哪怕你不能把钢琴搬到天上。
缅怀未来吧!哪怕你身上的父亲是茫茫黑夜。
带着死者上路吧!哪怕你遭遇的狮子是凌厉的闪电,
滚动在天梯上的雷是挂钟里炸响的时代。
而假如钢琴只不过是钢琴,时间只不过是时间呢,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