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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卡子门

2011-06-14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卡子生子小狗

宋 杨,39岁,吉林省四平市人,某建筑设计院高级工程师,《大东文化》副刊编辑。有散文、诗歌、评论、小说等散见于各地报刊,其中散文《爹在那一头》入选吉林作家2010年年选,《我和草原有个约会》获全国首届人文地理散文大赛三等奖。出版有文集《指尖、文字、情感》。

老卡子门圈楼,四洮铁路发电厂旧址,都是伪满洲国时候日本人修建的,被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走近的人,就会疑问,这破房子怎么还不扒掉?破破烂烂的单层瓦房,矗立着很多年不冒烟的烟囱,缺砖断瓦,一副要倒不倒、行将就木之象。

从我家的窗户往外望过去,黑压压的破屋烂檐令人牙痒。望到对面大院绿叶红花掩映中的青砖小楼,以及小楼后边的幢幢别墅,才令窒息了半晌的呼吸恢复。美中不足,别墅群后耸立的老电厂烟囱,像孙悟空千般变化也藏不掉的猴子尾巴,突兀地跳出来,有些煞风景。

开发商取得这一片开发权的时候,曾答应要把这些破砖乱瓦修缮一新。维修文物,还必须原滋原味原样修好,砖从哪来,瓦到哪烧,怎么保证和原来一模一样?说到底,修比扒掉重盖可费钱多了。小区建成,开发商在本城也站稳了脚跟,大规模的开发计划一个挨着一个,答应维修文物的这一笔款,无限期地被搁置下来,等什么呢?还不就等着压跨破房子的最后那根稻草。

受破房子连累,我所居住的这一带勉强被称作“门市房”,和正街面高大气派的饭店、商厦没法比,楼层矮不说,还窝在小区后边。面积不大,不三不四地做些小买卖。之所以说不三不四,是因为一般都不挂牌子,只在门上胡乱贴着 “张猛三轮”、“老赵修车”等字样。

张猛在蹬电三轮车的老少爷们中,是响当当的爷们儿。家门口天天停着几辆裸着的三轮车,两口子要干的活就是把车篷给安上。几根钢管连弯带焊,蒙上塑料布,架子用蓝色胶带一圈圈缠绕,这样是为了免刷油漆。张猛手一挥,喊上一嗓子——好了,开走!

焊车棚子、修车等活计,好汉不爱干,赖汉干不来。常见那张猛媳妇撅着屁股在夕阳下割塑料布,厚厚长长的一大卷一大卷,两手都抱不拢。张猛媳妇跨在上边,不蔫声不蔫语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黑漆脸上一条条肉,随着刀刃子跳着,帮着使劲。才三十多岁, 就比同龄人显老许多。张猛在门口呲电焊,火花四溅,他大声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不敢看,怕伤了眼睛,我的俩狗儿子科比和崽崽都知道绕着走。

这些门市也有挣俏钱的人家,大门口上贴个硕大的“發”字,四个屋,门上分别贴着东、南、西、北风。老板娘40出头,风姿绰约,养了条小小的贵宾犬,褐色泛着铁红,起名叫红中。老板娘得意地告诉我,公的叫贵宾,母的叫贵妇,有钱人都爱养,聪明伶俐还喜气。我后来查明白了,那狗是泰迪熊,和贵宾贵妇,以及我家的比熊犬崽崽都是一个系列,分不清谁好谁赖。

堵头位于两条路交界处,是个买卖兴隆的饼馆,位置最亮眼,两边开门。家常饼香脆可口,菜价不高,顾客满满的。老板娘的小儿子叫宝儿,和我家的小狗们一起长大的。宝儿特喜欢狗,科比和崽崽一整天一整天地在他家门口嗅来嗅去等吃的,宝儿被抱着,隔着门玻璃怎么也瞅不够,狗要是偶尔没过去,他就往我家这边挣。还不会说话时,宝儿就示意他家人给狗喂骨头吃。稍大点了,就自己到放置肉盘子的架子上去抓肉,黏糊糊油腻腻,开门扔给狗,然后紧忙着关门,很怕狗儿们挤到他跟前去。狗儿们吃得香甜,宝儿开心,间或吧嗒一下嘴,夸张地呵一声。

偶尔有几家挂牌子的,剪发、保健品体验馆,还有我家,福彩体彩的牌匾是两个彩票中心统一给做的。包括屋子里的机器桌、宣传板都是统一的。房子是去年买的,一楼卖彩票,二楼住人,小日子还挺滋润。以前可不是这样,苦着呢,租房子,小小的还漏雨,为了多挣几个钱,我们开过麻将馆,麻友们在我们睡觉的吊铺底下挑灯夜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弄得蚊帐被褥都是烟味,生子一直认为自己气管不好是那时候烟熏的。

能在城市的一角维持出小局面,一家有一家的苦辣酸甜。现在好像风轻云淡了,有点妙不可言的小满足,抿着嘴,琢磨着该享享福,于是养狗成了时尚。除了可以享受小狗承欢膝下的乐趣,还可以防贼。

刚搬来那阵子,晚上一歇业,人刚撤我就紧催着关门。小区不封闭,房子还没住满,黑灯瞎火的,没人走害怕,有人来更吓人。养了两条小狗,我的胆气大增。狗比人警觉,躺在那瞅着是呼呼睡觉,耳朵都支楞着呢。

遛狗的人都起得早。三三两两,这个说前院的小狗真好看,那个说我就不稀罕吉娃娃,跳荡得我快得心脏病了。这个说尼克妈,尼克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壮实,跟牛犊子一般,那个说老王太太家狗“起裙子”了,小公狗又往屋子带去俩。这个说你家狗得补钙了,吃点黄瓜籽粉,那个喊别乱跑,球球回来。这个说你家路路该洗澡了,脏得跟小野狗似的,那个说我家金毛大黄就爱捡瓶子,一天给我捡不少矿泉水瓶子、易拉罐,大家看着好玩都愿意给它,它在前边捡,我在后拿个袋子接着,狗粮都是它自己赚的……

生子撵着小崽崽,我等着科比,一家四口加入每天的遛狗大军里。我喊“等等”,小崽崽笑咪咪地掉头继续跑。看见张猛和他媳妇又在忙,三轮车在他门前排上了号。打麻将鏖战一宿的人,揉着惺忪的眼出了门,手气真好,一把抻个三家闭,有开心笑的就有木着脸的。饼馆小老板,自行车前前后后挂了一大堆菜,沉沉的车脑袋,摇摇欲坠。刘胖真拼命,又烤串一通宿,正在往屋里收拾摊子,他出了车祸刚见好的媳妇,一瘸一拐地忙着收酒瓶子和一堆堆的肉骨头、烤串的竹签子。大东家早点开出了名,屋里屋外全是人,抢着来给送钱。大东,150平都买小了吧?把我家房子借给你,免费供我家崽崽吃肉包子就行!

数一数,这条不足百米的小街竟然有七八条狗。

老程家刚买这门市房时,经济挺紧张。老程媳妇想跟一有钱的亲戚借钱,被一口回绝了。亲戚认为这片地区没有什么投资价值,买什么买。老程媳妇哭了一鼻子,东家凑、西家借,终于买到了手。为了早日还清贷款,两口子在师大附近开了个小饭店,专给师大学生送盒饭,人手不够又雇了两个大学生接电话,饭菜做得香,名声传出去了,定餐电话铃铃响个不停。每天他们早出晚归,一人一个大摩托,“突突突”跑出了光景和奔头。门市房几个月后升值了,钱也还上了,在他们那亲戚面前总算是排解了胸中的郁闷。虽然文化水平不高,老程身上却有股子浓烈的小资气息。装潢都是老程和他儿子翻装修杂志自己设计的。老程有一大堆宝贝蝴蝶标本,装帧精美地挂在墙上,都是老程自己逮、自己做的。老程的酒瓶子里泡着蛇蝎,古怪的药酒,听说能大补。养生这方面,老程自告奋勇,当上了生子的保健医生和老师。

无论怎么忙,老程的爱好还是养狗。最早是养了只白色京巴,通灵气,会给主人解鞋带,他家装潢时在门口丢了,全家这个悔,一连多少天,只要提起那狗,老程媳妇都是眼泪汪汪的。前一阵子,老程弄回一条黑色母可卡,油黑油黑的,低着头快速漂移,像人踩着滑板一样。母狗刚来几天就“起裙子”——发情了。母狗一年发情两三次,也和人一样来例假,母狗屁股血乎乎湿漉漉,代表着性成熟了。“起裙子”的母狗围前围后全是小公狗,我家的科比和崽崽那时候年纪还小,情窦初开,跃跃欲试。母狗不耐烦,公狗们傍着走。一条鹿娃在众多竞争狗中成了胜利者。跑起来快如闪电,是整个小区最强健的,它的主人嗔怪地夸耀,做它的主人比谁都累,每天早晨得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鹿娃精力充沛正当壮年,小区里很多狗都是它的后代,没人感激它,当然别提给主人“跳狗”钱了。也难怪,好端端的品种狗,被它搞出混血儿来,谁能高兴得起来。

母狗选孩子爹可不管什么身份和血统,看中的是鹿娃的强壮,潜意识中它要给孩子留下好的基因。鹿娃与老程家的母狗急不可待,举行了个世纪婚礼,二十多分钟一直链着。母狗的自由恋爱遭到了老程儿子的反对,老程被儿子闹着,又买来一只黑色公可卡。公狗买是买来了,鹿娃的孩子已经揣进了母狗的肚子。大家常说猫三狗四,人所认为的一天相当于猫狗的两天,白天和黑夜加在一起以两天计,猫是一个半月左右生宝宝,狗是两个月左右生宝宝。五只小狗娃出世了,有黑的,有棕色的,也有黑不黑、棕不棕的,都很可爱漂亮,小狗们常在妈妈肚子上玩,拱来拱去。公狗不是孩子的爹,却自觉地担当起警卫的职责,视如己出。孩子亲爹再没来过,不知道跑哪儿疯去了。

我问生子,我咋觉得哪家狗也没咱家狗好。他说这就对了,母不嫌子丑。

我一震,脑袋里晃过一个画面,电影《牧马人》里,丛珊饰演的李秀芝一字一句地教孩子,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

科比十一个月快成大狗了,50斤刚搭边,是松狮犬中的小坨子,比起人家尼克小了一大半。科比憨态可掬,米白色富态的身子,无神的小眼睛藏在褶子堆后边,蓝黑色的舌头哈喇哈喇地耷拉着,像刚出生的小狮子崽,熟络点的人一瞅见它,都想摸摸它威风凛凛的额头,和厚毡子一样的毛。科比不让外人摸,抬起警觉的大脑袋,随时准备开溜。

科比两个月大就到了我们家。网上说品种太纯免疫力差,或者说这种西藏的古老犬种并不适应温带的气候,小科比身体一直不太好,有时候一个月就感冒了两回。感冒,惊吓,热着了,冷着了,都能烧到40多度。每次一发烧,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就怕它得上犬瘟热、细小病毒那样难治的病。科比有次病得哈喇子都淌了出来,弄到宠物医院一查原来是缺钙了。那阵子,它每天就得喝三四瓶蓝瓶钙,直到买到了宠物吃的钙,造价才降下来。我和送我科比的刘老师抱怨,你算一算花了多少钱,哪儿是养狗,分明是钱串子倒提拉着的。她吃吃笑,说要再送我只小比熊,很可爱叫崽崽,我说不要,我只爱科比。

我们雇了个五十多岁的卖票员李姐,她负责一天做两顿饭。早晨我们不做饭,在大东家面食部吃,生子相对轻松多了,一有时间,领着小科比房前屋后转。附近的孩子都认识科比,一声声学着生子扯脖子喊:科——比!

科比的前妈妈刘老师是我的最佳损友,从街上捡回的流浪狗,夜市花三十五元买的小笨狗,到河北旅游山里人家叫卖的鹿娃串子,三天两头弄回一只,都给侍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今天给狗扎上小辫子,明天给做套新衣裳,变着花样折腾。她养过的狗不下二十只,有养狗癖又没长性,也不能全怨她,主要是开学没时间侍弄。我常说她长颗爱狗的菩萨心肠,又狠心如白雪公主的后妈。

刘老师巧舌如簧——崽崽品种可纯了,是我嫂子在沈阳花3000元买的。崽崽健壮,和科比还是个伴儿,想的时候我正好一起去看看它们。一狗也养,两狗也放,再一年“跳”几回,狗粮它自己赚。刘老师的嘴皮子充分发挥,威胁更狠——不接受狗,朋友没得做!

在她的利诱、威胁下,我稀里糊涂地犯了傻,把崽崽连笼子一起抱回了家。刘老师的嫂子是巧媳妇布衣坊的老板娘,缝纫活好,给狗笼子也穿上了带纱褶的装饰衣,可惜好多地方都让崽崽咬坏了。她们还当场给我演示崽崽的绝活表演:去,靠墙角站着!没人打扰它能两腿站那半小时,鼻子尖上放块苹果:不许吃!它不敢吃。握握手,左手,再换右手……听话可爱的小崽崽,可怜兮兮地站在那,得到吃苹果的命令,才乖乖躲回笼子里老实等着,然后急不可待吃个香甜,舔嘴不拉舌的。她们怕它发胖,尽量少喂,明显是饿的。天,我养小狗可不这么折腾它,要让它自由放养,要让它尽情享受狗狗的美好人生,它想学我才教它,不想学就不学这些讨好人类的本事。

科比大崽崽一个月,是小哥哥。50斤对13斤,一大一小,一胖一瘦,性格也完全相反。科比憨厚又孤僻,低着个大脑袋,总像在寻思什么。崽崽活泼腻人,满身的像羊毛的细卷卷,棉花糖般轻盈,两只黑葡萄般的亮眼睛,一眯像在笑。它天生是热情的坯子,呲着小白牙,这亲一下,那啃一口,在我衣服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梅花瓣的黑脚印。

崽崽刚来,李姐说喜欢科比的憨厚,不喜欢崽崽的奸头丧脑,对崽崽连个好脸都不给,大多数人都持了相同观点。李姐的丈夫是个有点大舌头的热心肠,皮鞋总擦得锃亮,他不让崽崽靠近他新熨好裤线的白裤子。他说喜欢科比,科比懂话儿,崽崽是小破孩。崽崽走开了,不听他的大舌头唠叨。现在我也是这个习惯,忍不住把崽崽叫跟前儿来,又消受不了它的热情过度,又推又挡。别看平常崽崽动如脱兔,晚上它安静乖巧地一屁股坐我脚上,或四仰八叉躺着,好像在装死,又好像在想着什么坏主意。

天阴沉着脸,老卡子门的建筑物也都探着身子,帮忙压着空气,不知是那些呆板的烟囱作祟,还是怪异的野猫一闪划过,弄得气氛怪怪的。一定都是因为昨天偶然听说的老卡子门的故事……

伪满洲国时,圈楼里住的是铁路上干活的中国人。离卡子门不远的老军区207医院,也就是现在的爱龄奇医院,是那时候的省政府,都被日本人把持着。卡子门圈楼被三道卡子拦住,中国职工是不允许出到卡子门外的。跟我讲这个事的是对门看文物的老头。他说话很慢,好像怕我听不清楚或者听不明白。他说老卡子门故事多着呢,他要把卡子门的事情到人大会上说道说道。最后一句弄得我胆战心惊,他说这个圈楼死过不少中国人,是因为反抗才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崽崽的到来,让科比感觉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地位被严重撼动了,它气急败坏地冲向了崽崽,用厚重的身子去压,用黑糊糊湿喇喇的大口去咬,用尖利的牙齿去扼住崽崽的喉咙。崽崽表现得非常勇敢,充分发挥它身子灵巧、弹跳自如的优势,一次次在科比的阴谋中自救,并不断对科比展开反击,凶猛地去抓、去咬科比的毛。科比的那点小心思都被我们识破并狠狠制止和训斥了。科比在行为上有所收敛,显得更加孤独了,像得了抑郁症的少年,对我们不理不睬。

崽崽不卑不亢,和科比闹起来也绝不让份,静下来时就腻在科比身边,一点点帮科比舔眼睛。松狮狗大多都尝过倒睫的苦头,有阵子我甚至怀疑科比是不是瞎掉了,它常闭着眼睛撞到雪堆上。科比随着年岁增长,额骨开阔一些,加上天天上眼药水,眼睛好一点了,但眼屎还是很多。崽崽的这一招,可以说正中下怀。舔完左眼舔右眼,舔得干干净净尽心竭力,崽崽的勇敢和怀柔政策,渐渐感动了科比那颗孤傲的心,科比对崽崽培养出类似父兄那样的感情,疼爱有加了。

科比有人缘没狗缘,它不喜欢小狗们。它和崽崽倒能玩到一起去,大多数时候,它都是玩玩嗅嗅然后呲边。小崽崽如鱼得水,自由自在驰骋疆场,疯能疯出花来,撵着别的小狗奋勇直追几十圈,没狗跟它玩,它就自己绕着个小广场跑。

崽崽最喜欢玩的把戏是猛跑出去一段距离,然后突然转身,跳着向科比撞过来,还得发出威胁似的哼哼声。科比能一次次把崽崽压在身子下边,对崽崽的咬毛不放反倒没什么好招。再怎么激烈的打闹,科比都表现得很有大家风范,闹玩并不下狠手。

有两样,是崽崽碰不得的禁区。一个是狗食碗,科比吃东西总是很香,大嘴巴子甩着,推着碗跑。崽崽吃得少用小碗,科比是吃点儿自己的就去抢崽崽的,把崽崽的食物打拾一空,再回头吃自己的,表现得很霸道,崽崽在科比吃饭间歇抢点残羹冷炙。还有个禁区就是广场有个小滑梯,胆小的科比曾被我和生子硬拽上去,并从滑梯上推下去,第二天就惊悸发了烧。科比对这个小滑梯是又爱又怕,看我从梯上滑下去喊着——科比大儿,快来接我!它乐颠颠跑来接我,乐颠颠享受着我给它的母爱,任我怎么劝说也从不敢爬上滑梯。崽崽来了,情况变化,崽崽能两三个箭步就冲上楼梯,再从滑道“蹭”一下滑下去,并乐此不疲,来一次又一次,还抢在科比前头对我摇头晃尾。这可惹怒了科比,科比冲上去,狠狠地咬崽崽,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大哥身份,表现得很没风度。

两个儿子这么争宠,我乐得忘乎所以,逆向走上滑道。一步两步,头也不抬,鼻子突然撞在了横梁上,血刷地就流出来了,满手满脸,疼得淌眼泪。

我和生子没有孩子,科比和崽崽让我们享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我做狗粮一做两锅,够吃几天的,黄澄澄的苞米面粥加上白菜、胡萝卜、肉骨头、虾米、鸡蛋,熬得香喷喷的放进冰箱,每次用微波炉热一些。我和生子分工合作,我给狗热食,他负责打扫卫生。我给狗儿们洗脸,生子给狗儿们喂食物、钙片、乳酸菌素片、山楂片、29金维他。

对门是个占地很大的大院,后边那个是个更大的院落,一幢幢青色的别墅整饬一新,都是新刷的高档涂料,听说得100多一平,远看和青色小瓷砖一样的效果。开发商和他们的亲戚住在那边,漂亮而硕大的水晶灯光直泻下去,夸张而俗气,那边是富人区。站在我们家窗户边,正好望向那个大院,里边规矩地支棱着黄瓜架,种了些蔬菜。满栅栏的爬山虎,黑绿得油汪汪的。

对面大门里养的两条笨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常叫唤也就不招人喜欢。麻将馆老板娘不让小红中和笨狗们玩,笨狗往老程的摩托车边撒尿,老程不高兴,当然科比和崽崽也常这么干。笨狗长得不好看还爱劫道,被主人严厉管着不敢出院子了。

四洮铁路发电厂有个废弃的大烟囱,要被拆掉了。房子附近有烟囱,买卖人觉得不吉利,正对着的老于家,窗户上干脆挂了好几个镜子,要把晦气反光回去。听说要拆掉,大家都乐,他们家最高兴。我却纳罕,不说是文物么,怎么又同意拆掉了呢,一定是开发商觉得这烟囱在他家别墅后面,太不吉利,有钱人比咱这些小老百姓忌讳多。

工人从早六点干到晚六点,电镐和电锤一天响个不停。蚂蚁啃骨头一般, 四十节,七天才拆了两节。离居民区太近了,所以不能爆破怕砸着人或物。算一算,这么干下去七万工钱太少了,有天早晨他们停下来去找开发商理论,要求涨工钱。停工半天,他们又忙了起来,直到很晚,可能是想把早晨耽搁的活补上。

给小区别墅刷涂料的人议论着,拆烟囱这伙不专业,应搭八角型的跳板,而不是现在的四角型,转不开身子,就使不上劲,还危险,搭这么高的跳板得上万块……

生子冲着厨房里正热狗粮的我说,你看他们涂的颜色怎么不一样了,这片怎么这么白,不行我得去提醒他们去。我说你找谁啊?也没人监工,人家不能听你的。

生子不听,欠欠地去了,师傅,这颜色不一样啊?不是一批料吧?颜色是现和的么?师傅们笑了,都是一批,料颜色自带的,不能现和,放心,中午看就都一个色儿了。正准备往超市送咸菜饮料的老于家两口,看见生子光着膀子去提醒,都笑成一团,这心操的,够婆婆妈妈了。两只小狗也哂笑着叫唤,生子被笑得讪讪的,挠挠头回来了。兀自和我唠叨,人家还真没不乐意,说一会儿干了就是一个色儿的。

两只小笨狗身上怎么红了好几片,是长癞抹的药吧?一问才知道是两个小狗从垃圾堆叼回个孔明灯,狗背上就染上了色,也没洗,这么红了好长时间。

这个大院是开发商借给政府的一个爱国主义基地。对门那老两口是搞学术研究的,全家就住在这个基地,并看护着老卡子门遗址。爱国主义基地我没进去过,听说是老头亲手做的模型展览。市长、副市长最先来的,电视台也都跟着,组织各学校的孩子们都来参观,着实热闹过,可现在沉寂了。大院里有根国旗杆子,每天都能看到怪老头升旗降旗,也不管有没有人来参观。

说实话,我们对这日本人盖的圈楼不以为然,什么文物遗址,也不修缮,破破烂烂,没人住净是窟窿,光养耗子,扒掉建个小广场,盖个市场也好,实在不扒也得好好修修利用起来啊。就这么停着没人管,都好几年了。我曾问对门的小两口,什么时候扒掉破房子啊?女的嘘了声,别让我们老爷子听见,拆这个破烟囱时老头怎么也没拦住,正上火。和开发商吵了起来,怎奈人家手里有政府批文。我连忙转个问法,什么时候开始维修,他们苦笑说不知道,要不咱们打市长热线,说说而已,瞎出主意。

有时候,我们就在那比比划划着设想,这里要是建成文物一条街可就繁华了,家里的小买卖便可以日进斗金,嗯,咱们天天晒钱。

科比和崽崽常去找笨狗们吵架,里里外外叫成两个阵营,老程家的狗爹狗妈也跑出来帮忙,当然是帮科比和崽崽,一时间,吠叫成一团,煞是热闹。

对门的女人笑着跟我讲,她看我们家小狗都戴铃铛,她也给自己家的小笨狗戴上了。那只黄白花狗竟然吓得步子也不会走,叫唤也不是声了,把铃铛看成了什么附体的妖魔。两个女人的笑声最后被飘来的阵阵打板声打断。那两块板长一声,短一声,像上了年纪又爱杞人忧天的老人,幽幽地慨叹着什么。科比和崽崽最讨厌这样装腔作势的,忿忿不平跑出去追着撵。我大声呵斥着小狗们。算命的花白着胡子,嘴里嘟囔着什么,板打得更加响亮,像是和狗狗们赌气……

狗儿们吃完食就该洗脸了。它们有自己的专用毛巾。崽崽很温顺,洗脸挺配合,洗完一个箭步冲上沙发,在沙发罩上猛蹭。科比一听见自来水浇在盆子里的声响,急忙躲起来,待到被我从角落里拎出来,还满脸的不情愿。我天天夸赞——科比我儿是大帅哥,精神地,干净地,咱是狮王科比。它就骄傲地允许我洗眼睛,洗沾满饭粒的大嘴。洗完不让擦,摇晃着大脑袋甩水,如狮子般威严。崽崽下楼梯是从梯凳的尖顶三条腿溜着滑下去,好像已经克服地球引力,速度极惊人。科比却什么时候都不紧不慢,抬着头瞅你,你走它才走,你停它也停。崽崽刚来时是黏在主人脚边,一跑就绊腿绊脚的,没几天就自己跑到前头带路了。

以前我总纳闷科比怎么站在那傻不呆地尿,动不动就尿到了脚上、腿上,也不知道闪躲。性成熟的界限,也许是从抬起后腿撒尿开始的。有了科比的示范,崽崽学起来有模有样。大的去尿,小的也去尿,每次出去都能尿二十多次,大到哗哗不停,小到铜钱落地。尿在一切可疑的角落,大树下,草棵子边,杂物堆积的地方,工具箱,车轮子,低着头像在找什么宝贝,还边走边嗅然后就呲儿地尿一下,另一个就再去补,刚走那个就折回来再浇上点儿。别的狗也这样,有只刚抬腿,崽崽仰着脖凑过去,一滴不剩全呲崽崽脸上。猫尿狗尿,一擦全掉,我边给崽崽擦边念叨,生子就傻笑个不停。

它们学会抱腿了,科比喜欢抱人腿,湿漉漉的大嘴拱着,总想往人家腿上嗅嗅、蹭蹭。科比懂脸,专找好欺负的彩民抱腿耍流氓,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老头子,照抱不误。瞪它时它躲开,踢它时它直吼,好欺负的留着下次接着欺负。

科比只能玩几下就呼呼大喘。崽崽则表现出天赋来,越战越勇,和公狗支黄瓜架,追着小母狗屁股闻,然后粘住不放傍着跑,但它只调戏那些小狗,不抱人腿,这点比科比可爱。它成了奸、滑、色的代名词。附近的小母狗它都熟络,对它更是喜上眉梢纠缠不休。小流氓、小色狗、小的瑟、小淘气、小屁孩,这些称呼,崽崽都知道我们是在喊它。崽崽被公认为本小区第二淘,排第一的当然是那只不负责任又强壮的鹿娃。

老铁家的菜店在西边那条主街,自从科比与团团一见倾心,每次遛狗,科比都坚定地往团团家的方向去。团团才三个月大,尖着嘴巴,红黄相间的毛色。科比是肉嘴的松狮,相比之下气派多了。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漂亮的,纡尊降贵,团团被我内定为大儿媳妇。科比去了并不直接到门口,而是远远地在马路这边等着,很矜持的样子。团团马上接到信息似的从门里冲出,亲热地跑过来,围前围后。科比和团团互相闻着,偎依着,真像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菜店主人喊团团回去,团团恋恋不舍地往回跑。那条街是正街,车来车往,一辆车冲了过来,一声惨叫,车停住了。团团竟然毫发无损,站起来跑家去了。菜店老太太一边说得吃喜了,一边说以后不让出去了,回头瞪了我们一眼。

看到团团能神奇般逃生,我的心差点儿没从胸腔跳出来。我们都讪讪的,谢天谢地,也该吃个喜儿了。不能再来了,差点因为咱家科比害了人家团团。从那回起,我们坚持绕道走,科比被我们大声呵斥,有一次还被生子踢了一脚,它也就断了念想,只偶尔抬起头往菜店方向望望,后来就漠然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我们戕害了它今生唯一的一次恋爱。

漂亮的雌性苏格兰牧羊犬爱围着科比转,科比性起敷衍几下,然后呲边走开。或干脆趴在路上,看崽崽缠着那个大母狗跑,一圈又一圈,乐此不疲。我和生子暗暗隐忧,科比啊科比,你这高贵的狮王呀,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心仪的王妃?

崽崽的爱情追逐有声有色,大家也浑不当回事。八个月,情窦初开,还是个少年郎。我嫌它额前的毛耷拉着挡眼睛,就用皮筋给它扎了个小辫子。没想到这个小辫子帮助它初次尝到了甜头。生子电话里说出大事了,崽崽闯祸了!惊得我脸都白了,把人咬了?把狗咬了?不是,崽崽把人家一个老太太家的贵妇给跳了。啊?什么,怎么可能,它才多大啊?它是瞎比划,它根本不会啊!你听我说,崽崽老往那铁路边跑,谁想到是有狗“起裙子”了,那家花钱找两回了,上午刚跳完,下午碰见崽崽了。我急着回家有事情,它们一起玩,看狗的女孩子以为崽崽扎个小辫子是女生呢,就没注意,它们链一起去了。老太太看见气坏了,上窝她家狗崽子没少卖钱,千八百一只。贵妇犬红色的,和崽崽不是一个品种,生出花色儿就不值钱了。

比熊和贵妇都是小型卷毛狗,一个系列,但颜色确实是……

老太太拿个棒子想打掉崽崽,别人说链着时候容易打出血,可能得有一只狗死,老太太吓得扔了棒子,站在一边生闷气。链了十几分钟它们才分开,崽崽累坏了,趴在地上呼呼喘。老太太把生子好顿埋怨,怎么不看好狗,乱跳,小色玩意儿。

我一边听一边笑,你告诉她崽崽是处男,她那也不是黄花闺女,崽崽多健壮,便宜他们家了,再说现在比熊犬火,比贵妇都好,混血更优秀。

撂下电话,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咱崽崽真能干,厉害,不愧是鹿娃第二,好样儿的,大不了满月我给下奶去,下班我就去买二斤大骨头,好好炖炖,给我小儿子补补,也得给大儿补,弟弟是小老爷们了,率先垂范,科比也该努力了。

这件事情在生子的高调宣传下,很快家喻户晓。咱崽崽可是自由恋爱,生子更骄傲,那家母狗特别喜欢强壮的崽崽,一见崽崽就麻爪,趴地上让崽崽调戏。原来如此,我还纳闷呢,狗狗配种一般是到专门的配种人家里花钱配,得在人类的辅助下进行,有合适的小凳子帮衬,还不一定能怀上崽子。

生子说崽崽是第一次,上午那狗还跳过,不一定能行。我微微一笑,自由恋爱的母狗眼光好着呢!野合产生的私生子漂亮得多,那是爹妈偷情的结果,感情正炽热,跟拉郎配不可同日而语,等着吧……

麻将馆老板娘招呼崽崽去吃馅饼,对门送来几个大骨头,张猛老婆夸赞崽崽漂亮,我心里喜,表面还装着同情老太太,生出花花色儿的咱家养着。

生子说尼克是专门配种的,身体老棒了,牛犊子一样壮实。

尼克妈妈是北三市场卖熟食的,特别喜欢科比,说松狮狗最好,成精了,通灵,不得意崽崽这样的小玩意儿。给科比送猪肺子、猪肝吃。科比查出缺钙,狗吃动物肝脏抑制钙吸收,我逼着生子不让尼克妈妈再送猪肺子,尼克妈妈够难堪的。她家本不熬骨头,从别人那要来大骨头,三天两头往这送。

尼克妈妈早几年养过两只松狮,和科比一样都是白色、肉嘴,都先后夭折了。尼克妈妈把科比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前世宿缘,今生偶然邂逅。说这话时,生子拽起了文,我接口,前生的八百次回眸换来今生我和科比母子情缘,怪不得我有颈椎病,原来是上辈子净拧脖子回头瞅了。尼克妈妈摩挲科比的毛,疼爱有加,眼光柔软,就差搂怀里亲亲了,说老公可以几个月不想,松狮却离不了,这话我信。

生子出门两天,科比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不吃食了,我把它最爱吃的香肠强塞进它嘴里,它竟然忙不迭地整根吐出来,好像香肠被突然下了毒药。感动之余是害怕,咋这么死心眼儿,曾有人说,松狮一生只认一个主人,换了人家照吃照喝,毫无感情,一辈子想的还是原来的主人。

生子一听眼泪都出来了,科比大儿这么贪吃,想主人香肠都不吃了,有情有义,不像崽崽没心没肺照吃照睡。我却暗暗隐忧。崽崽似风华正茂的少年,随遇而安,知足且很快能适应社会生活。科比则落落寡欢,倔强而处处表现得情商过重,太小资,太哈姆雷特了。狗的祖先是狼,狼群为适应残酷的生存法则,是分三六九等分工合作的,假如把科比和崽崽都放置进狼群里,该是怎样的命运呢?

老卡子门底下,邋遢的算命先生赖在这不走了,打板声偶尔会使人心里悬悬的。别人都去车站、商厦附近兜生意,他却不,光光的头,留着把脏兮兮的山羊胡,衣服像穿了几十年没洗过,锃明瓦亮。倚靠着圈楼破房,卦签和蒲扇东倒西歪扔在一边。手拿根长树棍,一比一划在土地上写字,写完就用脚蹭掉,急不可待,像怕泄露什么天机。

崽崽先冲过去了,科比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崽崽最讨厌怪异的人,它狠命吠叫,像遇见了上辈子的仇敌,公鸭嗓更沙哑了,叫着叫着,声音变了动静,像在恫吓,更像是哀求。老头不理,兀自在那写字,科比从他脚边绕过,又好像不死心,掉头回去又忍不住吼吼他。科比和崽崽都被我叫走了,阳光烙在我的脸上,热辣辣的,眼睛有点睁不开。后边传来算命先生的叹息声。

麻将馆的小红中和崽崽是差不几天出生的。小红中体型小巧,怯生生地整天偎依在主人身边,一出一进都抱着,越是管教越是老实,门开着,小红中也只是蹲在门边张望。相比之下,崽崽和科比自由自在多了,科比懒,转悠一会儿就回家了,崽崽却疯起来没头,东奔西跑,满世界野去。每次从麻将馆门口经过,崽崽都跑上前去厮混一会儿。小红中开心地蹦蹦跳跳,主人便喊,小心肝啊,我的小红中,回屋了,瞧把孩子累的。

哎呀,这狗再小点就养袖子里得了。我摇摇头。

下班回来,听到一则爆炸性新闻——小红中丢了。可能有人看小红中可爱又老实,叫都不叫随手就抱走了,这也是养狗人最嫉恨的事情了。老板娘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嚎起来。第二天,麻将馆门上、小区各显眼的地方,都张贴了《寻狗启事》,附着小红中的照片。我仔细看了,写的是:这只小狗对别人来说,只是普通的小狗,对我们来说却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养了这么大,感情很深,希望捡到我家小狗的人能良心发现,把狗狗送回来,我们奉送一千元,言出必行。指望着偷狗人能良心发现,简直对牛弹琴。我和生子看了都摇摇头。到现在启事还在麻将馆门前贴着,小区里很多处启事已经被风吹被雨淋,或被人不经意撕掉了,音信杳无,小红中很显然是不可能回来了。我们没人敢提起,怕惹得老板娘再哭红了眼。

林子大啥鸟都有,听说有一种盯狗族,把狗偷了去威胁着要钱,送回来还偷,主人不得不一次次地往回赎。小红中遇见的看来还不是这种情况。过了一阵,老板娘念叨着希望偷它的人是真心喜欢能善待它,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我问她还想养狗不,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拉倒吧,还养,心都碎了,生离死别一样。从那时起,老板娘对崽崽特别好,每天都喊几次,崽崽过来,吃好吃的,崽崽箭一般冲过去。

崽崽混吃混喝,进屋就跟进自己家一样,光可照人的地板砖上,留下一串串崽崽的脚印。小崽崽仗着受宠,口也刁了,吃馅饼肉包子只吃馅,把皮让给科比。

崽崽本来吃得就少,自从拣了麻将馆的“洋捞”,越发不爱吃饭了。我和生子决定先饿着它,寻思饿几天就啥都吃了,没曾想这一招没有奏效。我正纳闷着,麻将馆不可能天天有吃的给它,便起身打探去,发现崽崽直奔球吧而去。球吧是年轻人打台球的地方,紧挨着夜色酒吧,每天晚上都大音量劲歌狂舞。混夜店的都是些年轻人,血气方刚,仨俩不愤的。门前还常绕扯两三辆装了高音喇嘛的摩托车,咣咣声响,彩灯忽明忽灭。有一年正月十五,生子被几个臭小子乱扔爆竹扔到了身上,刚一不满,小黄毛小蓝毛们就要冲上来揍人,刚好被一辆警车给冲散,至今还心有余悸。崽崽凑过去了,我也得跟着。还好,没什么乱糟糟的人。球吧门口一个硕大的笼子,大金毛摇头摆尾冲着小崽崽友好示意,崽崽没理它,脖子伸进个碗里偷吃起狗粮来。崽崽,丢人不,自己家东西不吃,跑来吃人家的,我没教育好你是不?听我这么一嚷,金毛主人笑了,这小不点儿总来,一天来好几趟,叨两口就跑,怕金毛护食咬它。没事,它这么大点儿能吃多少,有它带动,金毛本不爱吃这狗粮,现在也能叼几口了。

我笑,崽崽也是如此啊,给它吃的它不正经吃,科比一去抢,它叼着就跑。

老卡子门南边是烧烤一条街,乌烟瘴气,楼上都不敢开窗。家家门口支着凉棚,摆一大堆桌子,烤苞米的、涮串的都在这儿凑热闹。鸽笼子外鸟毛乱堆,刚被开膛破肚的动物内脏满地乱扔,脏兮兮的破盆子里养着不怎么新鲜的海鲜。天热,吃客们都挪到了屋外来吃,这个喊老板来杯扎啤,那个叫卖毛豆花生五元一袋,地上乱糟糟扔的全是骨头、餐巾纸,这桌客人抬屁股刚要走,马上就有下一伙挤上桌,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狗狗们最看不得破衣烂衫衣冠不整的人,偏巧吃客们大多都光着膀子。一个腆着肚子的年轻人只穿条短裤,故意拧着兰花指,啥人见了他都得像吃了隔夜的馊饭,酸得直咂舌。一伙男男女女哄笑着在吃烧烤,看了都拼命鼓掌。那人越发逞疯,拧扯着身子,走着猫步,来到一辆银色越野车边,香车丑男,摆起了POSE。

崽崽发现了他的怪异,吼着就冲了过去,我的心立时拎到嗓子眼,崽崽最爱管这样的闲事,尤其看不上怪里怪气的人。崽崽嘶哑着嗓子,冲过去狂轰乱炸,好在它只是叫唤,并不敢下口子。科比反应稍微慢点,咽下嚼了几口的肉串,也冲过去,它的叫声雷霆万钧,威胁的气场强烈得多,我急忙吆喝着制止。两只狗对我是不理不睬,兀自忙着降妖伏魔,却都是空有叫唤的胆量,不敢靠前。男人忸怩上了瘾,轻轻一跃跳到了车盖上,幽幽地躺了下去,胳膊倚在脑后,回眸一笑……

车是那伙人的,一小子也光着膀子钻进了驾驶室,他开动汽车。躺在车盖上的人变化着姿势,媚态可掬。车里人开始打转转,车速虽然缓慢,也让人捏了把汗。车盖子上的像打了鸡血逞能不下来。一个穿着吊带的高挑女孩子,冲过去踹了车门一下——老四,别那么损,你哥对你不薄,想害死他啊?

老四嘻嘻哈哈下了车,冲着女孩子鞠个躬,嫂子命令,不敢不从。

女孩子扔给老四一个白眼,谁是你嫂子,切,这样的损人我才不嫁。

说归说,终究是不忍心,女孩下狠劲去拽那喝多了的家伙。那人还喊呢,不下就是不下,除非,除非,女孩追问除非什么啊,年轻人说,除非你嫁给我。女孩子连声答应,好,好,好,败家玩意儿,我咋认识你这么个损人,没看过这么求婚的,我答应了,你快下来吧。

在众人的哄笑和鼓掌声中,英雄在女孩子的拉扯下凯旋回了座位。小伙子到桌子上胡乱抓了把吃的,头也不回,很潇洒地往后一扔,两条狗争抢起来,它们的平妖大业立刻土崩瓦解。

街道对面也是烧烤,却显得冷清多了,难怪有买卖人说,冲北开门就不如冲南开门生意好,面南背北,风水学指导做买卖,还是有些道理的。周家烧烤今天生意一般,没几个顾客,偌大的房子有点儿空落落的,房子漏,偏又赶上连雨天,估计最近又吃了不少苦头。我和生子的彩票站原来就租的这房子。四年前,我和生子为了改善彩站环境,赔了几千块钱兑下一个饭店,卖了大多数家什,只留下桌子椅子。房东年年涨房租,却和物业扯皮,都不修缮房子,房子到雨季就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我们理论多次,都被房东蛮横地噎了回来——我这个房子这么大面积,才租几个钱,你们要是不想租,有的是人上赶着租。

我们是新装修的,花了那么大力气挂的图表,怎可能说搬走就搬走,只能忍气吞声。去年我们自己买了房子,打算把这房子退掉。房租是半年一交,已经交完了还没到期,和房东商量退房费时闹了个半红脸。房东不许我们转租房给饭店,我臭脾气上来了,当初我们兑下来时本来就是饭店,现在我们收拾利索了,你又不想租给饭店了,明显是不说理。

我们本来想把当初兑店时兑到手的大烟囱兑给下家,房东却说,烟囱是你们的不假,你们把它摘下来拿走吧,能卖多少钱就卖多少,还有那个二道门。

这不是讲歪理么,这烟囱高到七楼顶,拆下来可得不少钱,卖废白钢皮子也不一定顶上那拆除烟囱的钱。我和生子商量的结果是,这二道门我们拿走也卖不了几个钱,烟囱连那二道门全都给她吧,吃亏占便宜就这一次了,省着下家还得花这个钱。

生子了解我的火暴脾气,就劝我,咱们已经买了好房子,以后再不受这些黑心房东们的气了,该放一挂鞭。钱是好东西,这么认真占别人便宜换来的钱,花着良心也不安吧。

房东涨了房租租给了周家,当然还是开饭店,大烟囱是必备的。我们在汽车上偶然碰到,房东装着不认识我,我对她则直视过去笑得很甜。

街这边刘胖烧烤两口子忙得正欢。去年冬天一辆挂着警笛的警用车,写着司法字样,狂奔着冲了过来,撞倒了刘胖烧烤炉子,撞飞了刘胖媳妇,撞死了刘胖刚要来没几天的小笨狗,最后把一辆停着的出租车撞到一边才停下。那晚我正好在现场,看见那车前头都撞堆了,上面全是黏糊糊红色的东西,原来是车撞翻了人家的辣酱坛子。人们赶去救治刘胖媳妇时,四个人从肇事车辆里跳下,趁乱大家都没看清楚他们的脸,跌跌撞撞爬上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小狗命贱,没人理会。人的命却是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刘胖媳妇多处骨折,休养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找到正经的主,车是司法的车,人却不是司法的人,相互之间推诿不休,得到了些赔偿便不了了之。日子却还得过,停业时间长了,再开业就更拼命了。为了抢占店门外的地盘,他们和隔壁四季小吃没少闹口角,今年四季小吃的房主人卖房子,刘胖两口子花大价钱买了下来,整个地盘都归了他们,这个夏天也自然是属于他们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科比和崽崽趴在桌子底下正吃得香甜,它们再聪明也不懂得这些。我站在那儿傻看它们吃东西,崽崽叼到了一旁,科比追了上去,崽崽用身子挡着,屁股东扭西扭,刚放下又叼起想跑,科比一下把它扑倒抢到了那串黑呼呼的肉骨头。它索性整个脑袋身子全伏到地上,鼻子哼哼着,威胁崽崽赶快走开,崽崽眼看到嘴的美食被科比侵占了,悻悻地瞅瞅我,指望着我帮它伸张正义。我突然警觉起来,是鸡头,狗不能吃鸡骨头,就像人吃不了钉子一样,狗消化不了,再说多年老鸡头赛砒霜,我的乖乖,你们怎么吃起了这玩意,还抢成一团弄得兄弟反目。科比,不许吃,给我。我扬起一脚假装要踹科比,科比不得不扔下了鸡头。我随手捡起,想一想,从下水篦子的缝隙中,硬把鸡头塞了进去。科比跑到别处吃去了,崽崽却看到了我塞鸡头的全过程,它趁我不注意,伏在那下水盖子上,透过篦子间缝隙伸进了爪子,一下下试图把鸡头捞起来。我一把推开崽崽,再看鸡头早掉落下水井里了。

那天晚上,崽崽竟溜回好几次。

拆大烟囱的三个工人又要停工了,还有一个女人每天都蹲在烟囱底下,警惕的眼神不断地扫瞄着过往的路人。

那天晚上我遛狗走到了烟囱附近,三个男人从烟囱上艰难地往下爬,身子一拱一拱的。脚手架上胡乱绑着的防护网根本救不了人,将就着把石块兜在里边罢了。每天早晨六点他们爬上去,晚上六点再爬下来,吃喝拉撒全在上边,烈日下一干就是十二小时,天天如此。还得时刻打起精神,一个瞌睡都可能摔下来,那就直接爬火葬场那大烟囱了。我问烟囱下巡视的人,怎么不定点爆破啊?她有点儿不耐烦,还不就是钱,人工多便宜,开发商比咱们会算账。你快离远点吧,城里人,还有你们的城里狗……我突然感觉,她说这话竟然咬牙切齿的。

老半天,三个人才下来,都满脖颈子满脑门淌汗,衣服应是在上边刚换过的,比身子还干净,这么一路爬下来,几十米也早打透了。三个人都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狂喘着,急不可待地从女人的手里抢过水瓶子,咕嘟咕嘟牛饮起来。女人心疼地冲一个瘦汉子喊着,慢点,慢点,别呛着。男人眼皮也没撩一下,继续狂饮。五十多岁的男子明显快撑不住了,汗淋淋的脸突然煞白,嘴唇哆嗦着,紫了嚎青不是好色儿。我和两只狗也奔了过去,科比和崽崽围着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男人嘟囔着,没事,没事,老毛病了,脑袋有点迷糊……

我说他这样的身体怎么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吃不消,万一在上边犯病,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还没说完,那女人就责怪我,你们城里人哪明白,他小儿子要上大学了,学费都交不起,他老婆还有癫痫,什么都干不了,只能靠他卖点苦大力。街边子人命贱,还没地,农民不农民,工人不工人。

年轻点的小伙子突然哭了起来,舅,咱们别干了,这活不是人干的,太他妈累了,该死的小日本,烟囱修这么结实,全是钢筋,全是水泥,钢钢硬,电锤线一天烧断两三回……

两只狗这时候却蹲在那发呆,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女人的丈夫好像是其中挑头的,他打了一下小伙子的脑袋,没出息,哭什么哭,你都快三十了,我们还不都是为了让你能娶媳妇才带你出来么,你舅替你多担多少活,再说这搭跳的钱,还是咱们垫付的,一万多块,不干也得干了。

小伙子眼泪花子还停在脸上,抽泣了几声,愣在那儿不言语了,心里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崽崽竟伸出舌头,亲昵地去舔小伙子的脸。小家伙溜须人类的本事又用上了。科比却不耐烦地趴地上打瞌睡。

女人安慰他,晚上我和你妈说说,多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年轻轻的,干点活挣了钱娶老婆。转身对躺在那儿发虚的老师傅说,他舅,明天你先歇半晌,在下边看着,我上去,我年轻,能干多少是多少!她丈夫急了,你扯什么犊子,老娘们家没体力,能干什么,还得时刻看着你,不是添乱么?

乱了一阵,也没商量出好办法。几个人决定明天去找开发商理论,要求加钱买点西瓜、绿豆防暑。三个人扶起老师傅,骑上自行车走了,老师傅蹬上车子时还有点打晃,勉强打起精神,骑了几下却安稳多了。崽崽突然发飙,追着自行车撵起来,它的老毛病又犯了,就爱撵自行车、摩托车跑,我咒骂着,回去你大爸不揍你的,回来,城里狗!

想想不对,又改口,城里也有好人,关崽崽科比什么事,为什么恨我们啊?

算命先生入住卡子门几天后,小区里突然刮起了一股反对养狗的风。我疑惑,是不是开发商的姐姐听了他什么鬼话,老太太很激动,一夜之间,墙角楼道显眼位置都贴满了告示:严禁小狗在楼道里、小区院内、花池绿岛中大小便,违者罚款。小狗必须严格管理,一经发现有骚扰居民、咬伤群众者,后果自负。

告示的后半部分是废话,谁家能不看管着,还能放任自己的狗咬人?再看前半部分,白纸黑字,冷冰冰的口气,一看即是有洁癖、性格怪异的人弄出来的。你是揣着尿不湿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么?小狗们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们,它们不拉不尿难道都还让它们憋死啊?

我一想就明白了端委。前几天我遛狗到了富人区附近,小狗们直奔进去,怎么喊也不回来。一个老太太往外走,狂张地喊起来,颐指气使地,保安呢,不许让狗进来,都负点儿责任,一个月都一千多块吧,干什么吃的?

小保安紧张地跑出门卫室。大声说,以后别让狗进来了,快领走吧。然后小声解释,这个是开发商的姐姐,脾气大着呢,惹不起。

我跑过去,故意走到老太太跟前大声说,科比,崽崽,快回家,你们怎么什么地方都敢跑,胆大包天了,这里人都不敢来,何况是狗!

老太太听出我语气不善,白眼球翻楞着指桑骂槐,哎呀,哪跑来的野狗,有人养,没人教育的。

我接话,不劳操心,俺家狗仁义着呢,绝不会狗仗人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说完,我撵着小狗们跑出富人区,大口地呼着气,要把满腔污浊都吐干净,什么鬼地方,比狗屎臭多了。

我和对门女的聊天,俩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愤愤然,一说起这事,她乐得眉飞色舞,然后左右看看,说小点声吧,有人听见该不乐意了。我说我才不管,我是正义的化身。

科比和崽崽几乎不在自家屋子里拉尿,偶然几次犯错,都被狠狠训斥吓得躲到凳子下不敢出来。人类也不能保证总不起夜,小狗狗竟然能一憋一晚上,多不容易。小狗们喜欢撒尿,一泼又一泼的,那是他们青春躁动占地盘有表现欲啊,再说狗就是靠气味来传递信息的,把天性都给抹杀了,怎么想的呢。楼道小区不让拉尿还说得过去,为干净。为干净怎么总也没人来打扫,天天都得咱们收拾,要不就没人管。物业费一分也不少,到时候就得送去,要不就停水停电。赶上他们院内一百个人伺候着,还有人掸水,穷讲究什么呀?再说绿岛里不让拉尿,咱家小狗粪便那可是买都买不来的天然有机肥料,能降解的,有没点文化知识,啥都不懂。

对门家老爷子帮政府管理的这片破房子,美其名曰文物。帮政府办的爱国主义基地,他们住自然有自己的章程和道理,但怎么说也是借政府的房子。政府与开发商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开发商到底答应政府什么条款,这房子产权到底是谁的,真没人知道。他们寄人篱下,在心理上也被排除在富人区外,想的当然和我们这些老百姓差不多,有点儿同仇敌忾的味道了。

老程也凑过来附和,狗真不能让在屋子里拉尿,太骚了,我每天驮着公的上饭店,母的和崽子都得放家里,一回来满屋都熏得呛眼睛,你嫂子老跟我吵,我也没招,一遍遍洗啊。

难怪每天天不亮,老程家就在门口掸药水,冲笼子,洗餐盒,晾垫子……一到晚上,大敞四开又折腾起没头,原来如此。家里不常有人养狗还真不轻松,狗也跟着遭罪。老程媳妇也加入我们的话头。这老程,对狗比对我亲,开饭店哪有时间总管狗,一有点儿工夫就去逗弄,我气得把狗都送人了,他又给要回来,骑上摩托要带狗离家出走,不给我干了,养,养,都养着吧。

老程在那边红了脸,显得更帅气,羞涩地露出俩酒窝,挺养眼的。我啧啧,这样好相貌,老程媳妇分明是拣了宝。老程媳妇相比就老气多了,人又矮胖,眼睛也有点斜,怎么瞅也不般配,怎么凑一起的呢?心里有疑问,神色就露出端倪了。

老程媳妇笑了,老程家困难,他哥们多,都漂亮,就是穷,讨不着媳妇,别人给我介绍,我相中他了,倒不是光图长样,主要是他孝顺,对他爸妈哥弟们,对我爸妈都好。我知道我比他大,也比他老气,孩子家长会我从来不去,让家里的漂亮人去,体面。这些年我们靠卖冰糕供俩孩子,大丫头长得好看随他爸,唱歌跳舞都好,上艺术院校,学费老贵了。二小子上初中,也像他爸爸,好看,学习还好。为了这个家,我再老点也不怕人家笑话,我累死了也开心。老程媳妇说这话时,眼睛充满笑意,红扑扑的脸蛋子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我有点儿看花眼了,好看不好看是爹妈给的,丑妻近地家中宝,相濡以沫患难夫妻,说的就是他们两口子吧?

老程虽然也喜欢狗,对狗犯错却毫不客气,他常说好狗是打出来的。狗和孩子一样都是有自尊心的,如果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那好狗应该也是夸出来的。科比大儿身体不好,常打针,每次打针都像一场战争,发狠,咬叫,低吼,哀求,用尽了浑身解数。碰它一下,张开大嘴就来一下,最先遭殃的当然都是大爸生子。生子创造了大爸这个词,听到我们耳朵里还挺顺口,这个称呼科比也应该是认可的,虽然它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叫那一声大爸,心里一定天天在叫大爸、大爸。生子是科比唯一的主人,而我是妈妈,主人和妈妈在科比心里是泾渭分明两个意义上的命题。科比心中是有底线的,和妈妈可以赌气,可以撒娇,可以羞怯,可以不理睬,但妈妈是绝对不能伤害的,科比把对母亲的眷恋转移到了我身上。主人应该尊重,应该敬佩,应该支持,应该服从,但主人也可能犯错,科比与主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平等的,狗用从胸腔涌出的狂叫来发泄不满,那是它在跟主人对话。科比和崽崽以及所有狗们表达愤懑的方式一样——咬。

生子几个月内挨了几次咬,打了两次狂犬疫苗。宠物医院的大夫好心提醒,松狮偷着下口子,在他们看来凡是咬主人的狗都不算好狗,老程曾说哪天狗要是敢咬我,肠子我给它踢出来,得意洋洋地跟我说他能把狗打哭了,听得人不寒而栗。

打哭一只狗算什么能耐,生子觉得松狮不是偷着下口子,它有它的理由,正赶上发烧心情不好,你这时候惹它能不咬你么?它就像孩子一样,哪家孩子没哭没叫没吵没闹过?除非是患了自闭症,对外界毫不关心,要是那样,当父母的哭都找不着调。

狗咬了生子,生子当然也生气,象征性地用报纸卷成卷,假装凶恶地打那么几下,科比很上火,眼屎也出来了,眉头皱着,饭不思水不想,好像有满腔心事和怨恨。有次科比离家出走了。它站在饼馆南侧的大树下,站在那儿发呆,眼睛却一直斜着往家的方向偷瞧。生子的呼喊声,它理也不理。从今以后我不回家了,不当你们孩子了,你们和崽崽过吧,我就是要让你们后悔,妈妈一定会跟大爸吵架,一定会骂大爸的,哼!

我看见科比时,科比满脸的委屈,见了我拼命摇尾巴,还呜呜地用大肉嘴拱我,鼻子还哼唧着,妈妈,大爸欺负我,大爸揍我了,呜,呜呜,呜,一声连着一声告状。我假装揍生子一下,科比,妈妈给你报仇了,大爸知道错了,科比你原谅他吧。科比怎么能咬大爸呢,大爸最喜欢科比,瞧,大爸都疼哭了,以后不能咬大爸了啊!

大月亮底下,一切都喜气洋洋,狗狗们自由地吵架,逞疯地跑啊跳啊。崽崽表演了它的拿手好戏叼瓶子,我把矿泉水瓶子扔出老远,崽崽鼻子哼唧着冲过去,这是它自己的足球表演,叼起来再扔下,用爪子,用身子,用脑袋,用尾巴,用一切可以想象和不能想象的方式去追、去撵、去啃。所有人都在笑。笑,成了大月亮底下热烘烘的开心主题。所有狗都在看崽崽表演,嫉妒像四处爬的小虫子,咬得心打颤,咬得牙都哆嗦,于是叫得更响更气愤。它们都冲着崽崽狠咬。本来科比也是不高兴和嫉妒的,它也想咬,臭崽崽耍奸弄滑真是够讨厌的,可这么多狗都在欺负小弟弟,分明是不给我狮王科比面子,我要给弟弟报仇。于是自命不凡的科比冲上去了。

科比个头太大了,大象钻进蚂蚁窝,蚂蚁四散奔逃。对门的躲回了家,老程家的溜回了门口,叫声也小了很多,闷闷地叫几下而已。崽崽狗仗狗势,如果说摇尾巴就是小狗在笑的话,现在崽崽一定是哈哈大笑畅快极了,瞧,我哥多威风,科比狮王,狮王科比,我是狮王的弟弟,冲我咬,对门的小笨狗,我要去你们家巡视巡视。

崽崽大摇大摆,从栅栏里穿了进去,身子先进,然后是腿和脑袋,栅栏空子太小,脑袋进不去了,崽崽试了好几个空才钻进去。它伸长脖子呕呕呕,里边的小狗怕了崽崽的哥哥正往回退,地盘观念冲上了脑袋,责任和使命感立刻回来了。美得你,破崽崽,太欺负人了,还钻我家来了。两只狗突然来了勇气,它们并肩作战,互相鼓励着狰狞地冲过来。崽崽吓坏了,臭科比,破哥,怎么不进来帮我?崽崽掉头就跑,从哪进来的已经想不起,冲吧,赶快冲出栅栏,完蛋了,过不去了。

崽崽屁股横在了栅栏空子里,两只笨狗转眼就到了眼前,一世英名,难道就要成秃尾巴崽崽了?左拧三下,右拧三下,崽崽在笨狗尖牙递过的瞬间终于挤出了栏杆。

大家都在笑的时候,对门小两口心是沉重的,但他们竭力不表现出来。

前几天,老爷子写了个卡子门和电厂旧址文物修缮考察报告,向上边告了一状,告开发商不作为,偷拆文物。圈楼东侧很多老房子已经被偷偷拆掉,盖上了车库,这事情是老爷子出门后一个多月发生的,回来一看,车库顶都支模了。老爷子直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对省级文物被毁是痛心疾首,在人大常务会上全给抖搂了出来。开发商可不是吃素的,地产界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自然是针锋相对、大放厥词。开发商窝了一肚子气,就限令三日内必须把老爷子家养的两只小狗弄走,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有住户投诉,两只小狗整夜乱叫,严重影响了住户休息。不用说也猜得出投诉的就是有洁癖的老太太,开发商的姐姐。

狗送走后,对门小两口闷闷不乐,也出出进进,也见面打招呼,可总像丢了魂般。稍微有点精神了,试探问我,没撵你们家狗么?我说没啊,她说那我明白了,这是先撵狗,后撵人……

对门老爷子好像有点魔怔地,总叨叨咕咕,年轻人得知道敬畏啊,这城市,这卡子门,总得给这个世界留点什么吧,别一天到晚惦记拆这个毁那个的。人啊,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不好……

那两天我没看见邋遢的算命先生,也许他是换地方骗钱去了吧。这样也好,老卡子门就是我和狗儿子们的了。老是觉得他怪怪的,有次望见我,竟然欲言又止,嘴干嘎巴了两下。算命的都爱故弄玄虚,瞅谁都像要给破破似的,想糊弄我可没门。

老程家的公狗还是常跑到我们家偷骨头,叼起一块就跑,毫不迟疑。科比和崽崽两个小笨蛋,总没抓到它的现行。五只小狗满月都被送走了,剩下一只黑色的佝偻着小腿,步履蹒跚,间或跑上几步,被科比和崽崽追着当稀奇瞧。崽崽用爪子去摸,小狗吓得直哆嗦,崽崽竟然叫着冲锋过去,我急忙把那黑色的小家伙抱到手中。科比和崽崽盯着不放,眼睛要喷火,气坏的崽崽跳起来咬。小家伙像它妈妈一样黝黑发亮,用小舌头舔我手,我麻痒地松开,把狗小心放回狗妈妈身边。突然感觉脖子上被什么虫子叮咬了一下,红了一片。再看那对母子偎依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感觉有点儿狐疑,小家伙是不是有跳蚤啊?

每天老程都用摩托驮着公狗出去,扔下母狗和孩子在家,一扔就是一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屋子里,久不见阳光,再加上老程的穷折腾,洗涮又晾不干,母狗得了皮肤病。本来油黑浓密的毛,背脊上竟秃了一大块,稀稀拉拉油腻腻,令人不忍。老程是一遍遍上药,一遍遍给它做药浴,就是不见好。老程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我脖子上的那块红斑渐渐好了,我偷偷嘱咐生子看管好科比和崽崽,不要让它们和隔壁的狗往来。

有天我在门口,突然发现狗只剩下那只公的了。我问老程,狗呢?他故作镇定,卖了,都卖了。

得皮肤病的狗还能卖掉?糊弄谁啊?

我心想,坏了,这世界上一定又多了条流浪狗。我的心被揪着,想起了我几年前丢弃的那只小狗。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巴掌大的地方。我从夜市一时兴起,买了只小笨狗,外甥给起名叫小乖。渐渐发现了不对劲,狗来时有皮肤病,一开始并不明显,竟越来越严重,检查为真菌感染。狗总去咬尾巴,并不停地挠肚子底下,药膏抹了几回也不见好。我害怕了,害怕可爱的小乖成了人见人烦的癞皮狗。每天如梦魇一般,醒着时不敢看它,睡着时又突然惊醒。彩民包大叔就说,瞧瞧你们家的环境,狗整天躲在床底下啃拖鞋,房子又潮湿,好不了啦,哪天再把你们都招上。我和生子面面相觑,一狠心,生子拖着小乖就往外走。我到现在还记得小乖哀求的眼神,生子回来说他眼睁睁看着小乖被人捡走了,希望它落个好人家,能好好帮它治疗。

上天,原谅我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吧。小乖丢了我就后悔了。正赶上下雨,我打着伞,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小乖,你在哪,回来吧,妈妈错了,妈妈想你……哭了一次次,找了一天天,偌大个城市,哪里去找小乖的影踪。从那时起,很长时间不再养狗了。

科比和崽崽,妈妈保证不再犯相同的错。

老铁领着团团买彩票来了。长得我快认不出了,厚厚的毛,尖尖的嘴巴,毛色比科比深许多,身材大小快超过科比了。女大十八变,我内定的大儿媳妇,却对科比不理不睬,看来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因人的干涉而告终。科比愣愣地看着团团,硕大的脑瓜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怜的孩子,男性的自尊占了上风,一转身回楼上去了。任我们怎么叫也不下来。团团也拧身跟上了楼,就像一个霸道的娘们,自来熟地喝水,吃狗粮,眼睛偷偷溜着科比。也许它还在生气这几个月科比的杳无踪影。崽崽自讨无趣地粘在团团身旁,惹得团团厌烦地一次次去咬。

老铁在下边喊,坐三轮车兜风。狗狗们忘记了刚才的小心事,跟着我冲下了楼。老铁的电三轮车可真够破烂的,我说是不是垃圾堆捡回的报废车啊?老铁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嘿嘿笑着。他嚷了声,孩子们都上车。团团谙熟地跳上车坐了个好位置,科比迟疑着,我推它后屁股,好不容易把它弄上了车,我抱着崽崽也坐了上去。太拉风了,老铁的车快活地绕着小区楼群跑起来,风吹着破塑料布哗哗响。老铁哼唧着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我故意打岔,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唱了两句忘词了,只好跟着他唱——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比熊犬毛毛,身子比崽崽小,也更轻盈漂亮,雪白的羊毛卷都被曲发拉直了,很明显刚做过型没几日。崽崽突然见到和自己相似的小母狗,高兴地冲过去。两只小狗一追一赶,像两片轻灵的棉花糖,飞舞着,打着转,突然停下就像两颗蒲公英种子落到了地上,自然地黏在了一起。跑得累了,都呼呼伸长舌头喘粗气。狗的主人抱起小母狗,崽崽不乐意了,一跳一跳地蹿跳起来去够,有几次竟然叼到了小母狗的毛,小母狗冲着崽崽吠叫不已。

小母狗毛毛今年两岁了,这是第三次“起裙子”了,可一次也没找过。毛毛主人和生子商量,想让崽崽给毛毛配种。生子跑回家和我商量,他说崽崽能赚钱养活自己了。我不乐意了,你傻啊,咱家崽崽才九个多月,还是青春期少年,跳狗得一岁半以后,现在太小会不会伤身体啊?生子说都答应人家了,下不为例吧。

跳狗不是件轻松活,崽崽围着毛毛屁股后转圈,又舔又啃紧着溜须,毛毛还没经历过生育,很紧张,四处奔逃。 我们把门关上,让它们培养感情。科比冲了过来,被我们挡在大门外,气得直哼唧。我和生子见崽崽怎么也进入不了状况,替它们着急。生子听专门跳狗的人讲过,小母狗初次经历房事都很难,不放松,太紧张,得用种润滑剂稳定情绪,慢慢进入。跳狗的人家都预备着各种小凳子,高矮不一,帮助小狗操作。咱家啥都没有,崽崽也太年轻,没有母狗指引就像个傻小子。我摩挲着毛毛头,试图安抚它,生子端着崽崽身子帮它操作,崽崽挺着蜡笔头似的小鸡鸡,却笨拙得毫无作为。我们鼓励崽崽,别着急,大爸帮崽崽。好不容易链上了,生子累得满头汗,我刚松口气,崽崽的蜡笔头和毛毛下身竟然没锁住,掉了下来,崽崽一着急就泄了,满地淋拉一堆小小崽崽,够丢人的。

毛毛被惹烦了,门一开就跑掉了,崽崽也追了出去。生子反应过来时慢了一步,趿拉着拖鞋还不跟脚,拐了着跑出去,狗早都跑远了。生子想起毛毛主人说住在小区12号楼,到了那却连影子也没看到。崽崽也在四处找那小母狗,累得直喘,一人一狗喘够了,生子才想起给毛毛主人打电话。毛毛主人说狗是姐姐家的,一定是吓着了,大老远跑回自己家了。几通电话、一顿折腾,那边骑着摩托去找了,好半天传来话,说毛毛找到了,我们也累得快散了架子。

我说拉倒吧,生子兀自不服气,仍然在那鼓励崽崽,儿子,别灰心,身体养棒棒,花姑娘大大地有。

一连好几天没看到老铁。团团自己溜达来两趟。晚上时生子说,老铁出事了。

老铁媳妇是开菜店的,挤出巴掌大的地方打麻将,图收几个台费,环境差收费也就低。老铁儿子是复员兵。老铁本来才五十多岁,为了孩子就去求领导,安排儿子顶替自己到铁路上班。好说歹说,连说软话再加横的,儿子上班了,他也闲在家没事了。早些年老铁搬道岔子砸坏过腿,拄着拐瘸了好几年,也混了个残疾证。前几天坐的那辆电三轮是他的代步车,腿早好了,车却没淘汰。菜店老伴忙乎着,老铁用这破车帮进进菜,大多数时候他都闲着没事,琢磨能干点啥。小城市的交通,很大一块都是三轮车支撑着,价格比出租车便宜一半,还不太受堵车的影响,机动车道也走,人行道也钻。存在即有其合理性。三轮车有人力的,有电动的,也有烧油的。人力车太慢,半天挪不多远,比走路快不多少,再说拉车的人满身是汗,总感觉像奴役骆驼祥子似的,有些不忍。按说也都知道电三轮不安全,可也有它的好处,大夏天的,比那没空调的出租车凉快多了,坐车的人悠闲地往外望着风景,花红柳绿的,心情好着呢。本来这电动车是残疾人的代步车,不允许营业。这么多残疾人,社会福利也很难保证他们的生活水平,很多时候,管理者也头痛,睁只眼闭只眼的。要不张猛三轮车生意咋那么火呢,连老铁也加入到电三轮车大军里来了。

老铁这人好喝酒,吃香的喝辣的,菜店剩点不新鲜的菜蔬,肉,熟食,就着黄瓜大葱蘸大酱,喝上几盅。老伴劝他喝酒了别开车,他脖子一梗,豁牙子冒着白沫,骂骂咧咧,别管我,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磨磨唧唧。喝酒咋了,我就这点爱好,咱也不是汽车,谁还管上酒驾了,儿子买房、结婚,都需要钱,我这三轮一天不得挣几十,十块八块谁给?

命运是虎视眈眈的家伙,这次老铁被盯上了。

偏巧那天他喝了点儿酒,迷糊着蹬车出了门,四处寻觅着要坐车的人。大老远就看见一女的在摆手叫车,老铁蹬了过去,车是逆行,老铁浑没在意,但赶上是桥洞子边,大下坡,车就飞奔冲了过去。老铁狠劲踩着刹车,却徒劳,一点儿也没减速。平常刹车不好使,破三轮车修还没多大价值,毛病多着呢。一个五十多岁老太太横穿马路,老铁事后回忆说我喊了,我确实喊了,那老太太好像耳朵聋,心无旁骛,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老铁的车冲到眼前了,老太太结结实实被撞个正着,被车推着飞上了马路牙子,躺地不动了,老铁酒也醒了,冷汗也冒出来了,老伴的话咋就应验了呢?悔,悔也来不及了。

这些情形都是生子从别人嘴里只言片语听来的,彩民之间消息是很灵通的。老铁被关进了拘留所。老太太第一天昏迷,第二天不治身亡了。家属要30万赔偿,按说30万一条人命不多,虽然不多,哪整去?菜店经营也就是年吃年用,够花就不错了。老铁面临着民事和刑事双重官司。30万赔偿属于民事责任,撞死人,酒驾,无营运手续,逆行,全赶一块儿了,这可是刑事责任,得判刑,三到七年。

老铁的官司,到现在还是调查取证阶段。几次从菜店门口走,我们都想安慰安慰他老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头次看见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长吁短叹在和团团唠叨着,幸亏有我懂事的团团,要不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我们远远躲开了。团团却一打眼看到了科比,直奔了过来。它们亲昵地纠缠着,照样是打打闹闹,我们和老铁的老伴一起喊,慢点,慢点,躲车。小狗们还是幸福的,它们哪知道大人的烦心事……

十一

天气越来越热,小狗们遭罪的日子到了。崽崽还好些,它常洗澡。科比难熬多了,整天哈喇个舌头,呼呼直喘,中午遛狗也不出去了,趴在家里的地板砖上赖着不起来。狗身上没有汗腺,只能靠舌头排汗。科比是寒带生长的犬种,身上的毛又浓又密,分内外两层,里边的毛就像毡子一般,外边的毛粗壮些,这两层毛好比人大夏天穿两套裘皮。

我从网上订购了一只宠物电动剃毛器,再买了把好剪子,两个笨手笨脚的理发师上岗了。自从养狗以来,我们已经学会了不少本事,给狗量体温,洗澡,用针管往科比嘴里注射补钙水、庆大酶素,照这个势头,我们两口子早晚能开个宠物会馆。

狗要不要剃毛,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狗身上不出汗,剃了毛也没太大作用,还损伤它的保护层,反而可能被紫外线侵害。可我分析,短毛狗冬天冷得直哆嗦,有的还需要穿衣服,反之推论,剃掉毛该凉快很多。那天晚上我们睡得正香,科比冲上了楼,它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把我们都吵醒了。科比热得受不了啦,再不采取措施,它可能过不了这个夏天。我和生子决定给它剪毛,我看了下时间,后半夜两点半。

我们把崽崽塞进笼子,免得它搅屎棍碍手碍脚。科比是个倔脾气,反抗意识浓烈。香肠准备着,我牵着科比的狗链,安抚它。生子光着膀子给狗剃毛。先用剪子剪出大致的轮廓,再用梳子梳顺,小心翼翼地贴着皮肤呛茬剃毛。每一个动作都不能马虎,万一弄伤科比,它就再不肯剪毛了。两个多小时,也只剪出个大概,我们共用了三天晚上才干完。说起来轻巧,操作起来没那么容易,满屋狗毛碎碎糟糟,被风扇刮得哪儿都是,嘴里也含着,头上也落着,一对弹棉花的人相视而笑。成绩还是很显著的,科比剪毛的第二晚,就不喘了,身子一下瘦多了。科比毛一剪腿柳了,身上没有多少肉,原来都是毛长显得威风,我看着好笑。

一个麻烦刚解决,另一个麻烦又来了。科比的脊背和腿上,多处泛红,像得了什么皮肤病或受风了。我们只好带它又去宠物医院看病。医生仔细检查后断定,剪毛后一刺激得了皮炎,开了一大瓶药浴。药水一瓶盖兑上一小壶水,喷花那种小水壶,前三天每天一次,三次后隔两天一次,再三次后就隔三天一次,再三次准好。生子牵着狗边往回走边念叨着,一天一次,两天一次,三天一次,还用手指头摆弄着。

算命的又出现了,好像他从来没离开过似的。而且身边多了只黑色的鸟,是鹩哥,怎么看怎么像乌鸦,远远就听见它的叫声,含糊着说,您好,您好。

科比和崽崽照样是吠叫着,见又多了只鸟,便更逞疯了。鸟儿看来了强敌,叫得更凄切了,仍是那句您好,您好。乌鸦一样的鹩哥,还有这阴魂不散的算命先生,阳光下我笑若春花,一点儿也不善良。崽崽对着这鸟充满好奇,爪子竟然探进了鸟笼子里。鸟儿吓得毛都立起,张大了嘴,像垂死挣扎的人发出的叫声,还是那句您好,您好,凄厉撼人。

叹息声不是鸟发出的,是这讨厌的老头,好像是嫉妒我们的好日子,好心情。人怎么能这样,装神弄鬼,一次,两次,次次都是这样。

我挑衅地去问算命先生,你能告诉我这卡子门什么时候倒么?

算命的不理我,他把鸟笼子拿到胸前摆弄,像是伺候什么主子,满脸慈祥。

喂,我在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我有点不耐烦。

年轻人,火气怎么这样大。卡子门是有故事的,咱们没了,卡子门也不会没的。听我一句,关心则乱,贱养儿子贵养女。

他没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说话。我哪来什么儿子闺女,呵,江湖术士那套。科比的皮炎全好了,精神抖擞,狮王变成了光溜溜可爱的小老虎。我有乱改歌词的毛病,我唱,科比,科比,你在我心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可能是天气太热,科比和崽崽都变得很骁勇好斗,它们常常惹是生非,一些小把戏,就逗得我和生子嘿嘿傻笑。烧烤店刘胖买了新房后,又养了条笨狗,总栓着生闷气,科比和崽崽冲过去撩骚,惹得笨狗七窍生烟地狂叫。隔壁的小黑,被科比和崽崽堵到屋子里不准出来。大东面食部门口,大东和崽崽吵闹不已,惹得路人都绕弯子走……

科比被咬了,头次是尼克咬的。科比小一点儿时,尼克是不屑于理会科比的。小屁孩一个,谁搭理它。随着尼克妈妈一次次来给科比送骨头,尼克打翻了醋坛子。狗狗气怀,是不分大狗小狗的。科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威武雄壮,长成个小大人了。尼克对这个潜在的威胁越来越不能忽视了。导火索是一只漂亮的发情了的母金毛。公狗之间抢夺配偶的战争是残酷的。尼克把科比的脸蛋掏了个眼,汩汩地流出血。生子自责没保护好科比,也难怪,尼克动作称得上完美,一咬住科比毛就不撒嘴,一个趑趄,科比失去反抗能力倒那了。一气呵成,生子还没反应过来呢。尼克妈妈狠命地去拉尼克身上的绳子,怎奈大雄狮力气太大了。尼克80多斤,科比就相形见绌,勉强50斤。就像轻量级的新手哪打得过重量级的拳王啊!

从那次起,科比恨尼克,连尼克妈妈也恨上了。尼克妈妈送来大骨头,它刚啃了两口,尼克妈妈低头去抚科比的大脑瓜。科比竟然扬头要咬,这家伙也太记仇了。生子呵斥它两句,它低头生闷气,骨头也不啃了。

科比揣着一肚子邪火。它在三只小小狗面前耀武扬威,三只小小狗只好臣服于它。科比乐得在草地上打滚,左边三下,右边两下。生子是当乐子说给我听,我笑过以后,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的。

科比的再次挨咬,崽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彩民领着条萨摩犬来买彩票。科比和崽崽本来都在楼上吃饭。听见狗叫声崽崽冲了下去。科比这个当哥哥的,理所应当地要保护弟弟,它也冲下了楼。狗多势重,两只霸道的小狗还真没把这个周身雪白的家伙放在眼里。萨摩犬太漂亮了,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像缎子一般耀眼,光亮得要把卡子门都给撑爆了一样。科比和崽崽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它们冲了上去。

别看萨摩白像狐狸一般长相阴柔,柳梦梅一样鲜衣怒马,我只能气馁地说,科比仍然不是对手。科比身体本不强健,加上刚剃完毛还没长出多少,它咬人家是一嘴毛,人家咬它就一咬一个准,最严重的伤口竟然是牙齿对上了,两孔穿透,就在科比的脊背上。

科比蔫蔫的,失败的痛苦加上伤口的感染,双重打击,让科比萎靡不振了。

遛狗的时候,算命先生板子响得无精打采的,黑色的鸟,眼珠子贼亮,喊的词也换了,来啦,来啦,走好,走好。

我气极,这个算命的是不是幸灾乐祸啊?什么来啦,走好,教什么不好,教这种破词儿。我在心里诅咒,老卡子门有眼,倒了准砸你的破算命摊子。崽崽又冲过去叫,吓唬那只破鸟,我也懒得管。

十二

科比的伤很重。四五个口子里,两个最重的伤口是通着的。都说狗牙有毒,大热天的,伤口很容易感染,一直淌着脓水。医生拿来一个塑料帽子,接口处能调节尺寸。帽子套在科比的脖子上,防止它乱动咬人。医生给科比伤口上的毛剪掉,再用消毒水反复冲洗,药水一倒在肌肤上,它的身体就猛一抽搐。医生又给缝了几针,只留一个小口换药方便。科比很坚强,这些都是在无麻药的状态下进行的。打了小针后,医生建议该给科比打点滴,消炎来得快些。

第三天科比的身体有些恢复了,反抗意识就越来越强烈,它越动,医生给它扎针的难度就越大。第四天、第五天扎了七八针都没扎上。科比爪子上那块被剃掉毛扎点滴的位置,已经成了蜂窝。我心疼地埋怨生子,那位水平高的兽医回农村还没回来,你看科比让他小徒弟给扎成啥样了。

那个早晨很普通,一切毫无征兆。

算命的板子响得忽缓忽疾,缓的时候就有气无力,疾时候就声声叩问,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老卡子门的安静全让他给搅和了。

我上去就狠狠打了生子一个耳光,你这个刽子手,你害死我儿!

我连踢带踹,像疯子一样,把怒火撒在生子身上。生子狠狠地打着自己嘴巴。医院里围了好多人,医生护士都在规劝我们。

我的科比一动不动,牙关紧咬。我敲打着科比的脑袋,你这个笨家伙,你怎么不咬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就活活让他给你憋死了,你这个笨蛋科比,妈妈救不了你了,是妈妈害了你,如果我不说换医院,你什么事情也没有……

命运啊!你为什么把你的魔掌伸向了科比,我懂事的,我乖巧、通人气的大儿。老天,你太残忍了,我诅咒你,我恨你,老天,救救我儿科比吧!

我的哭声再响,也换不回我儿科比的命了。我把手指伸向科比紧闭的眼睛,科比这辈子都无神的眼睛,受倒睫困扰了一生的科比,最后的眼神看向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充满怜悯,充满不舍……

科比死了。它的肉体在一点点僵硬,我用嘴亲向它冷冰冰的嘴唇,我和生子最稀罕的大肉嘴,我替它擦掉它的大肉嘴兜也兜不住的哈喇子。我望向它背脊上的伤口,伤口裂开着,隐约已经长出些许的毛,如果我们不是这么溺爱和担心它,过几日,它会自己痊愈的,只不过时间慢一点而已……

我们把科比弄回了家。正是中午,彩票站只有一个陌生人。我们把科比抬进了里屋,一边哭着,一边骂着,一边等着我们的理性,一点点回来。

把科比葬了吧,身子都硬了。葬在哪呢?葬在山里?葬在野外?太远了,我们看它该不方便了。偷偷埋在小区里?过几日,该臭了,我不想科比死后还招人骂。我灵光一闪。把科比我儿葬在它和崽崽常玩的那片荒甸子上吧。

离老卡子门不远的拐角处,也就是爱龄奇医院对过,有一片军区未开发的土地,荒草高及头顶,已经闲置了好几年。听说爱龄奇医院一直想买下此处盖楼,军区却怎么也不卖,两相争执着,却撂了下来,动中取静,成了这城市里最后的荒野。

我们决定下午先把墓坑挖出来,晚上夜深人静再去安葬。

崽崽乖巧地躺在自己的笼子里,我一遍遍魔怔一般告诉它,科比死了,你哥哥死了,可怜的小崽

科比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出去溜达也不愿意动,走了几步自己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怎么喊它也不上楼,看来还是有点发烧感染。我把狗食碗拿给科比,它闻了一闻,又抬头看看我,大口吃起来。科比是个大肚汉,只要身体恢复些,它吃饭都吃得很香。

我说,生子,我看科比还是有点蔫巴。这家宠物医院医生要是还没回来,换一家打点滴。时间来不及,我偷个懒,不给科比洗脸了。

没想到很平常的一句话,竟让我下半辈子都后悔莫及。

我出门的时候,科比和崽崽都在吃饭,它们摇摇尾巴,算是送我上班。

老卡子门底下,算命先生和他的鸟都在忙。摊子前围着两个满脸甜蜜的年轻人,手一直扣在一起,看来是佳期近了。那只鹩哥乖巧地叼着一只签,上上签,年轻人快活地喊出声。算命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

一上午,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十点半,忙差不多了,突然耳边又听见板子声,声声凄厉。我到窗边往外看,也没有什么人影子。我举起水杯抿了口水,电话铃响了……

生子哭咧的声音,出事了,科比要死了!科比不行了!

啊?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咋地了啊?早上好好的呀,车撞的么,咋地了?

他的声音慌乱而愧疚,换了家宠物医院,我把着脑袋,好不容易针打上了,一看不回血了,不行了!

你……你……是你用胳膊压着它,把它憋死了,你这个混蛋,你还我科比大儿……

整个走廊都回荡着我的哭声,喊声,科比,你挺住,妈妈来了,妈妈来救你!

出租车上,我哭成泪人。科比要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天好像塌下来了,我的科比大儿啊!

宠物医院的地上,科比躺在那,一动也不动。生子还在给它做心脏起搏的尝试。生子哭着说,一定是那只套在科比脖子上的帽子要了它的命。我真蠢,我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它吼叫着狠命挠我,我像以前一样,用胳膊夹住它的脑袋打针……崽,你没有哥哥了,科比死了!

我不知道崽崽能不能懂得死亡,反正,我是不懂,我像祥林嫂一般,哭一阵,再发一阵呆,再哭一阵。

我哭着打电话告诉我的朋友们。他们听不清我说什么,谁死了,你再说一遍。

科比死了,我儿死了,科比死了!

谁死了,哦,科比呀!一条狗,来喝酒,我们安慰安慰你……

我满含愧疚地打电话告诉科比的前妈妈,我最好的朋友刘老师,我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科比。她听了却说,崽崽不是好好的么,科比死就死了吧,它身体还不好,总打针,也遭罪……

生子的妹妹也听说了,打电话来,别哭了,嫂子,再哭坏身体。一条狗而已,只是白瞎了,活的能卖好几百……

我不怨恨他们,我只是没力气听他们说什么了。

我和生子守着科比的尸体,祈求上天,还给我们一个奇迹,希望科比嘤地一声叫出来,哪怕是最微弱的一声。

命运和上天都是冷血的,没有奇迹。

我说,生子,你去找找尼克妈妈,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她是最爱科比的人,都送它一程。

尼克妈妈红着眼圈来了,她没哭出来。她说她曾这样送走了两条松狮,一条上脑了,疼得直撞墙,应是脑炎吧,另一只是细小病毒。松狮的生命力并不顽强,别看那么大的坨子,很多病都能要了它的命。

我说,可是,它不是病死的呀!它要是得病,或者被别的狗咬死,我都能认了,它是被我们,被最爱它的人害死的。生子,你不是要当它唯一的主人么,你做到了!怨不得它这辈子,唯一咬过的人,只有你,你竟然成了杀它的凶手……

十三

我知道我是在戳他的心,可是我没有别的方式宣泄我的怨恨,我只能这么刺他,伤他,看着他的心在滴血,也看见我自己的心,血一滴滴地滴着!每滴一下,胸就疼一下,肩膀都冷得想哆嗦,我只能强自镇定。

尼克妈妈说,给它洗洗脸,送它上路吧。

我洗盆子,我拿肥皂盒,我拿它专用的毛巾,我的眼泪滴在水里,直到再不能滴出一滴眼泪。我轻轻地摸着科比的头,它的大肉嘴,总湿漉漉的大嘴巴,我的狮王科比,睡着了一般,安详得像个天使。

我不能再哭了,我告诫自己。送走尼克妈妈,我和生子到对门大院,借了把尖锹。

算命先生在正午卡子门的阴影里打瞌睡,卦签桶倒了,比比皆是的上上签。那只鹩哥远远地喊,您好,您好,来啦,来啦,走好,走好!

它是在送科比一路走好么?我想起了算命先生说的话,溺子如杀子,我明白得太晚了。如果不是我每天给科比洗脸的时候,都说狮王科比,科比狮王,它哪来那么大勇气,和比自己体重大一倍的尼克决战?如果我不把崽崽弄来,它怎么会为保护弟弟而受伤?如果不是它这么羸弱,一病我们就给它打针打点滴,它怎么能窒息死在主人的怀里?它的死是“被”意外的。一个“被”字,难道就是天意?我不知道主宰命运的,是上帝还是老天,科比太可爱了,你们也喜欢,你们联合起来,领走了它?还有,我的傻儿子,你怎么不躲着点儿那算命的和他那只笨鸟,你总去咬……

我们拎着铁锹,从老卡子门的阴影里走过。我和生子的手,不知何时攥到了一起了,科比已经死了,我们是它最爱的人,它也不希望我们从此相互怨恨地过下半辈子的。

荒草甸子里,砖头满地,小虫飞舞,野草似乎比前几天更葱郁。科比和崽崽最喜欢这里,它们自由地奔跑、跳跃,几步就飞到我们眼前,像两朵轻盈的棉花团。我在这边喊崽崽,生子蹲在那边草棵子里喊科比,我们一起喊,看它们是奔向妈妈还是奔向孩子大爸。科比奔向我,崽崽却叼着它的毛,不让它跑快,弄得科比皱着眉头,满脸无奈……

我和生子找了块空地,很奇怪,这里竟没多少草,挖起来也就不那么费事。生子用尖锹挖松土,我就用平锹往外撮,方方正正,有半米深了,生子把坑挖得更开阔,底都铲实,一点也不留虚土,他要让科比睡得舒服一些。

回去的时候,算命先生和他的鹩哥都不见了,老卡子门孤零零,显得更破败不堪。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朋友小霞和她闺女赶来了。小霞本来是最嫌狗脏的人,但她说第一眼看见科比,就觉得它不是条狗,而是像她小侄子一样乖巧的小男孩儿。我们曾一起给科比洗澡,小霞闺女的作文里总提到科比,科比是她们班很多人的偶像,虽然那帮孩子都没见过科比。

晚上十点,我们买了科比最爱吃的香肠,山楂片,肉骨头,钙片,带上崽崽一起去葬科比。星光下,挖好的墓坑闪着银色的光芒,崽崽竟然先跳了下去,好像要替哥哥试一下安睡的地方是否舒适。此前,崽崽像是嗅出了死亡的气息,它在科比身边绕来绕去,却总是留一段距离。要是换作平常它都是腻在科比身上,叼科比的毛,哼唧着撞科比的身体,可今天,它安静得像突然长大了,它一定是知道科比死了。

坑里先垫好了丝袋子,我们把科比轻轻地放进窝里,怕惊扰了它的好梦,它解脱了,从此没有病痛折磨它了,没有狗敢欺负它了。它在天国里,一定能成为威武的狮王,姬妾成群,走的时候它还是处男,我可怜的孩子,在天国,它来不及实现的那些梦想,一定都能实现的。我们最后哭了一场,在星星和月光的大美、大智慧里,科比走了,一派祥和。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闭眼睁眼都看见科比向我们亲昵地跑来,颤微微的身子。在草丛里拉完屎,再用腿向后刨几下。它和崽崽争小滑梯,打打闹闹。它打败小狗,乐得在草地上打滚……

生子说,太累了,打击太大,崽崽也不想养了,送走吧!

我说,我们已经丢了一个儿子,我们不能再失去拥有的,珍惜眼前的吧……

时间是医治创痛的良药,哭也哭过了,恨也该消了。

还记得崽崽“跳”过的那只红色贵妇犬么?崽崽的5个孩子,在科比去了的头一天出生了。仨公俩母,3只白色,毫无杂毛,像崽崽一样漂亮、健壮。2只红色,比它们母亲的颜色更鲜艳,更红得耀眼。

我多希望它们能再晚一天出生。科比最喜欢崽崽,今生它像疼爱自己儿子一样,疼它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我骗自己,科比一定是投胎去作崽崽的儿子了……

如果生而有灵,不散的魂魄寄居在空空的皮囊内,也就不存在生或者死,只不过是换个肉身罢了。如果没有魂灵,人死和狗死都如灯灭,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科比就不会怨恨我们,死就是死了,没有痛苦。

生子常去看科比。有一天,他不安地告诉我,科比坟边上有人种了几垄葱,那是有人先相中拔掉蒿草的地方,被我们抢了先葬了科比。我说,好事,葱,代表郁郁葱葱,草木葳蕤,科比下辈子一定生命力极强……

老卡子门,还在风雨侵袭和岁月更迭里活着,也许破破烂烂,暂时还有碍观瞻,但它不倒也不服软,和守护它的老知识分子一样倔脾气。在前院老头的极力呼吁下,政府要求开发商尽快修好那扒掉的几截烟囱,并尽快修缮老卡子门和四洮铁路电厂遗址。

生子在科比去了的第三天,郑重地告诉我,他要再养一只松狮,白色,肉嘴,还叫科比。他说他不信有生之年,培养不出一个真正的狮王。说这话时,生子语气坚决而平淡。我说你疯了么,前两天你还说崽崽都不想养了。他笑了,人刚出生就知道早晚得死,还不都活得好好的,养狗人家怎么能不养狗?

我觉得生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听我吆喝的傻小子。

老卡子门,老卡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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