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的战争
2011-05-31董欣
董欣
门缓缓阖起,主治医师凝视着打印机印出的彩色相片,病人的诊断一字一字出现于电脑屏幕:“食道癌,建议:手术切除”。
门再度开启,我随主治医师一同向病人解释病情:这是早期的食道癌,但若不及早接受治疗,癌细胞很可能会扩散……
病人犹豫良久,终于同意了医师的安排。临走前,老伯偷偷问我:“你是不是每天都从隧道那头走过来的医生?”
原来这就是他用来唱歌的嗓音,一样地浑厚却带有浓重外省口音的国语,原来,隧道中的老伯在这儿。
原来,他知道我。
几天后,老伯住进了病房,换上犹如囚犯般的蓝条纹病服,活动空间被局限在医院的病房区。尚无法确知,这段被拘禁的日子会有多久。
住院医师带我前去探视,让我写下例行的住院记录:七十五岁,男性,抽烟,无高血压亦无糖尿病史,最近因吞咽困难而求诊,经胃镜检查后,在食道中下段发现约半厘米的肿块,病理切片证实为鳞状上皮细胞癌。
一个很典型的病例,很典型的症状表现。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手术虽然是唯一能根治的方法,却也是一场赌注极高的赌局:有无法避免的术中风险,也说不准术后的愈合情况。
没想到,他却在临阵的前一刻成了逃兵。负责到病房接病人至手术室的阿嫂,只带回散在掀开的被子旁的凌乱病服,而病人,已在数十分钟前自行办理出院手续离去。手术同意书仍夹在病例匣中,仍保留他遒劲的签名力道,笔迹压痕突出纸背,透印到下方的空白表格,到下一张、下下一张的签名栏位,可见当时的他应是坚决而肯定的。
“真是怪人!把医院当旅馆度假,来去都随心所欲……”撕碎的同意书,自主任气愤的指尖回旋飘落,半空中,每一片颤巍巍的纸片都显得孤零怯弱,最后落进垃圾桶底处。还有一张小纸片,停在桶外,轻轻地。
后来,空荡的病床又住进了其他病人,其他食道癌的手术还是继续在手术房里进行着。
离开胸腔外科后,我又行经了其他楼层,换了许多科。搬离了学校宿舍,摩托车在发动与熄火间取代了穿越隧道的路程。路,越走越远,隧道里的歌声,渐渐在记忆中辽远淡去,季节的影子被隔绝于冷气房之外。直到我完成了半年见习医师的课程,才发现最初进医院时的蝉噪午后,早已喑哑。
生活空间开始塞满了杂务,琐事填满了休息的缝隙,我只能拼命在模糊又疲惫的印象里搜索,自己曾经充满冲劲与活力的轮廓。
天空澄蓝而无云,倒影在停车场柏油路上的病房大楼清晰而方正,铺陈出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走出电梯,我又回到了胸腔外科,还是跟随先前的上司——那个病人始终最多手术排程一直最满的主任,只是,我胸前的铭牌称谓改成了“实习医师”。换药、记录病程进展是每天不变的工作,在上司开刀的日子,也要换上手术衣,上台帮忙传递器械。
那天晨会,屏幕上闪掠过一张张核磁造影的黑白切片,上司用快速而平淡的語调,纵向插入横切的平面影像,叙述一段编年体例的食道癌病程进展。灯光昏暗,他试图在每个睡眠不足的昏沉脑袋里,堆砌出完整的病人形象。当我洗完手穿上无菌衣,实际的病人被摆成仰卧姿势准备开刀,脑海中沉浮的残存印象,只剩病房床号与他左手臂上影像片子照不出的深黑大疤痕。
“希望刀开到一半时,他可别再跑走了!”总医师半开玩笑地将绿色单巾覆上手术部位外的范围,“上次他在手术当天落跑,上司生气得很呢!谁知一年后,又自己跑回来,上司原本不想帮他开的……”,好熟悉的故事情节,转头瞥见麻醉记录单上的姓名方格,就是他我们又在同一构成中重逢了,在同样蝉声鸣噪的季节里。
最后,手术终于在屏幕上不断起伏变化的心跳波形里完成,几度血压突降、心跳直落、警示灯频频闪烁的紧急状况,都已然安稳地缝入三道长长的伤口。
术后,生命迹象仍在危险边界徘徊,老伯插着气管转入呼吸加护病房观察。
比见习时更早的清晨,我也开始推着先前学长学姐推过的药车,哐啷哐啷晃着玻璃瓶中的液体,一床一床替病人换药。先以大棉签滚过那不断渗液流脓的伤口,再涂抹碘酒,盖上纱布。我生硬的动作牵扯他额头不断深陷的皱纹,但他始终瞪着大眼,从未吭声。
拔掉气管内管回到普通病房的同一天,病理化验的报告也出来了,每个切下的淋巴结都被证实已经失守:癌细胞早已转移。明显的病灶虽都切除,但蛰伏在体内的癌军,却无法预期何时会在什么器官再度插上成功占领的旗帜。电脑屏幕黑色背景上组成病理报告的每个白色英文字母,每道横竖转折都如此直挺端正,但却又都平凡自然地承担起这则坏消息的重量,最初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落向最深绝的谷底。
他的名字,在我手握的病患清单里被反复捏折。眼神对视却不知从何开口。如何用语言将无情的事实修饰得不那么悲情?大家都明白,假如当初他就接受开刀,或许不会溃败得如此惨烈。
我还是假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照样在大清早哐啷哐啷推着车去换药。偶尔我会假装不经意地随口说些话以填充空气里长长的沉默:“伯伯,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唷!”“伯伯最勇敢了!都不怕痛喔!”伯伯点了点头,然后彼此又陷入了另一段的沉默。
“伯伯,您去年为什么不开刀,非得等到现在呢?”转身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回……大……陆……”沙哑的声音重重刮起毛竖心悸的惊讶,那浑厚而挟着凛然气势的隧道歌声,何时变得如此单薄虚弱,流畅的句子硬生生被拆散成一个一个单字,再也连不成一首完整的歌曲。
“为什么呢?”
他挽起袖子,指着左手的伤疤,说是年轻时打仗所受的伤。
那时的家,还在滇缅边境,那年的他,还不到二十岁,便被迫持枪掷刀与相依为命的哥哥一同从军,但两人被分发到不同的部队。不知是为谁扣下的扳机,也不明白是为谁离开了居住的村庄,在静谧的暗夜里高声呐喊,猛朝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挥舞器械,直到对方倒下为止。
他与哥哥约好,战争结束后要一起回乡。可是后来,国民党决定撤退,于是一个留在泰北,回不去大陆;一个横渡海峡,从此定居台湾。战争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却找不到回家的路,短短的海峡,隔作三四十年的思念。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重逢的一天。当他等到了核准,却还是错过了与哥哥相聚的时日。
穿过了海峡,却依旧隔着阴与阳的界线。哥哥已过世多年,留下失去支柱、一贫如洗的破碎家庭,和一对从未接受过教育、干瘦如柴的儿女。
逃走,是怕再也走不了,怕一刀划下去后,就再也离不开病床,就像他曾经在等待中永远地失了约。他要趁尚未被任何药物控制与任何管线束缚之前,将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的一笔钱,在滇缅交界处筹设一间小学校,安置好哥哥的儿女,再看一眼家乡的容颜,重刻山河印象。或许,这将是他最后的一瞥。
他说,他唱的有军歌、有情歌,还有自己乱编的曲调,他记得我是之前每日匆匆走过隧道的那个女孩,那外八字的走路模样很像与他一同打闹到大的青梅竹马,只是还来不及将这些歌曲唱给她听,她就在一次空袭中遇难身亡。还有我在不笑时候的侧脸,看起来也很像她,因为都很凶!
我笑了,带着歉意,原来,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会盯着年轻女孩看的色老头,错怪他是个贪生怕死、性情怪异的老“荣民”,其实,他是最深情的男子汉,最勇敢的伤兵,最富有的穷人。
转过身,我的笑中泛着泪光,为着那坚守的情感与承诺,为着一杆仍独自在生死边界奋勇作战的单枪,即使再也喊不出气势磅礴的杀敌的嘶吼,还是坚持打完生命最后一场战役,唱完最后一段歌曲。
夏季越走越远,蝉鸣越来越喑哑,断断续续,直到成为泥上的干躯。
我在隧道里逆向回走,还是找不到遗落的从前,和失去的歌声。
走出洞口,风雨已歇,看见夕阳揉红的晚天,外八的走路影子清晰地刻画在枝叶散落的水泥地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选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