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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背后的记忆

2011-05-31叶倾城

读者 2011年16期
关键词:白布教室校园

叶倾城

14岁那年,我曾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年,某国领导人来访,学校组织我们在大桥上夹道欢迎。正是秋天,天上下着零零落落的雨,江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早上8点一直到11点多,始终不见车队的影子。我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举目四望,欢迎的人群汇成长龙,不见首尾。我想,我们班的同学还没全到,肯定不会有人发现的,就和女伴岳湘一起悄悄地溜掉了。

我们一口气跑到校园的操场上,一路大声说笑。一地泥水,岳湘敏捷地跳跃着,躲闪着,我说她的样子像在跳舞。“是吗?”她笑了,随即就地一个旋身。校园里空无一人,她跳着自创的舞步,自由地摆动着身体,舞步轻盈而灵活,我则拍着手,哼着跑调的歌。在空旷的操场上,我们是两只快乐的鸟。

不知不觉,我们忘记了时间。突然,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班主任来了。我们被班主任带回了教室。

我一直记得,他冰冷地笑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你们不去,是忘了是不是?那么,你们不会忘掉自己的名字吧?好,每个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一百遍!”

我和岳湘都呆住了。我怯怯地抬起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喝道:“快点!”

第一声,轻轻地出了口。他却大喝一声:“这声不算,大点声,再大点声!”班上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那些好奇而闪烁的目光,像许多针芒,刺得我遍体鳞伤。我一咬牙,大声地喊了出来。顿时,教室里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声。我仿佛是一个指挥,每喊一声,都会掀起一片哄笑的声浪。

泪水急剧地泻下来,我绝望地左顾右盼,想找一张同情的面孔,而在一片模糊里,我看见平日熟悉的同学们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完一百声的,只听见班主任说:“好了,明天交一份检讨来。”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四周一片漆黑,然而那些哄笑声,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又向我围拢过来。我在同学们面前出了丑,今天晚上,他们肯定都会告诉家人、朋友,然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了……我明天该怎么去面对他们?我没写检讨,老师又会怎么惩罚我?

突然,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死。对,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去上课,老师也不能逼我交检讨了,也不用怕同学们笑我了。我用枕巾胡乱地擦着泪,心想,怎么个死法呢?割腕?太痛了!吃安眠药?家里有吗?卧轨?我仿佛看见火车压过我的身体,把我碾得粉碎,血肉横飞……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母亲叫我起床时,早已是天色大亮。

洗漱、吃饭、上学,整套过程都是机械的、麻木的,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老师再逼我,我就去死。岳湘没来上课,然而奇怪的是,那天早读时班主任也没有来,而且一上午都没见他,甚至他的语文课也改成了自习。教室里人来人往,人人行色匆匆,神色凝重,有一种压抑的骚动气氛。

时间将恐惧拉得更长。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终于来了,声音却出奇地温和:“检讨写了吗?没写就算了。老师教育你们是为你们好,这次的事过去就完了,以后不要放在心上。”他犹豫着,仿佛还想说什么,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惊惧和悲痛。

我很疑惑: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难道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

不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而是岳湘真的死了。

应该就是我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喝下了满满一瓶洗厕液。当父母被她的呻吟和挣扎声惊醒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很长时间我都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死的明明是我,怎么最后成了岳湘?

岳湘火葬那天,我去了她家。岳家门户大开,门里门外挤满了人,一片死寂里,只听见岳湘母亲的号哭声。那声音,是那么绝望痛楚,完全变了调,几乎不像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最底层传出来的:“小湘啊——小湘啊……”我蓦地觉得,那是我的母亲在喊我。

我不敢进去,在门口悄悄张望着。从人群的缝隙里,隐约看见木板上的白布下,凸现出一个小丘样的东西,半尺见方,不规则的一块,被白布随便一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我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忽然我大叫一声,明白了:白布下,是岳湘的脚。

我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楼下冲去。分明是那样纤长秀丽的双足,曾翩然起舞,亭亭立起时如白荷初放,此刻却成了一堆僵硬、难看的东西,没有一丝生气。原来死亡是一桩这样丑陋而可怕的事,那么,我不要死……我一跤绊倒在树根上,失声痛哭。

不久,班主任就被调走了,而我也在一年后考取了另一所中学。日子像雨点般密集洒下,岳湘却始终是我心底不可碰触的回忆,让我在每一个不能预料的夜里,从睡梦中哭醒。

大二的夏天,一个蝉声如瀑的中午,我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某国政变、领导人被暗杀的消息。而他根本不会知道,曾有一个异国的女生因他而死。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

当时,我正在实习,那天,轮到我上磨工。磨床上置好了待打磨的器件,粗大的圆坯表面,像冬天干裂的嘴唇,满是横七竖八的裂纹与划痕,每一个,都在诉说着一桩金属的往事。一眼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一颗满是伤痕的心。

砂轮发出巨大的噪音,在冷却液腥咸的气味里,碎屑飞溅,仿佛都是钢坯的血肉。两个小时后,机器停止了运转。轻轻拂去尘屑,陡地,仿佛拨云见日,我看见它光洁明丽的表面,明净如一泓新水,它竟真的将一切过往全部磨去了。我不禁深深动容。

那一刻,我决定,我要彻底忘掉岳湘。忘记,仿佛是在打磨自己的灵魂,任每一颗锋利的砂粒擦过,一点点地,火星四溅地,抹去那些残破的往事。因为我要活下去,健康地、明朗地活下去,我不要一生一世都活在岳湘之死的阴影里!

渐渐地,我真的很少想起岳湘了。

去年冬天,我去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演出。当音乐响起,一小队羽衣女子轻快地出场,花冠在彩灯下熠熠生辉,如同天使。我却突然想起,那一个秋日的下午,在校园泥泞的操场上,岳湘14岁的、纯真无邪的舞姿,我好像才懂得了当年一切的错。

年少的我们,仿佛新出窑的瓷器,晶莹无痕,却无比脆弱,稍一碰撞,便在顷刻间粉身碎骨,再也不能修复。那时我们以为,死亡就可以把痛苦关在门外,却不知道门外还有整片的蓝天;我们只想逃避明天,却放弃了长长的一生和一生中所有的悲与喜。

如果岳湘知道,曾经的奇耻大辱经过10年的光阴,只不过是岁月背后的记忆,那么,她还会死吗?

(郭巍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倾城十年·芙蓉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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