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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集中营里的儿童杂志

2011-05-30林达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1年10期
关键词:辛格先锋宿舍

林达

我再也没有见到另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是最后的一只

蝴蝶不住在这里

不住在集中营

选自诗歌《蝴蝶》,作者巴维尔·弗里德曼,1942年囚于特莱津,1944年被杀死在奥斯威辛集中营,23岁……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特莱津的捷克小镇。纳粹把这里变成了集中营。

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特莱津也囚禁着许多一流的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和教授。这些成年人开始想,应该如何帮助这些孩子度过非常岁月?我们也许无法活过这场战争,他们却可能活下来。在特莱津,犹太人委员会先给孩子们争取更多的活动自由。在竭力照顾孩子们生活的同时,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考虑孩子们的教育。他们要把知识、艺术和良知,教给孩子,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支撑。

14岁的乔治·布兰迪住的宿舍是L417的一号房间,是由凡特·艾辛格教授管理的。犹太人委员会把他派到男孩宿舍做管理员,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得到一个教师。事实上,艾辛格教授不仅担任教师,还以他特有的热情,在一个沉闷的环境中,激发了孩子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艾辛格教授平等地对待孩子,让他们觉得,自己能够思考和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了。幸存的孩子们回忆说,艾辛格教授是很有见解的人,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一方面,他把他们“当做大人”,设法给他们带来一个个持有各种不同观点的教授和学者,悄悄地给孩子们做讲座。另一方面,他总是对孩子们说,在你们这样的年龄,不要过早地形成一种固定的看法。在形成观点之前,你们先要做的,是汲取大量的知识。

14岁以上的孩子已经要干活儿了。可是,艾辛格教授总是安排出时间让他们上课。他带着教师们潜入孩子们的宿舍。后来,德国冲锋队开始突击检查孩子们的住处。他们把课堂移到了阁楼上。每堂课,总有望风的孩子守候在窗口。在L417宿舍的男孩们,上着数学、地理、历史,还有犹太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的课程。教师中,有著名的捷克作家,卡瑞尔·珀拉克,他在1944年10月19日被遣送往波兰的死亡营,再也没能回来。

艾辛格教授在被送到特莱津的时候,只有29岁。他宽宽大大的额头,瘦瘦的,有神而快乐的眼睛。幸存的孩子回忆说,艾辛格教授自己就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就像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一样和孩子们一起踢球。他常常给孩子们讲一个孤儿院的故事,那个孤儿院是由孩子们自治的,他使得孩子们都对“自治”的生活入了迷。他们开始把自己的集体宿舍叫做一个“孩子共和国”,选出他们自己的“政府”,一个孩子成为政府的主席,开始了他们自己创造的“孩子共和国的故事”。其中,最令人难以相信的,就是一号房间的孩子们,还办了一份地下杂志:《先锋》。

这份杂志刊载孩子们自己的诗、文章,还有人物专栏“我们中间的一个”。杂志有孩子们自己设计的封面,和自己画的插图。当然,在纸张都是违禁品的集中营,他们只是小心地抄写、粘贴出这独一份的手工杂志。那是一份“周刊”,像模像样,他们还在封面上写上“定价”,就像是一本“真的”杂志。在完成之后,他们骄傲地在星期五的晚上,给孩子们朗读杂志的内容,他们小心地翻阅,然后宝贝似的珍藏起来,一期,又一期。

《先锋》杂志上,还有“文化报告”。在一篇“文化报告”中,小记者报道了一个犹太囚徒,奥地利盲人艺术家布瑟尔德·奥德纳来到孩子们的宿舍,带来了几件艺术品,那是他在集中营用捡来的废铁丝,精心制作的动物和人物造型。他顽强的生命力,给孩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孩子在杂志上写道:“当世界上别的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房间,我们只有‘30厘米×70厘米的一个床位;别的孩子有自由,我们却生活得像是被锁链拴住的狗;当他们的衣柜里塞满了玩具的时候,我们在争取让自己的床头有一小块遮蔽的空间;你要知道,我们只是孩子,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或许,我们更成熟一些(这要感谢特莱津),可是,我们也是一样的平常孩子。”

孩子们坚持一周一周地“出版”杂志,因此留下了最宝贵的历史纪录。从1942年12月18日,到1944年7月30日,《先锋》杂志“出版”了总共将近八百页。杂志留下了他们特殊的童年。

艾辛格教授有一个心爱的未婚妻,由于担心遣送会把他们分开。他们决定在特莱津集中营结婚,期待婚姻使得他们在被遣送时能够不分开。1944年6月11日,他们在集中营结婚。他们不想惊动别人,可是,艾辛格教授的孩子们,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也瞒着老师,偷偷准备礼物和庆祝。特莱津没有鲜花,孩子们请每天去大墙外面干活儿的农工,偷偷运进了一些花朵。他们又一起省下口粮,请食堂偷偷地做了一个象征性的“蛋糕”。他们还想方设法找到一支钢笔,作为给老师的结婚礼物。艾辛格的妻子回忆说,他们经历了最感动的一刻。

1945年1月15日,在送往达豪集中营的途中,艾辛格教授被德国冲锋队员枪杀。

直到1968年的春天,乔治他们才感到,也许可以认真考虑出版《先锋》杂志了。在那个时候,特莱津原来的学校楼,也在考虑建成一个“特莱津集中营博物馆”。可是,就在那年8月,苏联入侵捷克。此后,历经种种曲折,介绍《先锋》杂志的书,在20世纪90年代,才被正式以几种文字出版。当年犹太孩子们的苦难和梦想,终于重见天日。出版时,乔治·布兰迪和几个幸存者,决定用当年他们的同伴在《先锋》杂志上写的话,作为书名:“我们也是一样的平常孩子”。

在书的最后,是特莱津L417宿舍一号房间的孩子们的名单。一共是92个孩子,在1945年战争结束的时候,只有15个孩子侥幸活下来。

1.5万名曾经生活在特莱津的犹太孩子,只有100多名存活下来。

在特莱津,艺术家在坚持正常的创作和教学,学者在坚持他们的学术讲座;艺术家们,不仅为集中营的孩子们,也为生活在今天和以后世界的人们,展示了生活本身的不朽,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不朽,展示了维护宁静心灵和智慧思索的必要。

(摘自《品读》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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