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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语录

2011-05-30倪萍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1年4期
关键词:旧衣服表妹姥姥

内容简介

来自著名主持人、演员倪萍心底的一则则姥姥与外孙女之间爱的故事,令人为之动容。清澈质朴、真挚感人的文字,温暖人心。倪萍带领读者走进她99岁姥姥的平凡生活,追忆作者与姥姥一起走过的有泪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细述这位纯朴、善良的山东老人生命中的最后乐章。分享她那些看似平常却让人终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

天黑了

姥姥说:“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节我还跟她说:“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劲,怎么着咱们也得混个百岁老人。”

姥姥说:“有些事能使使劲,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劲了,天黑了,谁也挡不住喽!”

“姥姥,你怕死吗?”

“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够本儿了。”

“孩子你记住,人说话,一半儿是用嘴说,一半儿是用心说。用嘴说的话你倒着听就行了,用心说的话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半辈子假话呀?”

“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啊,说话是不是给别人听的?哪有自己对自己说的?给别人听的话就得先替别人想,人家愿不愿意听,听了难不难受、高不高兴。这一来二去,你的话就变了一半儿了。你看见人家脸上有个黑点,你不用直说。人家自己的脸,不比你更清楚吗?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说,你就先说自己脸上也有个黑点,人家听了心里就好受些了。”

哦,凡事要替别人想。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质上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双三寸的小脚,热热闹闹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时候是四世同堂。

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吗?是,其实也不是。

“姥姥,如果还有来世,你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吗?”

姥姥反问我:“你说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不生了。”

我也不生。如果还是做主持人、做演员这个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着现场直播之前,先在一个安静的属于自己的花园房子里睡上一大觉,起来洗个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妆,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厅,无牵无挂。晚上回来,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玫瑰浴,点一支香烟,喝一杯红酒,翻一本闲书。哪像现在呀,给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饭,抹把脸就提溜着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还等着你,温暖是温暖了,可累人、累心啊!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来的?

“人哪,就是穿着棉袄盼着裙子,穿着裙子又想着棉袄。要不是这些人在家等着你,你在电视上兴许就不会说人话了。”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这是对我主持风格的高度评价:说人话。

“那你的意思,来世你还会选择当一个这么多孩子的母亲,当一个这么多孙子、外甥(山东等地称外孙、外孙女为外甥)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样,你生下来是为老(好)些人活着的,有杆大秤称着你,俺这路人都是小秤盘里的人,少一个多俩的都一样。”

姥姥始终没给个具体答案。她不能想象没有家人、没有孩子,她这一生怎么个过法,但是姥姥觉得我是可以一个人成为一个家的那种人,我是有社会使命的那个人。哈,真会戴高帽子,谁给我的使命?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时还不是孤身一人?谁能携家带口地走啊?”

姥姥笑了:“分批分个儿地走啊,就像分批分个儿地来一样,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块儿了。”

是安慰还是信念?姥姥始终相信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是她对家的无限眷恋和对生命延续的阐释。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热爱她曾经的穷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总夸今天的好生活:“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个够啊?”

一生不爱财、不贪心的姥姥只贪命。命也慷慨地回报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辈子吗?

姥姥的天快亮吧!

姥姥挣钱了

老了的姥姥盘腿儿坐在床上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宽大的落地窗下,太阳一照就是一整天。

这么连轴地睡,还不很快就睡过去呀?我害怕了。我试过,一上午陪着她又说又笑她会一直不睡。于是我给她分配了工作。

我家订了三份报纸,一份《新京报》,一份《北京青年报》,每周还有一份《南方周末》。我跟姥姥说这三家报社回收旧报,凡是看过的,你按大、小张和有图片、没图片的分类叠整齐。

“每天的工资是十五块钱,你做不做?”

姥姥想都没想:“做,做!闲着也是闲着。”

这是姥姥一生做的第一份拿工资的工作,九十七岁的姥姥开始挣钱了。每天十五块,一个月四百五十块,姥姥的欢喜不亚于我挣四万五。

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姥姥每天把全家翻得乱七八糟的报纸一张张地分类叠好,晚上交给我。有时我故意把叠好的报纸再翻乱了,她就仔细地又整理一遍,不厌其烦。每月的三十号,我这个三家报纸的“老总”都准时地给姥姥发四百五十块钱。每次我都把钱换成新的,姥姥一张一张地数好放进她的手绢里包好,再放进她的抽屉里。

记得第一次把这份工资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姥姥不接:“你留着吧,买个菜啥的。”

“这哪行啊?你的工资呀,你的劳动所得呀!我拿了你的工资,这不成了剥削劳动力吗?”

姥姥拿着工资的那份激动我是真看出来了。你想啊,姥姥在家工作了一辈子,没以自己的名字领过一分钱。年轻的时候孩子多,她没下过一天地。年纪大了,孩子都有出息能挣钱了,她拿的也不过是孩子孝敬她的钱。

姥姥这是第一次尝到了自己挣钱的快乐,喜悦无以言表,那天晚上几次拿出钱来要给我。姥姥的欢喜让我想哭,咱早就不差钱了呀,姥姥。

姥姥还是老了,报纸叠着叠着也挡不住昏睡了。

我又布置了新工作。

“姥姥,我们单位回收瓜子仁,出口欧洲。质量要求严,不能用嘴嗑啊,要用手剥。仁要完整的,不能碎。剥一小瓶(普通的玻璃杯)十五块钱,你做不做?”

姥姥真是见钱眼开:“做,做!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我就去买了五斤葵花子交给了姥姥。

姥姥两只手的大拇指二拇指的皮都剥硬了,我心里依然高兴。工作者是美丽的,姥姥不瞌睡了,饭量也大了,人也精神了。年底我们还打算给她颁个先进工作者奖状,我说我们台长在大会上点名表扬她了,姥姥真的相信了。姥姥真是老了,我们单位是干嘛的?还管出口欧洲的瓜子啊?

姥姥真的老了,精明了一辈子的姥姥不知道我们一直在演戏让她欢喜,有时戏演得都那么夸张姥姥也看不出。

我知道,大幕总要落下,演出一定会结束。只是我盼望它落得慢一点,结束得晚一点。

姥姥爱干净也爱美,更爱勤俭。穿在里边的秋衣秋裤两大抽屉,姥姥洗了又洗,改了又改,常年不穿的都有两箱子,你要想让她扔掉是件很困难的事。

那年开政协会碰到梁从诫先生(梁思成的儿子),他是环保倡导者。他说其实家里最大的污染源是不穿的旧衣服、不用的旧物。回来我就跟姥姥商量把不穿的旧衣服都扔了,我带头。姥姥说啥也不同意。是啊,过了一辈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姥姥怎么能和梁先生在一个水平线之上啊?

啊,我又想了一招。

“姥姥,我们单位回收旧衣服,无论大小、厚薄、男女,一件回收返还你一百元。你看看你有没有不穿的旧衣服?”

姥姥真是贪财呀(也真是老了,糊涂了。一百块买新的也买了,什么单位做这种赔本的买卖呀),一口气收拾了二十三件她的旧衣服交给我。

两千三,第二天我就从“我们单位”拿回钱来交到姥姥手里。

三天过去了,我的表妹玲玲打电话告诉我,姥姥去城南她的家里帮她收拾了五十七件不穿的旧衣服,要拿给我们单位回收。

天哪,五千七百块我收回这一堆破衣服!我表妹知道这又是一幕戏,电话里大笑不止。玲玲说,姥姥一边叠着她那些旧衣服一边说:“像你姐这样的单位哪儿找去?多收拾点。”

另一个表妹凌云的电话也来了(这些表妹都是姥姥带大的她的亲孙女),姥姥把我们单位回收旧衣服这件事在她的亲戚里传遍了,好在谁也不信。

但姥姥这两千三拿到手了,她是真信了,她是捡着便宜了,她是高兴了。我们也高兴啊,我们的目的都达到了,双赢啊!

我说:“姥姥,我们单位这事你别到处说,单位照顾,收不了那么多。”我是担心她再把村里那些亲戚的旧衣服收来,我就惨了。

姥姥说:“有好事想着别人,别人就老想着你。你有了好事不想着别人,只顾着自己,最后你就剩一个人了,一个人就没有来往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好事是有限的,使完就完了,人多好事就多。”

想起我第一次挣到最多的钱是一万块,我就悄悄跟姥姥说了,也拿给她看了。

姥姥说:“钱这个东西,越看越多。我看了就等于你挣了两万,再给你妈看就等于三万了,再给你哥看就是四万了,欢喜成了四倍了。”

“糖稀越沾越厚,苦菜越洗苦水越少。”姥姥的欢喜都是乘法,忧伤都是除法。

望着姥姥那瘦弱的身躯,我总在想,她心里的那条河得有多宽?那片海得有多大?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河水会断流,海水会枯竭。

(摘自《姥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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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倪萍,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制片人、著名演员。生于山东。曾出版《日子》,与王文澜合著《自行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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