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乔布斯

苗炜

我本以为作家是没资格写文章怀念乔布斯的：他商业上的雄才大略，是那些大老板才喜欢谈论的，他的创新精神，是给那些创业者的遗产，他那些美妙的产品设计，是让消费电子粉丝津津乐道的，作家随便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就行了。

不过，很快我在《纽约时报》上看见华裔作家任碧莲写的文章，她回忆自己使用苹果Ⅱ型写作的场景——那是1980年秋天，以前总是用打字机的作家在苹果电脑上敲下了一行字，每行只能写40个字符，屏幕是黑的，写出来的字泛着绿幽幽的光，总有一个光标在前面，世上并没有谁关心你写什么，电脑也不关心，但那个光标好像期待着你写下去，不像无情又被动的白纸。你可以在电脑上删改，它可以倾听，像你的同谋，你不能再把这样一台电脑叫做“机器”。

我是在1983年秋天用上苹果Ⅱ型的，我那所高中以理科教育闻名，组织了一次数学考试，优胜者可以学计算机。当时，一位香港商人给学校捐赠了20台计算机，那可是稀罕物。我侥幸考取了计算机班，第一课，先参观北京的一个计算机中心，知道了什么叫大型计算机。然后去计算机教室，进门要换拖鞋，所有同学都一股子臭脚丫子味，但没人在意，都被眼前神圣的苹果Ⅱ型迷住了。当时是学Basic语言，我在计算机上干出的第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用一个小程序检验“哥德巴赫猜想”到10万的时候是否成立，屏幕上不断显示着两个素数之和，过去了10多分钟还没算到1万呢，但它比人算得快多了。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乔布斯是谁，我们的偶像是保送到清华的师兄，他的特长是“电镀”，自己没事就在家把家里的东西都镀得亮堂堂的，他的技术获得了专利，现在想来，这位师兄具有“车库精神”。80年代，北京街头有不少家具店，店里的商品以电镀的折叠椅最为时髦，椅子腿光亮夺目，人称“电镀椅”。这位“电镀师兄”去清华读化学系，在学校广播站里介绍学习经验，他说，学习要有兴趣，还要有毅力，为了培养自己的毅力，他坚持每天看《人民日报》的社论，不管多空洞都要一字一字地读完。

我购买的第一个苹果产品是IPOD一代，白色，炫目，但真正体会到它的好处是ITUNES，我把一张CD放进电脑，ITUNES自动给出曲目，这让我见识到了所谓的苹果的封闭系统，乔布斯是一个推销大师，可他卖的并不只是一个灵巧的小玩意儿，他改变了人们消费音乐的方式。不过，我一直等到iPhone出到第四代才入手，让我惊奇的是，照片的定位，你用iPhone4拍一张照片，手机会记录下这张照片的地点，在世界地图上显示，等我带着这部手机去了智利、阿根廷、法国、意大利、西班牙、上海、昆明之后，地图上就有了一串红点，我的行动轨迹被记录下来，我可以按照地图来查看照片，某一天，我在巴黎沿着塞纳河暴走了两个小时，路过铁塔、凯旋门、奥塞博物馆、莎士比亚书店时都拍了照片，一个月之后，我点开巴黎的地图，重新看到这些照片，我忽然发现这部手机能和你的情感发生关系，我们总说苹果的产品设计得好，其实，美妙的设计都来自这些体贴的应用和细节，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家里的彩电从索尼换成三星，但要你换掉一部下载了很多APP、拍摄了不少照片的苹果手机并不容易，你往那里面注入了你自己的情感。

1999 年 Fortune 杂志评选“世纪商人”，最终选了四个人，福特（汽车时代开创者）、阿尔弗莱德·斯隆（现代管理之父，分权制发明人）、小汤马斯·沃森（大型机时代开创者、将 IBM 打造为一家伟大公司）、盖茨，如今回头再看，乔布斯是不是一个更了不起的商人呢？这个问题还是留给商业杂志去讨论吧。在乔布斯去世后，huffingtonpost.com的讣告题目是“发明家和艺术家”，实际上，乔布斯本人并没有发明什么。《纽约客》的一篇博客也讨论了这个话题是，他是个艺术家吗？文章认为，乔布斯是一个嬉皮士资本家。但是，数字生活时代的许多关键产品的确出自于他，他散发出来的创造魔力比之哪一位艺术家都不逊色。这才是他让我们这些小文人喜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