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灰色人群
2011-05-30边芹
边芹
的黎波里被北约攻下的那两天,地中海以北的都市露出了“打劫”成功的笑容。一时间贵族们连掩饰都忘了,禁不住公开谈起这场仗打得合算不合算,石油开采权能拿多少。有人抛出35%的开采权,这个数字一定意味着滚滚财源,就像清末从中华巨人身上凿开的那几个取之不竭的提款口,数字在电视主持人和议员的唇红齿白间仿佛烫嘴的肉丸窸窣窣地传递着,训练有素的矜持风度,终被贪欲的满足一道道突破了脸上的线条。这场景简直像一场电视直播的小“巴黎和会”,对德国未参与打仗的指责,带着“来晚的就分不到了”的兴奋。19世纪并不像一页书那样被几个更动听的名词就翻过去了,历史一如既往地野蛮着,自有失败者曝尸街头的画面敲打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漫者。如果不得不接受本能永远跑在理想前面,这世界几百年来就是猎场,导演们并不想有别的游戏。
在狼与羊群追逐的日子,《域外故事》里那几则不着边际的奇闻,就还有讲一讲的必要。
2067年,爱德华·陈游走到一个城市,那是帝国正式宣告诞生前的沉迷年代,谁也未察觉帝国暗影轻薄无形的覆盖,遑论它揭幕的那一天。从一个都市模仿到另一个都市的无忧无虑,伴着青春歌谣的传递,断断续续在不同时段,已击鼓传花似地维持了百多年。有一种名叫“花粉”的东西在空气中弥漫。
全城都沉浸在“花粉”的吸食中,没有人想到那是从小孩手里索取一件重要东西之前递过来的诱饵,也没有人意识到玩乐到期的时日,一切都按照永无尽头的喜剧编排着,要的就是瘾大,不能让五官的麻醉半途停下来,每一次停歇,帝国之网的编织都会推迟十至二十年。吸食的时间一般至少百年,那个漫长的设卒、诈骗、结网终至“斩首”的过程才能初步完成。2067年是“花粉战争”宣战前“瘾君子”遍野的时候,只有一列火车上的乘客可以追索贩卖花粉的黑帮穿越时代,在每一个他人看不见的站点停靠。爱德华·陈就从这列车上走下来。
这一年是帝国登基前毫无特例的年份,除了几场恶揍反骨者的局部战争,世界大部分地区处在被安抚状态,十分麻木地看着刺头被外科手术似地拔掉、碾碎。这样的“准和平”在帝国贵族亮出身份前,已持续了很久,每个地区都须至少五十年的花粉走私,才能起动糜烂和发酵过程。
爱德华·陈在繁华无比的“世纪大道”上,见得最多的是“国际雇佣乐队”的招聘广告,它们是城市夜晚霓虹灯下最闪烁的部分。1897年在伦敦、1909年在巴黎、1923年在纽约、1958年在西柏林、1967年在东京、1986年……他都见过这类礼物与毒药精心掺合的招聘广告,也领略过相似的歌舞升平,有一个迹象可以把这些时段和地点与眼下这个城市拼接起来,就是节日越来越紧锣密鼓。事实上,这是黑幫渗透能看到的唯一症候,就像小孩发烧在高到昏厥前往往兴奋异常、面红耳赤,看上去比一般孩子要身强体健。从最初被注入强心剂而繁盛异常到吸干气血破布似地被扔掉,没有百年以下的剧本,如此漫长的情节,看清首尾的人凤毛麟角。从热那亚到纽约,一个个地区帝国崛起和毁灭,那些被“蝗虫”掠过的都市,都经过一个极度兴奋期,叫“节日”。几乎所有的事都以节日的形式上演着,真实被解说和影像替代,而伴奏的乐手早就领到“国际雇佣乐队”的资质证。
“乐队”铺满全城所有高地的广告,是“沙化研究所”经营的。研究所只是个公开挂牌的代理机构,真实的委托者是“鱼网俱乐部”,一阴一阳两个组织都是“国际褪色剂制造集团”在全球各地设置的分支机构,专门研发有本土特点的褪色技术。“沙化研究所”根据漏斗原理,多年致力于社会沙化的最细小值与沙化个体自动沿着统一轨道进入同一孔洞的速率。尽管该所正式挂牌的日子并不久远,但它挂牌前已经功勋卓著,何况它附属的跨国集团已有好几个世纪的经营历史,第一个发明褪色剂秘方的组织为了不暴露身份,并未申请专利,它最先运用于哪个都市也未有文字记载,一般的推测它至少已有四五百年历史。褪色剂的研制和推广初期是绝密的,几百年后也只有爱德华·陈和他的同车人看到了蛛丝马迹,那列名为“时间隧道”的火车1889年始发于巴黎北站,一路悲歌,因为从一开始乘车人就是迟到者,他们每到一处,都是该地沙化研究所开业之后,从未能赶在这之前抵达。一百多年的追赶,未有一刻改变过迟到者的命运,这群永远的失败者见人所未见,但除了验明沙化技术已大规模投入生产,所有的阻截都以粉身碎骨告终,并无一例外被朝秦暮楚的人群抛弃。
“国际褪色剂制造集团”一般根据“沙化研究所”的科研数据,调整主方始终不变的配方,然后依照新方要求“鱼网俱乐部”为“乐队”招聘新的乐手。所有研究成果和产品应用都是透过“乐队”的乐手完成的,足见“乐队”在棋盘上举足轻重的作用。看到临时考点长龙般的候选者,爱德华·陈去见了一批老乐手,都是从原来的“国家乐团”挖来的名角。他发现真正的录用标准是不让应聘人知道的:就是满城寻找有一技之长的愚人。娴熟的技巧常常掩盖了城市愚人的实际数目,在过往未遇天敌的世纪,此一事实并未影响城市的生存,直到这个招聘机制的起动。这是“沙化研究所”的一项重要科研成果,研究人员发明了“漏斗理论”,即沙化个体的无限细分与漏斗孔洞的统一和唯一是呈正比的。而沙化过程与统一孔洞都得通过乐手的演奏实现,演奏又叫传送花粉,演得有效与否,不在于一场的精彩,而在于每一场的接力。抬举有一技之长的愚人,是保证乐谱模仿的关键,在技巧无穷发挥的幻觉中,乐谱的重复和一律才会被人遗忘。
进城三天后,爱德华·陈登上了一座瞭望塔,这是“鱼网俱乐部”搭建的十座瞭望塔之一,位于城市的制高点。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色彩妩媚的城池,定时燃放焰火,塔上涌满看客,这个城市有一半人变成了游客,另一半人变成了伺者,中间是昼夜不歇的演奏。其实瞭望塔有对游人保密的用途,就是检测褪色技术的成败。用特殊的望远镜,可以在眼花缭乱的彩色影像下面,看到灰色人群的扩大。在公开发表的资料里,并没有“灰色人群”的字眼,而用了“开明体”。“开明”在都市并非一个头衔,而一直被视为一份道德证书,没人知道在每一个好名词下面,都藏着一群卒子,只是当事人并不知情。“开明”其实是“鱼网俱乐部”为“灰色人群”颁发的徽章,即使在俱乐部里也只有极少数人得悉徽章的真正用途,那是个别看到整盘棋的人才掌握的秘密。
灰色是一种无色之色,进入这个色阶的人群是帝国统一的根基,在正式登基前的数百年间,利用褪色技术扩大灰色人群,是各种时代名词下面的本质,为此世界被各色理念和神话颠倒了几遍,在地动山摇的崩塌中,人群被重新筛选和划分。在爱德华·陈途经的2067年,都市的“灰色人群”已呈几何数上升,“节日”是史无前例的搅拌机,那巨大的吞吐量,彰显了城市最后的辉煌。直到那一刻,“灰色人群”中最得宠的部分——乐手,尚未意识到谁在雇佣他们,而乐队里的明星已通过联姻进入帝国贵族行列。爱德华·陈走过的都市,都庆祝过类似的婚礼,那悬浮于历史真实之上的一场场盛大庆典,像烟花爆竹,抹去了城市易手的血腥,遮避了王朝覆灭的硝烟,成了平民百姓的娱乐和幸福指数。
伫立瞭望塔的爱德华·陈,望着挤在身边等着消费下一场烟花的游客,黯然神伤。他知道若干年后爆发“花粉战争”,将以这个城市的覆灭告终。一条细细的血水从紧闭的嘴角流下来,这是他留给这个城市的一滴泪——无人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