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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世芳:我的爷爷奶奶

2011-05-30燕舞

新民周刊 2011年13期
关键词:台大爷爷奶奶

燕舞

“马世芳仿佛是一个老灵魂装错了青春的身体。”

这是台湾著名文化人詹宏志的断语。2007年10月,台湾知名乐评人、“五四三音乐”DJ马世芳的第一部散文集《地下乡愁蓝调》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简体中文版。詹宏志在序言中对1971年出生的马世芳的这句评价,为两岸不少文艺青年津津乐道。

2011年2月,马世芳与人新译了《列侬回忆》,又新推散文集《昨日书》;植树节当日,他在杭州“从两首歌回望曲折的台湾乐史”,与台湾知名乐评人张铁志对谈“昨日之书与今日之噪音”;次日又飞到北京,与DJ张有待对谈。

出版方以“台湾首席文艺青年”的符号推介马世芳,但他1990年前后求学于台大中文系时,“其实很不喜欢‘文艺青年这个词”,因为它意味着“你不食人间烟火,反动,消极,昧于现实,充满小资情调”。

春日午后,笔者与马世芳在北京南锣鼓巷长谈,话题并未涉及他擅长的乐史,也没太涉及他的作家父亲亮轩(本名马国光)和母亲、资深广播人陶晓清,而主要围绕着他的祖父马廷英(1899年—1979年)。

1980年代中后期马世芳就读于台北最好的高中建国中学,在一堂“地球科学”课上,头天晚上熬夜写日记的马世芳正打瞌睡,突然听到老师大讲特讲马廷英如何厉害。他本能地惊醒:“那是我爷爷”,引得全班瞩目,老师“马上对我鞠躬,直说不得了不得了”。

马廷英是中国海洋地质科学的重要先驱,也是“古生物钟”的最早发明者,对“古气候与大陆漂移”的研究卓有贡献。作为日本帝国大学的理学博士和德国柏林大学的博士,他1945年赴台参与接收日本台北帝国大学,创建台大地质系并长期担任系主任(1970年创立台湾文化大学地质系并任系主任),但他1979年病重时却被安排在台大附属医院的三等病房。直到“总统”蒋经国来探望,院方才临时将马廷英紧急转入头等病房,“后来各界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来探病”。马廷英临终前进入弥留状态,其呓语和梦话中“说的都是地质学的名词”,“好像他在台大的课堂教书一样,手有的时候在那边凌空比画,画着洋流和板块”。

马廷英晚年再也没提起过同样留日的妻子孙彩苹,留在大陆的她后来改嫁,嫁给了“七君子”之一章乃器——马世芳的祖母1月25日刚满100岁。马世芳偶尔得空探望祖母,但她绝口不提“马廷英”三个字,只是说“当年是陈仪找去的”——“没有主词,但是当然讲的是马廷英”。

祖父马廷英与台大外文系退休教授齐邦媛之父齐世英是世交,所以马世芳在“齐姑姑”的回忆录《巨流河》中,还能看到一些关于祖父的片段。

而最近,马廷英在台北的故居即将开放。

德国、日本双料博士的来历

问:你母校台大的校史馆“口述历史”项目2008年1月28日曾请令尊回顾马廷英教授。

你的祖母后来改嫁,嫁给了“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先生,因此你也管章立凡先生叫叔叔。祖父去世时,你应该是七八岁的样子吧?

马世芳:他是1979年去世的,我是8岁。

问:对他还是有蛮深的印象吗?

马世芳:爷爷非常疼我,但是我小时候去爷爷家的次数不是太多,偶尔去,我来不及跟爷爷真正地认识。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搁假牙的那个杯子。他在(台北)青田街有一个日本(式)房子,是来台湾的时候台大给他的宿舍,有一个小院子,那个房子也很老了,我爷爷家一直穷,也没有什么钱去修缮。听说从前家里也養过鸡,花园里草长得很茂盛,有点乱。那个老房子里面暗暗的,因为我人小,进那个房子觉得很大。客厅有补了钉的老沙发椅,很多近代史记载过的学者都坐过那个沙发,杨家骆先生是我爷爷非常好的朋友。

(爷爷的书房里)有一个很大很大、铜的地球仪,那个地球仪非常酷,五大洲的山、海是浮刻在上面的,浮雕的。小时候,(我)常常转那个地球仪玩。

后来才知道,我的名字“世芳”是我爷爷取的。“芳”是取“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父亲和爷爷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很紧张,父亲是在青春期的时候被爷爷赶出家门的,后来变成了一个流浪在外自力更生的年轻人。他是一直到了要结婚了,带着未婚妻回去见我爷爷,我爷爷衷心喜欢这个媳妇,父子就算言归于好了,算是和解了。

问:你奶奶好像是在早稻田大学读书的?

马世芳:对,奶奶念的是早稻田,她是法政专科的,我爷爷是在东北仙台。

问:帝国大学。

马世芳:对,就是最近被海啸整个毁掉的地方。

我爷爷和我奶奶在日本就认识了。抗战爆发,(中、日)两国变敌国,我爷爷和奶奶觉得局势如此,就回中国了。我爷爷学位已经拿到了,而且他的博士学位是拿的日本和德国两个学位。

问:他是理学博士,论文是对珊瑚礁的研究。

马世芳:日本(当时)的理学博士从来没有给过外国人,我爷爷的指导教授矢部长克那个时候觉得马廷英这个中国学生太有才华了,当然要给博士学位。但是日本的教育当局不太愿意给,有很多的顾忌,给一个中国学生这么具有指标性的学位,他们觉得是有失面子,就千方百计要他入日本籍,用各种借口拖延。

他的指导教授很生气,就把我爷爷的论文寄到德国去,给柏林大学的学者评断。德国人一看这个论文太厉害了,马上给他一个博士学位。日本人看到德国人给了博士学位,再不给就显得自己更糟糕了,也只好给了。

我奶奶没有念完,打仗了就跟她老师辞行,老师就感慨说,“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情,我们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很舍不得她,也只好让她回去。回去的时候,因为中国留学生回国的人数很多,不是每个人都买得到船票、配得上舱位。我爷爷在回去的船舱已经订好了位子,但是我奶奶没订到,后来他们决定用家眷的名义一起订舱位回中国了。

本来我奶奶到了上海就要下船回家,这样他们后来大概就不可能结婚了。但是那时候战事很激烈,船到上海靠不了岸,只好转往天津,在天津上的岸。

奶奶只是一个名字

问:你爷爷家里家境应该还不错。

马世芳:我的曾祖父家可能是地主,但是是穷乡僻壤的那种地主,爷爷肯定上过私塾,但只是为了学记账。我爷爷后来考留学,成绩非常好,他15岁就考上公费留日,全东北当时只有几个名额可以到日本留学。据我父亲说,我爷爷是离家出走考了公费去日本的,是不告而别,一去就是二十几年。

爷爷到了日本,曾祖父很担心。我爷爷到了日本拼命地念书,也不太跟家里联络,后来写家书,附了一张坐在打字机前面的照片,说日本有这样一种机器,坐在前面只要用想的,字就会出来。曾祖父看到了,说:“哦,到了有这样机器的地方,那就在那儿待着吧。”

回到中国,我的姑奶奶和姑爷当时正好住天津,一查旅客名单发现哥哥居然在日本成亲了,就给他们俩预备了新房。不过,据我父亲说,当时他们并没有成婚。两人后来又分开了,我奶奶之后是千里迢迢去大后方,在重庆找到我爷爷,才正式结的婚。

我爷爷后来当了东北中学的校长。后来又继续在抗战的时候全中国地研究地质学,带着他的学生上山下海,采集地质标本,有时候碰到土匪,有时候碰到内乱,碰到各种各样的危险。有一次到了乡下,因为这些研究队去采集地质标本,就会扛着一箱一箱的化石,很重,很大箱,当地一些土匪看到,就远远地观察,以为带着黄金或者宝贝,就会想要抢。

我爷爷那个时候知道这个状况,他们扎营过夜,把所有箱子全部打开,采集的锹、锄头,全部抬起来放着,表示这些东西不值钱。然后他叫学生用铁丝在营地外面围了一圈,找一张红纸写了四个字“小心电网”,挂在上面。土匪一看有一个红纸条,看不懂,回去问他们的师爷,师爷认识字,说是人会被吸住电死,赶快撤!

当我爷爷在全中国跑的时候,奶奶就守在家里。我父亲是抗战的时候在四川北碚出生的。之前我姑姑已经出生了,我父亲差一点被我奶奶打胎打掉,因为她已经不想再和我爷爷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局势太乱了,奶奶知道她又怀孕了,老公又不在家,就写信说:“这个孩子不要了,我要堕胎。”在那个年代堕胎要有丈夫同意,她就说“附上堕胎同意书,你给我签了寄回来”。我爷爷是科学家,签就签,无所谓,签了寄回来。这件事被杨家骆知道了,就跑去跟他的母亲讲,杨奶奶信佛信得很虔诚,就交代杨家骆,无论如何要把同意书给弄回来。

他就去找我奶奶,言不及义,趁我奶奶去里屋的时候,看到那张同意书,抢了就跑回去了。杨奶奶马上就把同意书扔到炉子里烧掉了,那个时候局势太乱,信件往返的时间太长,就算等我爷爷再签一张寄回来,我奶奶的肚子也会大到不能堕胎了。我父亲是这样的状况之下生下来的。

后来两个人就离婚了,姑姑跟爸爸跟着他到台湾来。我奶奶那个时候舍不得小孩,还一度派了私家侦探一路追,从内地追到上海,在一个渡轮的码头把我父亲绑架回去,把他乔装成小沙弥,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庙里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被我爷爷那边的人把他绑架回来弄到台湾去,他们争抢我父亲,(这是)拍成电影都有点太离奇的故事。

奶奶就留在了大陆,后来她认识了章乃器,这一段我们完全都不知道。我爷爷到死没有再提过我奶奶一个字,我父亲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两岸隔绝了几十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到了1970年代中期,我父亲小时候很亲的一位邻居姊姊,后来移民海外,回大陆探亲,和我奶奶又连络上,我奶奶托她转信给我父亲,这样才辗转让我父亲知道他母亲还在人世。当年两岸隔绝,写信很不方便,但总算是知道了彼此的情况。他们就这样写了十几年的信,一直到1987年台湾开放到大陆探亲,他在1988年才第一次到北京见到我奶奶,那时候我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问:小时候会有这样的疑问吗,比如“我奶奶在哪里”?

马世芳:台湾有太多的外省人,他们的亲族都在大陆,都没有消息,即使偶尔听到消息,也都不是好消息,因为台湾关系曾经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叔叔“文革”的时候被关了10年,我奶奶当然也很辛苦。而且,两岸隔绝太多年,我们的感觉就是“永远都是这样”,大概一直都会这样下去。

当然,奶奶对我的意义就是我父亲身份证上的父母栏,有一个名字叫“孙彩苹”,她是我奶奶,(此前)我一辈子没有见过。

问:你爷爷晚年几乎就没有再提过北京的奶奶,那种婚姻的变故对他们还是有很大伤害。

马世芳:当然,肯定有伤害。

问:祖父过世时你8岁,虽然后来不住一起,但是毕竟会有一些走动,他在专业研究之外对你后来的影响还是不小的吧?

马世芳:从我们所有获知的二手信息,我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但是到底有多了不起,我们从来没有闹清楚过。我父亲没有学科学,我也没有能够学科学,都没有进入到那个专业。

我大概知道我爷爷做的事情,古生物、古海洋,他是真的很厉害。我大概可以跟你简单地解释一下珊瑚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我父亲小的时候常常要给我爷爷抄他的资料,帮他画一些东西,我爸爸不是很有耐心,很不甘愿,有的时候画了也不合我爷爷的规定,就白做工。

我爷爷左眼看显微镜,右眼画显微镜底下的珊瑚,用毛笔画珊瑚切片的显微图,而且那个图画出来是不能有误差的,那个年代你没有办法照相,只能用描的。家里书架上有很多化石,任何一块石头拿出来,他可以告诉你这块石头什么时候出来,到过哪里,后来又干嘛了。

在台大光复后第一次的校务会议记录中还有他的签名,我去校史室特别看过,看到我爷爷的签名在上面。一度还有人提,干脆让马廷英担任校长吧,我爷爷不干,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但是到他晚年的时候,这些都没有人记得了。他晚年卧病在床,是在台大(附属)医院断的气。台大医院是他当年到台湾负责接收的,日本人撤走,国军部队进驻,那些军人把所有能用的设备都搬走了,只剩下电灯泡。是我爷爷去斡旋,去跟陈仪大吵,才把东西要回来,是我爷爷让台大医院变成一个可以运作的、可以医人的地方。他最后在台大医院是在三等病房,就是几个病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面,很狼狈的,我们家族也没有要求任何的特权。

问:一个曾经负责参与接收日本台北帝国大学的大科学家,没想到晚景那么凄凉。

马世芳:对。我爷爷当年到台湾,和接收台电的孙运璿合作过,孙运璿在我爷爷晚年已经是台湾的“行政院长”。后来辗转听说马廷英生病了,快要不行了,孙运璿去看我爷爷,握着他的手掉眼泪。

我爷爷病重的消息见了报,惊动了蒋经国。见报第二天一大清早,“副总统”谢东闵到台大医院三等病房来看他,蒋经国下午两点也去看他。医院方面听说连“总统”都要来了,(将我爷爷)从三等病房赶快弄到头等病房去,后来各界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来探病,我爷爷一下子变成了红人。

据我父亲说,我爷爷到后来进入弥留的状态,开始说呓语还是梦话,说的都是地质学的名词,好像他在台大的课堂教书一样,手有的时候还在那边凌空比画,画着洋流和板块。我爷爷到死没有留下遗嘱,没有一个字交代家里面的事怎么办。

不喜欢“文艺青年”

问:你在台大的时候应该还是挺活跃的,还做过《台大人文报》主编?

马世芳:台大四年對我一生影响的确很大,在台大做再怪的事情,大家也不会觉得有多希奇,也许是1990年代初那个时候的环境、社会的气氛,让大学生变成一个很独特的阶层,他既不负生产的责任,又好像介乎学生和社会人之间的一个模糊身份,让你可以做出一些社会可能会注意和认可的事情,但是又不用负社会的责任,仍然被社会所供养。

我们这一代,从高中到踏上社会的这段时间,经历了台湾第一个(阶段的)政治全面开放,这个开放并不是一个立刻的过程。1987年解严,只是其中的一个转折点,之前已经在松动,之后也没有马上都解除,前后十年的时间一步一步地在开放。

随着台湾整个政治环境的开放、经济的泡沫,信息大量涌进来,资讯爆炸的时代是在我们这一代成长的过程中亲身经历的。对于我们怎么解释身处的社会,我们今天对于媒体、对于商业文化有我们这一代的独特经验。我们这一代人依稀存有上一代相对压抑的记忆,但又好像能快速连结到更新的时代,但也有点尴尬,既不是真的遭受到货真价实的迫害和压迫,也不是在第一时间马上娴熟地运用新的科技武器。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在台湾多少是有点尴尬的。

问:但经历过戒严年代且受过压迫的人可能也有一个危险,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会有那种斗士的心理,觉得“我坐过牢”或者怎么样。

马世芳:对。其实到我念大学的时候,我跟我的朋友们,我们这群人都是被不屑地冠以“文艺青年”的称呼,我们其实也没办法,我其实很不喜欢这个词。

问:为什么?

马世芳:这个词的意思是你不食人间烟火,反动,消极,昧于现实,充满小资情调。但我也不想就加入他们所谓的“革命队伍”,满嘴教条,缺乏创意,为什么社会只能用你们相信的方式改造?而不用你们相信的方式就不对,就是退步?我不相信是这样。

不过后来也上街游行了,也写了一些稍微有一点点战斗性的文字,但是基本上还是在文化层面看这些事情。

问:你1996年第一次来大陆,这几年来得多一点了,大陆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马世芳:1996年懵懵懂懂就来了,空气里还是烧煤的味道,胡同都还没拆,三环还没修好,我见到的是一个带着一点点农镇气味尾巴的老北京的样子。

台湾和大陆之间的年轻人,即使是我这个世代,再比我年轻一些,往下算,普遍在文化上的交流还是少。有很多先入为主的成见,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敌意,过度的自卑或自大,两边难免都会有。自己希望尽量不要这样,尽量回到人的状态里面去体会和理解。我本来就有兴趣,又花了很大的工夫了解两岸分治那么多年,彼此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经历哪些事,他们对台湾的理解,台湾的朋友对他们的理解……我们彼此要先有这样的交流。现在还在累积、理解的阶段,还不到有共识的阶段。

两岸交流开放有20多年了,流行文化的辐射可以追到更久,1970年代邓丽君就进来了。因为流行文化辐射的效应,我们会以为好像彼此声息相通,实际上那只是最皮毛的东西。到2011年了,我们彼此仍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我希望让(这个)历程更细腻一点。能够在这边出书,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的书也许能够帮助大陆的读者,知道一些台湾至少在我身上或者我的文章里体现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之前接触到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有太多让我佩服的了,他们脑筋清楚,思虑周密,教养非常好。这个国家的未来有这样的年轻人在,我真的是寄予乐观和期待的,我愿意保持比较乐观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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