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土地上记录抗联的历史
2011-05-30莫枫
莫枫
千篇一律的主旋律书写,将战争题材文学的读者拉入到一个浪漫主义的陷阱,我一直以来认为战争都是美丽动人的诗篇,有正义附身可以展开理直气壮的杀戮。在1997年的时候,我遇到了张正隆的《雪白血红》,盗版,上下两册。从此对战争、对历史的看法发生了不小变化,我甚至在开始的时候不愿意接受它的真实描写。后来我才知道,有类似嬗变经历的读者,不止我一个人。
《雪白血红》是张正隆的成名作,内容是抗战胜利后,国共双方争先恐后派大军抢占东北,从双方与苏联红军、日伪受降部队发生的千丝万缕关系,到辽沈战役结束,国民党丢了东北并且耗尽了昔日的远征军精锐部队。因为此书,张正隆在一段时间里被停职反省,但他也因此走红,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体制内的军政界里,他都受到了热捧,特别是四野(东北野战军)的旧部下们。所以,日后通过媒体对张正隆的采访,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富有传奇色彩的细节,张正隆在某地如何受到部队将领们的欢迎和捧场,这听上去像吹嘘,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2008年9月出版的《枪杆子1949》,继续四野的征战历程,出山海关、平津战役、渡江战役、南下湖南广西广东一直到海南岛。据说60万字的作品,出版时被删节了10多万字,一說是80万字删了30万,有人把此书的不足归结于编辑的斧钺,我倒觉得,即使没删节,《枪杆子1949》也远不如《雪白血红》。
新书《雪冷血热》,是讲述抗日联军的历史,张正隆的一贯取材方法还是走访并录音,这也正是他写作的强项和特色。20年前就出入干休所采访倾听的他,书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当事人的口述。在我看来,张正隆是一个苦行僧作家,他的写作是靠脚走出来的,这是一个很优秀的历史记录者,却算不上一个历史研究者,他身上还是缺乏学者的知识背景和治学能力。一旦离开了口述者,他在如山的档案里就难有建树。从四野追溯到抗联,张正隆在书中自始至终对国内历史怀着枪杆子迷信,或曰武力崇拜,谁拳头最粗就是老大,但武力在现代社会中的决定性作用已经一去不再了。分析国际政治,张正隆坚守达尔文主义,他预先把世界设想成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规则与人类的普遍正义无关。
但这并不妨碍这部关于抗联的著作,成为国内同题材中最好的。九一八事变之后,滞留的东北军、本地盛产的土匪、国共两党派人组织起来的反日武装,共同构成了东北抗日联军。部队的番号看上去十分壮观,但从编制与满员上讲,几乎都是虚张声势。抗联的战绩没有虚张声势,广泛游击的他们,成为日本关东军的心腹大患。日军采取了残酷的剿灭政策,将分散居住的村民们集中到一个个新建的大屯中去,新建的居民点都在公路边上,有炮楼防卫。军民联系被一刀两断,使得抗联的后勤日益匮乏,东北的冬天气温能到零下三四十度,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就地找不到食物。所有人回忆起这段经历时,都认为是苦到了人能承受的临界点。官方的党史承认,历史上最艰难的三个时期分别是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东北抗联在白山黑水中的战斗。
除了战场之外,张正隆多次写到北方会议的急躁情绪对抗联的消极影响,同样地,抗联中也躲不了肃反,这里叫做杀“民生团”。日苏冲突的张鼓峰、诺门罕事件爆发时,抗联喊出“武装保卫苏维埃”的口号,同时,苏军机械化大兵团的胜利,一度鼓舞了绝境中坚持抗战的抗联将士。众人以为苏联红军马上会来解放东北,谁知等来的是日苏互不侵犯条约的落地。山穷水尽的抗联残余部队,大部分出了国境线去苏联整训,被编成一个教导旅,日后随苏联红军一道出兵东北。战争中的很多真实的残忍细节,比如饥不择食中的食人肉,滥抓叛徒而导致的滥杀无辜,陷入内部审查运动者的自杀……让我看到当初那个写《雪白血红》的张正隆,锋芒、胆量、良知尚存。
尽管,《雪冷血热》的记述,已经无法如《雪白血红》那样一鸣惊人。但在国内的同题材、同阵营写作者中,张正隆是难得能被历史记住的人。在相同政治社会里,我觉得写战争的张正隆,接近于《骑兵军》的作者巴别尔,两人都是作家,不是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