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老板回来了
2011-05-30任蕙兰
任蕙兰
出走的老板回来了。
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令工人振奋的了。信泰老板胡福林数日前回到温州,出面召集员工开会。亲眼见到了老板,歇工半个月的工人语气中又有了希望。
信泰引起的地震颇不寻常。浙江信泰集团是温州眼镜业龙头企业,董事长胡福林9月20日出走美国,他是此轮温州出走的老板中名气最大的,标志着温州“跑路潮”向大企业升级。坊间一度传言,胡福林出走是因高利贷导致资金链断裂,出逃时债务总额达20多亿元。其中8亿为银行贷款,月利息500多万,其余12亿则为民间高利贷,月利息高达2000多万。
“我从信泰还是二三十人的小厂时就开始跟他,我怎么不知道他?他不是不负责任的老板。”老员工朱宗武语气轻快。“老板告诉大家,他因为资金困难到美国去找朋友帮忙,收几笔账,9月20日飞过去,原本订了10月5日的机票回来,没想到国内说他逃跑了,他在美国愣住了,不敢回来。”无论这番说辞是不是有破绽,员工都愿意相信企业情况没那么坏。
希望
没人料到底子厚实的信泰也会岌岌可危。信泰集团创立于1993年,如今员工有3000多人,年产值2.7亿,旗下“海豚”是中国市场销量最大的太阳镜品牌。这几年,集团除了主营眼镜光學产业,在外地还涉足太阳能光伏产业和房地产等。
胡福林“消失”后,温州政府第一时间出手救助企业,当地几家大型眼镜企业在政府斡旋下参与重组,胡福林回国后也立即参与重组谈判。
厂区门口仍有保安把守,闲杂人员不得出入,但工人在门口排队登记入住,很快能搬回宿舍。部分贴着封条的产品已经启封,开始正常发货。胡福林向大家许诺,10月16日生产线复工,一些回老家的工人得到通知赶回来,另一些在别处找到工作的人也在权衡。“配件加工厂也不急着讨钱了,只要企业恢复生产了他们还怕什么?”
这和记者半个月前在温州见到的萧瑟景象完全不同,工人们又看到了希望。
董事长胡福林是9月20日出走的,消息刚传出时,原本几近封闭的厂区每日聚集了几百名讨债者和欠薪工人。
9月27日,位于温州娄桥的信泰厂区,不时有工人从厂里走出来。上午11点前,最后一批员工要从厂里的“夫妻房”搬走。“夫妻房”是企业分配给“双职工”的宿舍,一间房20多平方米,热水器、空调、电视一应俱全,月租只要200元,老员工可以免租金。若想在厂附近找一间同等条件的房子,租金至少要400到500元。
走出厂区的工人手里都会提着几个网袋,装的是脸盆和一些杂物,他们面无表情地走到摩托车旁,用绳子把网袋固定在后座上。见到门口候着的工友,攀谈几句,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各自靠在摩托车上闷头点着烟。当时大多数工人已经拿到政府垫付的当月工资,各谋出路,但一些老工人仍每天来此,看看墙上有没有贴出关于养老金、失业金补偿的新消息。陆续有闻讯的供货商赶来打探情况,被门口的安保人员阻挡,有些徘徊不去,向门口的人们抱怨,有些干脆坐在车里等待,面色凝重。
胡福林的出走打破了娄桥眼镜园的平静。信泰是2005年最早入驻的37家企业之一,附近横屿路、中央路一带,亨达光学、明明光学、八达光学等几家大型镜企厂房林立,这些企业年产值在1000万以上,税收超过80万。集群化、规模化生产吸引了不少产业链上游企业扎根,周边几条街上零散的眼镜配件店、加工作坊不计其数。所有人在担心,信泰出事,多米诺骨牌会砸向这一带的整个产业链。
无疑,胡福林的归来具有象征意义,他表示将在政府支持下努力自救,这增强了外界对温州经济转好的信心,但温州中小企业的这场波澜,现在还不是画句号的时候。
归属
朱宗武1990年进厂做采购员,那时这家眼镜制造厂还叫“亨氏”,刚开张3年,全厂只有三五十号人。老板胡福林是当地最早做眼镜的一批人,他比当时20出头的朱宗武大不了几岁,但从小在父亲的眼镜作坊当学徒,所以每道工序都熟。
老朱回忆,创业初期的胡福林经常下生产线,看看工人们干活,到了饭点就和工人们一起吃客盒饭或方便面。“他碰到谁就这样拍拍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有前途的。我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老朱比划了一个手势。
不过最近几年,胡福林没再下过生产车间,信泰的眼镜事业部下属八九个分厂,能常见到胡福林的只有厂长和少数一两个管理人员,普通员工只有在周年大会上远远望一眼。“现在老板的心思不在眼镜部。”
胡福林对工人“有前途”的许诺不完全是务虚,这家厂很快做大。1993年胡福林成立了信泰光学有限公司,下设光学眼镜、太阳眼镜等多个分厂。从为国外大商场贴牌生产做起,发展到创立自己的品牌“海豚眼镜”,信泰渐渐成为当地眼镜行业翘楚。老朱印象很深,刚进厂时他拿120元月工资,没多久涨到140元,又到450元。信泰发生危机前,他月收入3000多元,待遇在当地眼镜行业中算相当高了。据了解,信泰的待遇在制造企业中是不错的,生产一线员工月薪2000元左右,加班费另算,年末除了年终奖,还有一笔“工龄奖”,干得越久这笔钱越多。
大多数员工住在企业免费提供的单身宿舍,三四人一间房,配备了热水器和空调。如果夫妻俩都在厂里工作,没有孩子,就可以申请“夫妻房”。企业食堂提供一日三餐,据说伙食便宜,一个月花300元能吃好,企业还补贴150元伙食费。每周六是信泰的厂休日,而周围不少企业的员工一个月只休两天假。
胡福林出走后,工人言谈间还在提“老板人很和气”,“待员工很好”。老朱记得,1991年老父亲过世时,老家几个兄弟写信通知他,老朱想问厂里借500元回家奔丧,这在当时是他4个月工资,胡福林二话没说就让财务借钱。至今大家都认为,企业陷入困境,不全是老板个人的责任。
福利并不是老工人留恋信泰的全部理由,对他们而言,信泰如果倒了,意味着自己生活了20多年、开枝散叶的“小社会”没了。
这次出事前,信泰员工的生活安稳而规律,类似改革开放前的国有企业工人。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每天两点一线奔波于工厂和家,中午在食堂吃饭可能会碰上对门邻居,聊天话题是在同一所学校念书的孩子,企业是联系所有关系的纽带。老员工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也在此编织各自的人脉网。
朱宗武和大部分员工一样,很早就在厂里找对象结了婚,最初住在单位分配的“夫妻房”,有了孩子以后,一家人在外租了一间房,离单位骑车10多分钟,每个月企业补贴200元房租。孩子从幼儿园到现在上初中,一直在工厂周围的学校念,班里很多同学的家长是父母的同事。
把孩子送进了娄桥中学是让老朱很得意的一件事。“有本事才能把孩子送进去,没本事就送回老家读书。”娄桥工业区有73家制造企业,据当地教育部门统计,外来打工者逾5万人,学龄儿童在1500人以上,但整个地区只有6所小学和1所中学。“做了这么多年总认识点人。”老朱笑笑,显然认为这是他人脉资源的最好体现。
这一切可能面临清零。
胡福林出走后,看到信泰墙上张贴的厦门眼镜企业招工广告,老朱嘀咕了一句“厦门都跑到这里来招人了”,不过工人们好像对1300元的月薪不大满意。当时,短期工纷纷回老家或另谋出路,每天来厂里听消息的多是干了十几年的老员工,他们的家业在这里,孩子的学业也在这里,无法像年轻人一样潇洒地背着铺盖另谋生计。
“我不想让大人的事情影响到孩子读书。”老郑1999年进厂做设备维修工,妻子是厂里的技术工。孩子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交了2.5万给学校“捐资助读”,这笔钱等于他一年的收入。“现在要是给孩子转学回老家,赞助费就泡汤了,老家的教育条件没这里好。”听说老板回来了,老郑一颗心暂时落地。
许多人都认为,他们会在信泰干一辈子,退休后拿一份养老金安稳度日,但经历这次风波,“后面怎么办,真不好说”。
福利?
和近期多家出现问题的温州企业一样,信泰老板出走背后也存在着高利贷的身影。老板不告而别,但卷入这场高利贷漩涡的信泰员工们却无法一走了之。
注塑工人老罗仍然心事重重。他们两口子贷给公司的5万多元至今没有着落,只留下手上一张盖了“信泰财务专用章”的收据。“现在集资款还没说法,没公布什么方案,要等复工以后再看吧。这次本金能取的话就取出来,不再放贷了。”
老罗今年刚把妻子从重庆老家接过来,也在厂里找了个活计。两个孩子留在重庆老家,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大学,为了筹集每年不菲的学费,老罗在工友们的鼓动下参与了公司集资。
据老罗介绍,公司从2007年起向员工集资,最开始给的月息是1分(1%),去年涨到1.5分。管理层人员放贷数额大,利息可能在2分或以上。按照1.5分月息来算,年化利率是18%,5万本金年收益高达9000元。每年12月,老罗能从财务手里拿到企业发放的利息——抵他三四个月的工资,本金则继续贷给公司“生钱”。
放贷在信泰员工之间很普遍,在企业内部越往金字塔上层,参与者越多。据老罗说,生产一线工人收入有限,或放三五万、七八万不等,分厂200多名员工,一线工人募资金额大约在100万-200万。车间主任或主管级别的中层管理人员,出资几十万者不在少数,也有部分转化为公司股权。坊间传言,信泰总经理仅个人集资就多达1000万。在信泰内部,放多少贷,拿多少利息,已成为衡量一个人“能量”大小的标准——“有本事的才去放贷”。
当下温州借贷市场给借款人的月息一般在2分(2%)以上,相对而言,信泰给内部员工的利率不算高,但在企业这个“人情社会”浸泡了十多年的老员工普遍认为,把钱借给自家的公司更信得过,很少人会真正去关心企业把这些钱用在哪里。
“放贷给企业是一种福利。”老罗的话令人意外,但工人们都这么认为。在很多员工看来,在劳动收入以外获得一笔资本收入,是企业给他们的额外回报。甚至有人觉得,“厂里集资就是为了留住员工。”——大家的收入多了,给厂里干活更起劲。
大部分温州企业在创业过程中都采用过内部集资,放贷确实把员工和企业的命运绑得更紧,但当企业沉没时,也加速了员工的沉沦。
“有些在厂里工作近20年的老员工,放贷十五六万,甚至二十多万,两夫妻都在厂里做,一开始拿三四百块工资,后来涨到两三千,所有省下来的钱都拿去放贷了,老家房子也没盖。如果钱突然没了,以后日子怎么过?”
老罗两口子从“夫妻房”搬出来后,在附近临时租了间房,他天天骑摩托车来信泰门口等消息,虽然老板回来了,但集资款还悬着,“能拿回本金就好了”。
扩张
“这件事对眼镜行业冲击很大,现在供货商一定要看到现金才肯交货,以前我们都是先拿货再结钱。”老朱明白周边企业的日子将比以前艰难。信泰牵涉到多家担保、互保企业,这次龙头企业出事无疑会引起连锁反应。
眼镜制造业是温州四大出口支柱产业之一,80%以上产品出口海外市场。自上世纪70年代末起步,从一家一户承接来料加工的家庭作坊做起,发展至今,全市有眼镜配件、眼镜制造、眼镜电镀、镜片生产等企业1800多家,产值超亿元企业5家,总产值逾70亿元。
不过这几年眼镜业日子并不好过。6月份温州市眼镜产品出口总额达6614万美元,同比增幅达11.83%,但庞大的出口额对应的利润寥寥。“很多订单不能接,原因是挣不到钱,一副眼镜挣5角到1元的情况几年前就出现了。”温州眼镜商会办公室吴歌新表示。
过去15年眼镜业一直靠外贸打天下,然而受原材料涨价、人民币升值以及国外经济衰退等影响,温州眼镜老板日渐感到外贸难做,接不到单子意味停产,接到单子意味亏损。一些扛不住的企业要么停产要么转产,或者产业转移到几百公里以外的临海。
不过,2010年信泰眼镜业务销售收入为2.7亿元,眼镜年产量平均达到2000万副。员工普遍反映,信泰的眼镜制造业务一直在盈利。直到出事前一个月,老朱一直忙着跑眼镜配件加工企业订货。“特别忙,一个月手机话费要300多元。”另一位负责为进厂的原材料做确认登记的员工也证实,9月原材料到货批次并不比往常少。
忙,也是生产一线的最大感觉。老罗是塑胶一部生产流水线上的注塑工人,他正常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6点,前一阵子经常要加班到10点,一个月工资2000多元,算上加班费能拿到3000多元。老罗所在的分厂主要生产太阳镜,80%-90%出口到欧美,刨去每个月上缴集团的厂房租金、分摊、折旧、水电、利息等三四十万,今年到现在为止已有100多万的盈利。
员工透露,厂里的眼镜产品订单已经排到明年。9月21日胡福林不辞而别,第二天这个消息扩散到各个分厂时,工人们还在流水线上赶工。
主营业务做得好好的,企业却摇摇欲坠,眼镜巨人信泰怎么了?“老板摊子铺得太大,他太忙,管不过来。”工人的说法转换成温州政府的结论就是:投资面过广。
信泰厂区内几幢蓝色玻璃墙面的新楼格外醒目,据员工介绍,这几幢新厂房今年刚落成,厂房内空空荡荡,还没来得及添置生产设备。2009年政府鼓励企业“扩大产能”,信泰除了在娄桥新建厂房,还在衢州、金华等地布点生产。
增产只是信泰这几年产业布局一部分,胡福林曾多次表示,眼镜产业“突围”,一个靠品牌,一个靠终端。2007年信泰收购了纽约百年眼镜品牌MOSCOT(玛士高),在温州设立8家门店,据说店里商品最低售价也要3000多元。2010年信泰把“美式眼镜”纳入囊中,控制终端零售市场,目前在华东地区拥有200家以上连锁店。
除了在眼镜业务开疆辟土,2008年底信泰响应政府“结构转型”的号召,花了6亿进军光伏新能源产业,并积极筹备H股和A股上市,新成立的“兴泰光学”正是集团为筹备上市整合新能源资产组建。
信泰不是唯一把赌注压在后金融危机时代新能源产业上的企業。以浙江为例,目前共有光伏企业205家左右,其中有110家左右成立于2010年9月以后,且规模在100MW以下。
国内的光伏企业大部分将价格作为竞争手段,通过不断扩大生产规模,降低光伏组件价格来开拓市场,造成今年光伏市场的产能过剩。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在过去几个月里,国内已有50多家太阳能企业倒下,三分之一的企业处于半停产状态。随着准入标准收紧,未来两三年光伏产业将面临新一轮洗牌,超过30%的光伏企业尤其是小企业面临被淘汰的命运。
当政策“风向”转紧,信泰前期所有的扩张都成了鸡肋。
和胡福林相交多年的温州中小企业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说,“今年上半年他还蛮雄心勃勃的,下半年银行不断地催款,他把所有的钱抽出来还贷,还完钱,银行就不贷了。企业摊子已经铺在那边了,它要正常生产经营,逼得转向民间借贷。民间借贷利率最低也起码是银行利率的五六倍,他的融资成本一下增加了。一个月的利息要付2500万,一年光利息要付3个亿。但他的产值只有2.7亿,那你说这个企业能不死吗?”
扩张过度、光伏产业迟迟未盈利、香港上市计划搁浅、政策转紧……四面楚歌,企业资金链当然命若游丝,而利率高昂的民间借贷不过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解释。
一家实业尚有可为的企业动摇了,这家企业的命运有普遍意义:产业转型永远是一场冒险,在宏观政策收紧的周期里,变与不变的选择,同样让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