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黄钟氏:浴火之后,如何重生?
2011-05-30章剑锋
章剑锋
玻璃窗自底部呈35度斜角拉开,缘着窄窄的缝隙,如琴把亲手切好的西瓜一块一块递到外面来。探视走廊与病房之间筑着一道窗户,病人只好以这种方式接待我们。看得出来,如琴此时状态不错,她也为自己切了一块西瓜,边吃边去弄弄桌上的手提电脑。
“我姐心情好像比以前好了一点。有段时间说我们为什么把她救活。她照镜子,接受不了自己的样子,发现自己烧成那样,就觉得整个人崩溃了。她说自己像怪物一样。不出去,怕被人家看到。”如九说。
如琴穿着一件宽松无袖的及膝睡裙,那被烈焰吞噬过的身体便触目惊心地裸露着。她和母亲罗志凤共住一间病房,两个人同样是周身70%面积的皮肤都被Ⅲ度烧毁,疤痕遍结,如同披了一层盔甲。没有了肌肤,诸如散热、排汗等身体正常机能也由此丧失。痛痒难当之际常常无法安生,不得不以拼命摇晃或跳动来消解这痛苦。
一怒蹈火,抱归残身。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宜黄拆迁”整整一年过去了。浴火重生的传说演绎到今天,在宜黄这一家人身上才刚刚开始了艰涩的嫁接,还无法预言他们在毫不诗意的现实情境中将得到一次怎样的重生。
“那种恐惧感跨越不了”
如琴和她母亲都患了抑郁症,她们必须尝试重新去接纳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这刺激在精神上具有颠覆性。最糟糕的时候,如琴是天天哭个没完,悲伤不可遏止,身边的姐妹们也就在一边跟着抹泪。
“眼睛都哭肿了,视力都下降了,我们都劝她不要哭,万一眼睛哭瞎了怎么办?”如翠说,“劝吧,也没有用,她好委屈,好伤心,她自己也不想哭,但克制不住。”
对于烧伤病的种种症候,钟氏姐妹之前是一无所知,但现在她们一点点明白了。
“我姐到现在还没有来例假,(从出事后)一直都没有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如琴是如九的二姐,在家里排行老五。这一把火,对她31岁的姣好年华的破坏还没有完全显现,如琴的腹部被灾难性的疤痕占满了,这给一家人心里都投下了阴影。
“疤那么厚,以后怎么怀孕?能不能生啊?”已经当了父亲的哥哥如奎说,“以后怀孕肚子肯定要拉得很大,她肯定没法拉了,可能会没办法生育,妹妹自己也担心这个。”
至于他们的母亲,情况也不是很好,她开始产生严重的幻觉。日复一日地,她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那副残败的肉体上面,想着对付身上的疤,一刻也不得闲暇。为了抗拒身心所受到的摧残,她与如琴曾要求安乐死,但是没能如愿。苦不堪言日久,脾气也逐渐变得烦燥古怪。
“我今天中午叫她休息一下,她说我还敢睡觉啊?这个疤都快把我脖子吃掉了。整个脖子都是疤,就拼命地弄拼命地弄,医生也开导不了。”如翠说,“妈妈一天到晚就说这里长了草,而且还有虫子咬她,说要拿剪刀把疤剪掉,剪掉就没事了。每天就讲这些,其实是心理作用,不会像她说的那么夸张。”
痛苦面前,人无疑会发自本能地做出反应,但她们的挣扎方式却完全两样。如琴每天都要到楼下去做功能恢复锻炼,通过专门的按摩和熏蒸以期软化并抑制瘢痕侵蚀,防止关节硬化,次次不缺勤。
可是罗志凤住在15楼,一次都没有下去做锻炼,对那些外在辅助好似缺乏信任,压根儿不放在心上。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说什么也不听。
后续治疗有待展开,两个病人还需要再次接受手术。
罗志凤的左手已经残废无用,腋窝烧掉后,手臂与身体粘连在一起,骨头也一日日地僵化发硬,打开不了。她的左侧脖颈亦已烧毁,导致左脸下滑,整个地与肩部连在一起。手术要把这两部分切开,使之分离。
如琴的左臂也废了。除了尽量通过后面的手术挽救臂膀,这姑娘最主要的治疗是要靠植皮手术来维持基本容颜。大家关心的也正是能否还她一张接近常态化的脸,以及一段缺陷可以被最大化地掩盖过去的脖子。然而麻烦的是,病人身上完整的肌肤所剩寥寥,差不多到了无皮可用的地步。
“整容要移植自己身上的皮,她身上的皮很少,就是腿上一点点,还有臀部一点。医生说要自己的皮才行,异体皮肤无法移植,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如九茫然地说。之前如琴已经植过一次皮,为了紧急抢救整段溃烂的脖子,医生使用了她的头皮。
再一次手术,对两个病人来说简直是不可逾越的关隘。之前通过的八九次手术,已令她们不堪承受,因此对手术议题竟条件反射性地产生了排斥心理。
“我们一直在做她们的思想工作,但那种恐惧感跨越不了。”如奎说。
“我们也是后悔莫及”
钟家的子女,很早之前就计划要给从来没有庆过生的妈妈好好做寿,让她在60岁到来之际能够在街坊邻里见证下不失体面地步入晚年,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这些愿望统统落空。如期望中那样本该在一起“序天伦之乐事”的寿星和她的子女们,瞬息之间就坠进了同一个莫可名状的深渊,无从摆脱。
“我是不是很成熟啊?很多人看我的样子,像是比较成熟。经过这个变故,应该给人很沧桑的感觉。”23岁的如九身着花色衣服和牛仔裤,脚着高跟鞋子在医院里进出来去,她的外在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然则以这样一副历经风霜的口吻说道。当她接收不到别人的认同,反被评价为貌似若无其事的时候,就极淡然地说,“难道还要抱头痛哭么?这种事只要自己做就行了,何必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这么脆弱?没意思。”
回溯早年间一家人如何同欢乐,再反观当下泪眼相对的境况,她已经深深懂得什么叫共患难。两个月前,如琴表示想学吉他。如九就在微博上发出求助消息,一位名叫阿才的大学生志愿者随后就到位了。鉴于如琴的身体条件,考虑营造一个练习氛围以帮助提升和改善,如九也一道练习。为了办好这件事,她是大费心思。
亲情在哪里,家的重心就随之转移到哪里。如九的兄长和姐姐们,眼下也都一齐蹲守在北京,全天候围着两个病人转。每个人的人生,好像都在这样一个共同的岔路口上停顿了下来。
“妈妈、妹妹的人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也就改变了。”如翠是钟家姑娘中的老大,她的神情较如九更暗淡,但却显示出长女所应有的端庄与平静,“他们在住院,除了照顾她们,我们做别的事情也没有心情,做不下去。”
在一旁的哥哥如奎,为她做了忧心忡忡的补充,“她现在也没嫁人,年纪也不小了,这几年也耽误了。”
呆在北京的钟家五子女之间,都是互有分工的。别的人24小时轮班去医院陪侍,唯有老三如奎独当一面,负责两个病人的饮食。由于病人吃不惯外面的饭菜,他便留在住处为她们准备一日三餐。
“我以前会做一点点饭,出了事后做得特别多,慢慢地摸索嘛。素的荤的都会搭一点,今天买排骨,明天买点鸭子、买点鹅,炖着给她们吃。她们不能吃炒菜,只能吃炖的和煮的,炒的菜吃了火气特别大,热量排不掉,就感觉身上痒。”
这庖厨细活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大老爷们来说,并不显得繁琐难办。现在如奎已经从只会煮饭不会做菜的阶段大大跃升。
亲人在身边,固然可以帮助病人从病痛中恢复,然而有一些东西,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至亲也是爱莫能助的。当他们兄妹回江西办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时常也会勾起如琴的心绪,在宜黄他们家那边有一个广场,她动了回去走走的念想,可惜目前的身体状况就是多走一小段路都有气无力,妄谈什么千里返乡?想回去而不能,只好以泪洗面。
“对我们来说想去就去,对她来讲是个奢望,离开医院人就不行。”钟家兄妹说,“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后果,当时这样做划不来。我们也后悔莫及。就算被拆了房子又怎么样?健康是最重要的。现在弄到这个地步,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想通这个道理,真的是什么都可以不要。”
曾经一身无畏气概的钟氏姐妹,执著来执著去,到头来发现一切不过是个空字,已经不能挽回。他们中间并非无人明白生命高于一切的道理。眼见大家为了争上一口气而情绪行将溃决,如奎是比较例外的。他就力劝大家冷静,告诫他们最要紧的是既不要伤害到别人,也不要伤害到自己,但情势一触即发,思想工作最后没有做通。
“这个代价太大了,可我们也控制不了局面。所以讲,宜黄事件没有赢家,我们没赢,他们也没赢。我们家后悔也晚了,他们后悔也晚了。”
“不能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钟家两个病人自从转移到北京救治,宜黄官方就特别安排了人力在北京陪同。如琴和母亲在医院里,每人一天就要花掉一两千块钱,他们又从护工站雇了一名护工,一个月也要开出3000多。举凡这些事情,钟家人一概不必插手过问,皆由宜黄来人负责出头衔接交涉。
“3个人的时候,有领导问我要几个人?我说不要这么多人,有一个就够了。然后就安排了一个人。这个人一呆就是半年以上。”如奎说,“主要是在这儿为我们服务,随叫随到。人也蛮负责任,像朋友一样。”
每天午后,宜黄方面派驻北京的专职人员会准时到医院里看一看,呆上几十分钟,以备钟氏姐妹有事差遣。大热天的,如翠就从窗户里给廊道上的这个人递上一点西瓜和香蕉,全然看不出来这两方人曾经是那样势同水火有你没我。钟家人的逻辑,是总不能见一个就恨一个吧。
“我们比较分得清,不能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这个事跟他没有关系,仇恨他也没有用。仇恨他会觉得自己也不讲道理一样的。”如翠说,“领导来我们也替他说点好话,他也是为了生活。”
地方政府的善后工作,做得还是比较到位的。除了针对伤者本身的救治,姐妹几个在北京的生活开支也由宜黄官方一并承担了。5个人,宜黄方面为他们在靠近医院的北洼路一带租下一套三室两厅面积达到180平方米的房屋,无须再为长久寓居于一个陌生城市的物质保障压力而操心。但这也难免遭遇一些风言风语,千里之外的家乡很快就有蜚短流长传播到北京来了。
“有人说我们一家人在北京享福,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做,还有钱花,吃用都是地方政府的,说得很过分。说这种话的人有没有站在受害者一方想一想。”如奎说,“他们和我们一样,对烧伤病人不了解,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烧伤,以为医好了不就可以回家了嘛。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善后服务在短期内即便做得再周到,还是不能让愁肠百结的钟家兄妹安心坐享。忧虑仍在递延,比如宜黄官方所能提供保障的持续性,在钟家人心里就不够确定。出事之后,宜黄县的人事几经更迭,虽然新任主事者都先后承诺一切照常,让他们务必宽心。但钟家人顾虑会有变数。赔偿事宜眼下也还没有正式提上日程。宜黄方面据说也有人希望诸事可以谈妥了结,但都是通过私人间的关系传递一些口头信号,这让钟家人很是悬心不定。
“这个事过去一年了。一年两年三年,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的。现在有一些担心。”如奎说,“现在就是等于什么都没解决。如果她们得不到赔偿,生活没保障,下辈子就完了。她们下半生肯定是做不了事了,这是必须面对的。”
他们兄妹,曾极力寻求外部力量的介入,一度使自身的遭遇演成一出公共舆论风暴,事情的发展也得以扭转。如今他们担心媒体和公众最终会将视线转移开去,终至淡化,从而落得个虎头蛇尾的局面。
如奎说,“我觉得任何事情始终有个热度,时间久了,热度一过,没人关注的话,他们会不会还这么积极地治疗、负责?”
诸种顾虑,一概不为外人所知。有意思的是,在自己对未来还毫无把握时,却反被别人视作一种可以引入和倚靠的外部力量。在前往医院探望的陌生人中,有一些干脆揣着他们的需要而来,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借上一点光和热。
“有些拆迁户过来找我们,把资料给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能理解,当时我们也是希望有人能帮到我们。”如九说,“其实我们的力量也很小,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有权力的人,就是普通的老百姓。”
他们所能提供的帮助,无非是介绍一点媒体资源给别人,但更主要的门路是他们自有的微博。事发之初,如九即开设微博,她不仅利用这个平台对外反馈自家的消息与进展,那些求助者的信息,有必要也会一道发布出来。
“我觉得如九微博做得挺好的,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公共媒体了。”阿才说,“她的‘粉丝多,有好几万,她转发一下,有很多人看到。虽然她不能直接帮助他们,但让更多人知道,就是一个作用。”
钟家的子女,从前自有一方小天地,在社会上开开心心谋他们的生活,向不与闻世事,充其量也不过一介闹市围观者而已。现实之强大,在于它可以假手某种激烈方式将每个个体由内而外整个儿改造。这一次的生离死别,将他们猛地推进了人围,角色骤然位移,命运却不给任何机会预先排演。真正的成长,大抵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地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