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看日本
2011-05-30石破
石破
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军侵华是这无尽的苦难中之一种。在我们的苦难记忆中,又混杂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每一种表达出来的情绪都是真实的,但每一种又都不足以代表其他全部。
混杂的民间对日情绪
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中国民间对日情绪基本上是一致的,单纯的。但近些年来,各种个人口述史,以混乱或曰“多元”的方式,重新讲述那场战争。这些个人口述史以其另类的视角,不同于正统的别致叙述,反而更易使人相信。但这些个人的、碎片化的、庞杂纷乱和真假莫辩的口述史,搅乱而不是澄清了国人对那场战争的认识,以及对侵华日军的认识,使得中国民间的对日情绪更加复杂混乱。
松花江边,正在浣衣的张老太太,今年78岁,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7岁上日本人的小学,学日语,接受奴化教育。提起日本人,张老太太说:“日本人太坏了!”日本人怎么坏呢?“他们打人,把中国的孩子往死里打。他们自己吃大米,让中国人吃高粱面。他们战败了,要逃走,就杀死自己的媳妇孩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毁掉,不给中国人留……”
在中国最后一名抗日英雄,97岁的河南老人耿谆眼里,日本是侵略者,但日本人中也有好人。当年耿淳被抓到日本花冈当劳工,监工中有个“老头太君”和“小孩太君”同情他们,“小孩太君” 越后谷义勇有时会多给大家一点口粮。几十年后,耿谆与越后谷义勇见面,两人搂抱在一起,双双泪流满面。
今年日本大地震的消息传来,耿谆哭了。听说来访的王锦思即将去日本考察,耿谆委托他将一幅“为日本灾区民众祈福”的书法作品带到日本。王锦思在京临出发前,又有人对他说,日本地震是报应,是因为日本侵略作孽太大。这位同胞也写下一幅书法作品:“庆祝日本地震!”要求王锦思带到日本灾区,拍照留念。
在哈尔滨某些店门前,写着“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在哈尔滨工作的方正县人齐学民,用手机拍下了一辆陆虎车后面的牌子,给记者看。牌子上用中、英、日文写道:“日本人与狗不得靠近。”有些哈尔滨市民不赞成这个做法,也有市民说,每个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不同,这也是一种表达方式。
因为给日本开拓团立碑事件而出名的黑龙江方正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一位日本农民的名字——藤原长作。1980年代初,藤原长作来到方正,把水稻旱育稀植技术教给这里的农民,农民学会后,“全用草木灰,不用一点化肥,水稻亩产量翻一番还带拐弯儿的”。农民们称赞这位日本老人。藤原长作去世后,遵照他的遗嘱,部分骨灰葬在了方正县中日友好园林,立了碑,民众对此并不反感。
但方正县一位老者告诉记者:“方正县癌症发病率很高,有人怀疑,是不是藤原这老小子,在咱们的水稻上做了什么手脚?”他的话遭到同伴——一位方正县离休干部的否定,这位老干部说:“方正县癌症发病率高是水有问题,跟水稻没关系。”
方正县拆除开拓团碑后,有些日本人在网上挑衅:“当时开拓团建造的道路、铁道和建筑现在还留存着,那你们为什么还继续使用,为什么不破坏呢?”
王锦思在自己的博客里转发了这些言论。他说:“我通过转日本人的话,既谴责日本人,也让中国人知道,现在中国土地上还有日本人建的东西,不应该把这些全否了,哪怕是它侵略时建的东西。”
9月11日。下午3点半,闭馆时间到了。3位日本女学生山崎和秦、多久岛千寻、武田美寿姬(下图)从“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 匆匆跑出来。她们是到哈工大短期进修的日本留学生。看过这里展示的七三一部队对中国平民犯下的罪行,3位日本女孩的感受是“半信半疑”。她们不知道“九·一八”事变,对日本侵华战争也没什么想法,因为在学校里很少学到这段历史。她们对中国人的感觉是“和我们长得挺像的”。在她们眼里,中国人喜欢日本产品,但对日本人不友好,媒体总是报道一些说日本不好的事情。
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的门卫,一位身材魁梧的哈尔滨人,说经常有日本人来这里参观,一来就是几十个。他听不懂日本话,但看到有的日本人哈哈大笑,就猜他们是怀疑或蔑视中国人,自己便用中国话骂他们,“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但他说,日本人不相信我们,有一部分责任在我们自身。他小时候,经常跑到这里来玩。那时大门前的两根柱子还在,现在只剩下露出地面的残根。那时院子里有好几座四四方方的房子,有车间,有挂人的钩子。解放后,这里被多家单位占用,区政府在里面扎了10来年,学校又在里面扎了6年,好多东西都毁掉了,现在只剩下一座办公楼,一个门卫房,两三个小烟囱。10年前,“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纪念馆才建起来,里面陈列的东西,多是从民间征集来的,“真家伙不多”。
普通中国人关注的,永远以切身的、眼前的、现实的利益为主。“东北人平时谈日本的不多,我问的时候才谈。”长期研究中国抗战史的王锦思说。
沈阳一位出租车司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东北人恨不恨日本人?这得分年龄说,我们这一代,还听老一辈讲过这事儿,也看过抗战电视剧,年轻人连这些电视剧都不爱看,因为里面没明星儿,他们就爱看武侠剧。东北人关心不关心中日关系?老百姓一天到晚忙着挣钱养家,哪有那闲功夫?它爱啥关系啥关系!”
被改变的方正县
经历了媒体和民众对“立碑、砸碑、拆碑”事件的强烈反响,方正县似乎明白怎么应对媒体了,但似乎又更不明白了。9月10日,方正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郁风华对拆碑之后这么多天,还有记者到访方正感到突然。对于记者的提问,郁副部长回答:县里今年会否举办纪念“九·一八”事变80周年的活动?她还不知道;关于立碑、拆碑一事,县委县政府发言人已经作了公开说明;立碑、拆碑事件对方正县都有哪些后续影响?她也不方便说。
常年往方正县跑新闻的黑龙江某媒体记者小Z说:“方正县委宣传部原新闻科长与我是朋友,我们经常私下接触。他后来辞去公职,去北京搞音乐制作了。方正县砸碑事件发生后,我打电话问他:‘这回方正丢人丢大了吧?他说:‘这样更好!方正在全国都出名了!”
之前,小Z和同事去方正采访立碑事件,刚下车,就接到报社通知,这个选题不能做了。小Z和同事只好放弃。他们跑到与方正相邻的通河县,这也是小Z经常采访的地方。晚饭时,席上几名通河官员痛骂方正县领导“赤裸裸的汉奸行径”:“他们脑子进水了?炎黄子孙给侵略者立碑,官还想不想当了?”
方正县中日友好园林已于8月6日彻底关闭,紧锁的大门口贴了通知:为加强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维护工作,即日起实施闭园,敬请谅解,严禁私自入园,严禁损坏园内设施。
通往方正县烈士陵园的方向,刚刚修砌了一条水泥路,路上的塑料布还未揭去,这应该也是受“拆碑事件”的影响吧。陵园的大门重新油漆了,园里新增了一些设施。陵园无人看管。带领记者前来的出租车司机说:“反正里面也没啥可偷的!”陵园里共有30座坟茔,墓碑上大多只有坟主姓名,仅两位烈士有生平简介,其中一位是2009年因抢救落水女青年而牺牲的王占双。
方正县还有一座苏联红军墓,更是简陋,位于公路边,一座石碑和一個小塔,不到一人高,连墙都没有。
不少方正人不知道本地有中日友好园林,不知道县政府给日本开拓团立碑,即使知道,他们对此也不关心。中国民间的对日情绪,多是建立在那场战争以及两国间连绵的政治、军事、外交和领土争端上的,但方正县是个例外。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方正与日本人的交往,开始只影响了一小批人,即日本投降时留在方正的战争遗孤。他们陆续回到日本后,他们在中国的亲戚跟着受到了影响,再然后是一些原本与他们无关的人。近20年来,方正去日本的大部分是女人,她们是去结婚的,去日本打工的很少,结了婚,就可留在日本,有些女子在日本组建了家庭;有的离了婚,但仍留在日本,并且想办法把她的亲人也带过去,这是一个经济发达地区对贫穷落后地区的人们的自然吸引。
但是,她们影响到了更多方正人的生活。总人口只有23万的方正县,婚龄女子大量东渡,男青年对伴侣的选择余地变小,彩礼钱增多,有的男子结婚要花40多万元。在当地找不着对象的,只好找越南女子,后来是柬埔寨女子、朝鲜女子。每找一个外籍新娘,要给中介交4万多元。从人口构成上,方正县似乎真的要向国际化方向发展。
定居、旅居在日本的3.5万多名方正人,给留在家乡的子女、亲戚大把汇钱,迅速抬高了方正县的消费水平。有人说这里的物价与哈尔滨不相上下,这对一个多数人还不富裕的小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方正县城里,有投资1000多万的“慢摇巴”,有四五家量贩式KTV,方正的“富二代”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一小部分方正人因为与日本的关系而富了起来,但大多数人更穷了,他们的生活水准进一步向下坠落,这些形成了新的、复杂的影响当地社会稳定的因素。
近几年来,方正县政府最显赫、最为百姓所知的“政绩”,似乎是在老县城的北边建起了城北新区,巨型的广场,宽广气派的县委县政府大楼,成片新起的住宅区,似乎使这个小小的县城焕然一新。每栋临街楼房的下面,都开了店铺,多数店铺的牌匾上都有日文。但在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城里,家家店铺门可罗雀。
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月亮升上来,照耀着昏暗的世纪广场。广场上人不多,显得空荡冷寂,夜风砭人肌骨。几名闲聊的老者说,整个城北新区,以前都是肥沃的庄稼地,因为征地盖楼,当地农民多次上访。
官方的纪念
“八·一五”是日本的终战纪念日,每年这一天,日本都要举行全国战殁者追悼会,天皇、皇后、首相等人出席。参拜靖国神社,就是日本“终战纪念日”的活动节目之一。每年“八·一五”来临,中国从官方到民间,都以紧张的目光注视日本首相会否参拜靖国神社?他要不参拜,我们就松一口气;他要参拜了,我们就怒火万丈,声讨不绝。我国从1999年起,把“九·三”作为抗战胜利纪念日,但我们自己的纪念活动,却10年才有一次。“叫‘纪念日,又没有活动,算什么呢?”东北人王锦思说,“我们这个民族就会仇恨,不会纪念。”
从2001年开始,王锦思通过上百名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在全国“两会”等场合提议我国以国家级、国际化、最高规格纪念抗日战争;每年9月3日和9月18日举行国家级纪念大会,国家最高领导人出席;每年9月18日全国统一鸣警报3分钟,下半旗,肃立默哀。
王锦思在他刚刚完成的书稿《发现抗战》里写道:“我始终坚决认定,中国进行国家级纪念抗战行动,比单纯谴责日本参拜靖国神社更重要。日本反省只是日本受益,我们可以心情不错;但是中国人自身更应该进行反省,因为我们受害更深,反省后我们可以最充分受益;要求日本反省显然不如中国反省更有利于中国自身的进步。”
2011年9月18日,在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将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纪念“九·一八”事变80周年,中央有关领导和东三省的主要领导都将参加。
“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始建于1991年。1995年9月18日,沈阳市鸣响警报进行警示教育活动,这在全国的城市中是最早的。2008年全国“两会”期间,辽宁省人大、政协代表团曾提案,要求将“九·一八”作为全国范围的“国耻日”。
中国抗战是从何时开始的?国内史学界一直存在不同的观点,最主要的有两种观点:东北学者的“九·一八”起点说与北京学者的“七·七”起点说。
有的专家在论述时,产生了“抗战起点”与“全面抗战起点”两种不同说法。他们认为中国的抗战从1931年就开始了,但这还不是全国范围内的抗战。“九·一八”历史博物馆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员高建认为这是在“混淆或偷换概念”。她说:“任何事物从它的发展规律来说,只有一个起点,不可能有小起点,还有大起点。我们谈论抗战起点,可以不考虑全面抗战的问题,就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前夕,中央领导参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此时该馆刚刚完成新的改陈布展对外开放。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画面上,细心的高建看到纪念馆序厅顶部的灯是14盏,她意识到国家对“抗战14年”应该有了定论。
学术界的争论有其历史原因。长期以来,对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的抗日行动及其作用一直存在争议。2005年胡锦涛主席的讲话,肯定了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正面战场的重大作用。从史学上,这是一个重大进步。“九·一八”历史博物馆也是从这一年起,加进了国民党全面抗战的图片史实,以前是没有的。
高建本人持“九·一八”起点说。她向记者展示了自己挖掘到的相关史料,一是20世纪各国主要代表人物的相关论述,证明“九·一八”事变既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开端,也是中国抗战的起点,同时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源头。
二是由日本陆军省、海军省同靖国神社在昭和八年(1933年)9月18日发行的《靖国神社忠魂史》第五卷,其中详细记录了1931年“九·一八”北大营之战的经过及日军战死者情况。
高建认为,日方的史料,完全可以说明“九·一八”事变中、日双方的战斗是一次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中国军队在侵略者实施侵略暴行的第一時间揭开了中华民族14年抗战的序幕。
三是中方的史料,主要是“九·一八”事变亲历者王铁汉的回忆录。“九·一八”事变发生时,王铁汉是东北军620团的团长。他的回忆与日本资料的记载相吻合。
在尚未出版的书稿里,王锦思写道:“我国传统社会心理喜欢纪念胜利,对苦难避而不谈或淡然置之。因此,纪念甲午战争100周年、“七·七”事变60周年的规模和级别远不如纪念代表胜利的9月3日,而直到抗战结束66年后,我们还在争论哪一天举行纪念活动更适合,已经有些为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