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柬:夺寺冲动永不停息

尹鸿伟

不仅是泰国和柬埔寨，事实上亚洲各国之间基本没有将类似争议提交国际法院解决的传统，依照西方传统设立的国际法院在亚洲的适用性也始终存在一定的疑问，因此，一些国家往往还是习惯于通过军事冲突来达到目的，而国际法院却对此无可奈何。

为了争夺“一座已被轰塌了一堵墙的旧庙宇”，泰国与柬埔寨两国的军队从2月4日起接连爆发多起冲突。就在联合国安理会2月14日专门开会“敦促两国保持最大限度克制”当晚，泰柬再次交火，泰方5人受伤。由于泰柬军队互指对方“总是首先开火”，并宣布不再和对方进行停火谈判，边境冲突事件在未来可能不断重现。

这座位于泰柬交界的扁担山脉峰顶、供奉湿婆神的印度教庙宇，被柬埔寨人称为“柏威夏神庙”，而泰国人叫它“考帕威寒山神庙”，外界一般称为“柏威夏寺”。其建于公元10世纪中叶至12世纪初，泰柬历史上都宣称对该寺所属区域拥有主权，1962年海牙国际法院将该寺判归柬埔寨，但登上该寺的主通道依然位于泰国境内。

新一轮冲突发生后，柬埔寨总理洪森要求联合国派维和部队进驻争议区域，阻隔对立双方继续交火。东盟轮值主席国印尼的外长马蒂也赶赴当地斡旋。不过，泰国总理阿披实拒绝接受包括东盟在内的外界调停，坚持只通过双边谈判来解决。

“现在柬泰之间的领土争议，并不在于柏威夏寺本身，而是庙前的那块4.6平方公里土地。但就两国民众而言，甚至媒体在报道时仍错误地将神庙本身作为争执的焦点。”长期在柬埔寨工作的中国籍律师褚建富说。

泰军心结

从18世纪末起，柬埔寨便成为泰国领土扩张的一个目标，尤其1796年泰国趁柬埔寨内乱，与越南一道瓜分了柬埔寨，将俯瞰整个柬埔寨平原的柏威夏寺连同周围4.6平方公里土地直接划入泰国版图，并称之为“考帕威寒山神庙”。

到了19世纪末，法国殖民者染指东南亚并控制了大部分印度支那领土，遂向泰国讨要被其控制的另一半柬埔寨领土，未逞后发动了针对泰国的“河口战争”。泰国军队不敌，最终被迫同意以扁担山脉分水岭为分界线，而负责勘界的法国军官违背分水岭原则，使柏威夏寺被划在法属高棉(柬埔寨)一侧，而很久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泰国长期无力反对。

由于对法国殖民势力一直耿耿于怀，1939年二战爆发前，泰国军队已经与日本和意大利军队有了多重联系。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泰国正式与强大的日本结盟为“日泰轴心”，曾随日军侵入马来西亚和中国云南西部边境，而在1941年1月，泰军向守卫柬埔寨的法军发动水、陆两路进攻，被法军击败后，又通过日军做工作，迫使法国维希政府于当年5月同意将包括柏威夏寺在内的大片领土割让给泰国。旨在雪耻的泰方，故意将交接仪式安排在柏威夏寺中举行。

二战结束后，作为胜利方的法国重新控制了柬埔寨，再度软硬兼施地从泰国手中夺回了柬埔寨领土，柏威夏寺因泰军乏力于1946年又戏剧般地回到了柬埔寨一侧。1954年，法国殖民军队在印度支那彻底战败并宣布离开，泰军趁机占领了柏威夏寺，并与新生的柬埔寨军队首次对垒。柬军虽无力打败泰军，但也一直毫不相让。柏威夏寺从此成为泰军的一个心结。

2008年，总部位于法国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柏威夏寺为世界文化遗产后，泰柬军队多次在该地区发生交火。

长期关注东南亚局势的越南华裔学者陈子原表示，无论从经济还是军事方面看，泰国相比较柬埔寨而言是强国，有关事件的屡屡出现，责任主要在泰国，而解决矛盾的主动权也在泰国，而不是相对弱小的柬埔寨。

但目前，泰国内部也出现了不少麻烦。一方面，泰国军队一直没有取得明显的对柬战斗优势，泰国陆军总司令巴育上将最近表示，泰柬边境冲突事件一向都存在，但“政治问题最终要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明摆着把球踢给了政府；另一方面，因被指无法避免泰柬关系风波不断，泰国总理阿披实和外长卡实犹如活在“梦魇”中，同时遭受反对党和“黄衫军”要求下台的压力。

恩怨难消

“军事冲突发生后，金边很多传言称泰国在使用化学武器对付柬埔寨，而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目前居住在金边的褚建富说，“许多柬埔寨人对于泰国人怨恨颇深，历史原因是泰国占领了原高棉帝国的大多数领土；现实原因则更复杂，比如很多柬埔寨女子进入泰国打工却被拐卖进妓院，也有很多柬埔寨男人被卖到泰国经营的远洋船舶上做奴工，这些事情经过报道后，无疑导致柬埔寨人更仇视泰国人。”

他表示，包括近年来柬埔寨房地产价格下跌，很多投资不动产的柬埔寨人也将其归咎于泰国的战争威胁导致房地产市场低迷，“很多柬埔寨的中产阶层人士还表示，他们在泰国旅行时受到当地人的歧视，比如买东西时需要付更高的价格，出租车拒载，甚至遭辱骂”。

柬埔寨媒体年初曾报道：泰方故意刁难柬埔寨非法劳工，在收押及虐待这些劳工后，才将他们遣返国内，而泰方像“运猪”似的将柬劳工塞入汽车送返柬埔寨，更被视为是泰方在歧视柬埔寨人民。

两国间的历史恩怨也还有许多。1979年越南出兵占领柬埔寨后，由于红色高棉军队被迫退入柬泰边境地区打游击，于是战火顺势烧到了泰国境内，同时有大量柬埔寨难民逃入泰国边境。泰国方面对于柬难民的遭遇并不同情，1979年7月12日，泰国军队将大约4.2万名柬难民驱逐到柏威夏寺的悬崖上，强迫他们走下550米高的峭壁离开泰国，很多柬埔寨人在此过程中丧生，更多的人则在悬崖下方柬埔寨境内的地雷场中丧命。

“联合国难民署后来估计此次事件中有3000多名柬埔寨人丧生，7000多人失踪。”褚建富说，“这个事件也成为了柬埔寨人心中的历史伤疤，在一段历史时期里他们对于泰国人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越南人。”

2003年1月，仅仅因为传说泰国一名电影女明星称柬埔寨应该将著名古迹吴哥窟“归还”泰国，上千名愤怒的柬埔寨学生焚烧了泰国驻金边大使馆，泰国驻金边大使和职员均爬墙逃离。该事件致使两国关系一度僵持，很久才得以解冻。

而围绕柏威夏寺本身还发生了许多事件。2007年，柬埔寨开始对其进行申遗工作，再度引发泰柬争议。泰国人认为一旦柬埔寨申遗成功，将意味着附近尚存争议之地区的主权属于柬埔寨，造成泰国国土损失。

2008年7月柏威夏寺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后，柬泰两国关于附近领土问题的纠纷逐渐升级，引发了泰国国内广泛抗议。在《泰柬联合公报》上签字认可的泰国外长诺巴敦也被迫辞职，随后泰柬两军在神庙附近迭有交火，互有伤亡。同时，双方还在该地区不断逮捕对方“因为抗议等原因侵入自己领土的人”，也对对方在该地区立界碑、插国旗表示“无法容忍”，这就增加了矛盾的复杂性。

2009年，洪森曾经邀请泰国前总理他信做柬埔寨政府的经济顾问，再度激化了两国的矛盾。

由于泰柬两国的军事争执成因复杂，

许多猜测也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双方的国家领导人。“柬埔寨很多人认为，泰国总理阿披实是在利用边界争端塑造自己爱国的形象。”褚建富说，“但冲突发生后我去泰国的期间，一名曼谷出租车司机却对我说，‘阿披实太软弱了。”

另外，越南华裔学者陈子原认为，洪森欲以神庙之争来转移柬埔寨与越南的领土矛盾，“柬越之间也存在大范围的边界争端，而众所周知洪森从本质上说较为亲越，柬泰两国均有很多人认为洪森将泰国边界问题做大，目的在于转移越南侵占柬埔寨领土的问题”。

回到法律

本轮军事冲突发生后，柬埔寨外长贺南洪迅速会见了“安理会五常”及德国和印度两个非常任理事国的驻柬大使，同时还与东盟代表马蒂会谈，并飞往纽约向联合国安理会递交报告，再次要求安理会召开紧急会议。

获得事件报告的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随后呼吁泰柬继续寻求“永久解决边境争端”的机制和安排，及恢复对话精神和邻国友好关系，并表示“联合国随时愿意协助柬泰实现上述和平努力”。

东盟秘书长素林也在印尼首都雅加达发表公开声明，指出日益恶化的泰柬边境局势已打击了东盟的信心，并影响区域经济复苏、旅游和投资展望，他呼吁柬泰两国重新回到谈判桌，通过谈判来化解近来的边境武装冲突。

“现在的争执已经超出了法律裁决的范畴。”褚建富说，“1962年国际法院没有认定1902年条约签定后法国军官在1907年所绘地图之效力，理由是该地图效力本身，不是双方授权法院处理的有效争议点。”

“但国际法院的确明文判定柏威夏寺归属于柬方，主要依据是泰国以往的一系列行为默认了法国军官所绘地图上神庙位于柬埔寨境内的事实。”他表示，“现在泰国并不争议神庙本身的所有权，但仍然主张法国军官所绘地图无效，并因此主张神庙前廊土地所有权；而柬埔寨则主张尽管国际法院未明确判定地图效力，但从对神庙所有权的判决中可以推导出地图合法有效。”

“如果严格按照地图，柏威夏寺是属于柬埔寨的。”褚建富说，“而现在泰柬之间的领土争议，并不在于神庙本身的所有权，而是庙前的一块土地。”对于这块4.6平方公里的争议领土，1962年海牙国际法院没有做出裁决，这就给柬泰神庙之争留下了充足的炮弹。

“也许当今最好的解决之道是双方再次走向国际法院，明确请求法院判定地图效力。但鉴于泰国在法理上的不利地位，以及民众对有些不利判决可能的抵触情绪，泰国更倾向于双方谈判解决。”褚建富还表示，不仅是泰国和柬埔寨，事实上亚洲各国之间基本没有将类似争议提交国际法院解决的传统，依照西方传统设立的国际法院在亚洲的适用性也始终存在一定的疑问，因此，一些国家往往还是习惯于通过军事冲突来达到目的，而国际法院却对此无可奈何。

“几年前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岛礁争议经国际法院裁决后，马来西亚民众亦大规模游行示威。”他说，“同理，中日、韩日，甚至日俄之间也不太可能将大陆架争端与岛屿问题提交国际法院，因为还没有哪个亚洲国家完全习惯遵从那样的法律决定。”

陈子原也认为，靠所谓的“国际法律”很难约束目前的泰柬冲突，而且柬埔寨如果短时间、小范围地与泰国打仗也许能够应付，时间长了范围扩大了肯定要吃亏，明说就是打不过；同时就现在的国际关系而言，柬埔寨不可能再单独向哪个友好国家求援。

“两个国家的总理显然都清楚这样的现实，所以冲突伊始就分别表态，即柬埔寨希望联合国等国际力量介入调停，而泰国则完全反对。”他说，“现代战争行动是国家综合实力的真实体现，自知弱小的柬埔寨，其实也只能这样做了。”

“就目前的形势和条件而言，由联合国直接介入，比如派驻维和部队可能是比较好的解决办法，既可以避免两国继续冲突，又可以不让神庙被人为破坏，当然这些都不能算最终的解决方法。”陈子原说，“我还担心这样继续军事冲突下去，无论泰国还是柬埔寨‘为了保护神庙的理由都将成为一句空话。”

2月1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命了前总干事松浦晃一郎为泰柬问题特使，其将就如何保护世界遗产柏威夏寺，以及缓解目前的紧张局势促成泰柬双方展开对话。不过，鉴于泰柬双方仍在对该地区征调重兵积极备战，也许没有人再会对这样的努力方式抱以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