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向“选举机器”转型
2011-05-30钟岷源
钟岷源
当选举技术成了唯一思考时,国民党内被派系挟持也成了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因此,舍弃已失“党魂”的机器,回到基层“从零开始”是马英九改革的最大胆实验。
没有人会怀疑国民党主席马英九是一个有理想的改革者,大概也没有人会怀疑不久前去职的秘书长金溥聪的改革决心,所谓“金小刀”当然不是浪得虚名。一段时间以来,马金两人都公开主张要把国民党变成“一部选举机器”,用金溥聪的话说,就是一个骨架完整的雨伞,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就收起来。
这或是国民党自身乃至台湾社会的共识,亦是马英九推进国民党改革的一大目标,一两年来,不少相关举措实际上已经开始贯彻。国民党的这次转型前景如何?台湾现今的政治土壤能否适应“选举机器”形态的政党?围绕这些话题,本刊记者日前专访了台湾著名政论家黄创夏先生。
“大破才能大立”的政治实验
《南风窗》:记得2005年6月马英九与王金平参选国民党主席,各自抒发选举政见时,马英九还倡导“国民党要有理想,不能只是选举机器。虽然民主社会重视选举,但若心力都放在选举,会忽略台湾利益与个人福祉”。而今却是180度转变,当中的背景如何?
黄创夏:“马英九本质是‘钟摆人格,一个极端受到挫折,他就会转向另一个极端。”这话是2009年9月,前阁揆刘兆玄因“莫拉克风灾”请辞后,前红衫军总指挥施明德根据他与马英九多次互动经验,大胆断言马政府新走向。
基本上,所有认识马英九的人,都不否认马英九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问题是马英九在实务上欠缺手段,几乎只有一个金溥聪能完全呼应马英九。原本,金溥聪“台面化归队”设定在2011年,专攻马英九连任之路。没想到2009年国民党县市长与立委补选接连战果难看,马英九急调金溥聪“控球”。
执政不到一年,选票为什么快速流失?那时候,马英九的想法是对民进党招抚引发深蓝反弹;国民党的改革不彰、中间选民失望、浅蓝选民疏离;国民党各路山头盘踞,改革法案推动牛步化,引发舆论失望批马。
金溥聪的战神秘诀,是找马英九的对立面,把“护马”搞成是“价值与良善”的捍卫圣战,让选民担心“坏人得逞”而自动归心,进而“呼群保马”。让马迷们产生“好人被欺负”的焦虑感。这个欺负马英九的“对立面”是派系、是国民党内的“反改革势力”、是蔡英文、是民进党、是媒体名嘴。
金溥聪一回来,2008年“逢绿必软”的马英九不再“温良恭俭让”了。近一年以来,强力对抗民进党,发言人罗智强在网络上当“部落客”,直接对垒所谓的“亲绿媒体”。地方派系大本营立法院,金溥聪更是常在关键时刻,铁青着脸去“贯彻党意”。以选举优先,保住政权为首要。
但是,马英九的真实个性是“退却以求前进”,“钟摆”的背后,更有他“大破才能大立”的政治实验。
《南风窗》:这样的转型,是不是还包括剪除国民党在政治意识形态上“为全社会负责”的残留职能?
黄创夏:当下的国民党,恐怕早就没有“为全社会负责”的职能残留,马英九只是“认清现实”,藉改造“先大破,再想大立”。
1990年代之后,在“主流”与“非主流”斗争中,李登辉和宋楚瑜结盟,拉拢了地方派系与黑金势力进入上层之政府体系,国民党就开始快速沉沦。在那个年代中,“行政院”中最年轻的两位阁员就是“交通部长”刘兆玄与“法务部长”马英九。当年,这两人也都因地方派系的反扑而黯然离职。
2008年马英九找萧万长当副手,也是同样的政治操作。马萧刘这新三角的组成,都是旧国民党的“边缘人”,都曾受过旧国民党“黑金”所害,当时组合是想要防范旧国民党地方派系对行政资源指三道四。
这两年多,没有“莫拉克风灾”,刘兆玄已多受牵制,接连选举,地方派系壁上观,马英九的改革寸步难行,早就没有所谓的“为全社会负责”的职能残留。变成选举机器与国民党的“党魂存续”应脱钩解读。
《南风窗》:观照一下现代中国的政党史,特别是国民党的演进史,怎样判断国民党这次转型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黄创夏:80多年前,第三国际的鲍罗廷即曾与国民党的廖仲恺有过深入的晤谈。在那次晤谈里,鲍罗廷已明白指出:“国民党已死,只有国民党人,而不复有国民党。”
鲍罗廷之所以能够一针见血地直透国民党的本质,是他理解到一个政治的铁则:政党必须有其真正的领导性,而这种领导性,国民党在北伐之后即告失去,除了各式各样有理由的自私自利外,它的党人已提不出一个口号、一种向往。而内部相互抵消的结果,却使得它整个党的力量远远低于这些个别力量的总和。它早已成了一个具有高度“政治赤字”的党。难抗拒那冥冥中自然没落的命运。
上述的这段话,是和马英九相交40多年,亦师亦友的台湾政论名家南方朔当面对马英九所言,马英九多次私下表达“心有戚戚焉”,马英九也一直期许他自己能为国民党找回“党魂”。
所以,马英九曾在连战当党主席时,公开倡议要推动“寻回党魂”运动,至今,每当马英九进出国民党中央党部时,马英九必然恭敬向孙中山遗像行礼,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也是马英九主导要推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林觉民“与妻诀别书”当成国民党的新形象广告。
具体地说,在马英九的体认中,他所带领的国民党必需“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全面断绝“国民党已死,只有国民党人,而不复有国民党”现况,才能找回马英九心中念念向往的孙中山与林觉民之国民党。
那是一个“从零开始”,没有资源、没有组织、没有利益的党,既然如此就该是“任务导向”,而不该是一个“大宅门”,利益纠葛造成国民党的继续负面社会观感。
“亲兵队”才是“选举机器”的真义
《南风窗》:在台湾社会,政党既然服膺于民主,是不是只能把党务的最大焦点放在选举上?
黄创夏:这问题要先理解马英九已不认为既有国民党结构能有效能,马英九自组“亲兵队”才是他省思自己参政经验的逻辑。在2008年,马英九就不是靠既有国民党结构,而是悄悄拉起一只“沉默的舰队”,其实这是马英九最无奈的选择。
2007启动参选活动之当年,春节过后的一个下午茶“学习之旅”场合,马英九的好友兼“文胆”杨渡所言:长期以来,马英九就好像是一个人在球场上打球,精疲力竭抢到球,才发现,场内根本没有“球友”,球要传给谁?都不知道。但是,在场外,却有一万个“教练”在叫嚷着,“三分球”、“快攻”、“擦板”喊得价天响,问题是,没有一个“教练”会换上球衣,上阵支持。
当场,马英九苦笑回应:“阿渡一席话,心有戚戚焉!”无奈,昭然若揭。
但大选是场“总动员”赛,当然不能“赵子龙单骑血战”,这样必然是“马革裹尸也无尺寸之功”。但国民党那台老机器,有可能一夕奋起吗?恐怕比“恐龙跳芭蕾”,
还要难上千百倍吧。
马英九只好自己拉起一支队伍了,这队伍的特色是“圈地运动,自行发挥”,意思是“授权”各路人马选定自己的“战场”,然后各自作战,就地整补。
当时桃园县长,现今新北市长朱立伦形容:过去国民党打仗像是“楚汉相争”,老是靠拉出大军团和对手正面交锋,几次大选也证明国民党的军团战力“有待加强”。所以,马英九的战法改变,将是“隋唐演义”,各路将领靠“默契”各自努力,如李靖攻南、罗艺扫北、英国公游击攻略,李神通远袭山东……秦王李世民(指马英九)奔援各地。
“隋唐演义”论未讲明,但马团队都有“默契”与“共识”的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王庭”(指上层与各利益为上之派系)就让他们在“长安”当号召象征了,“李渊、裴寂、刘文静”(指党的长老)等“帝王贵胄”,就“供”着吧,打天下,还是得靠那些“名未显,功未彰”的“房玄龄、杜如诲等秦王府策士”(指马办幕僚)与“程咬金、秦叔宝等凌烟阁草莽英雄”(指各地真正有心的群众)吧!
也就是讲,国民党上层,并不是马英九的主力部队,他有自己的“亲兵队”。这才是马英九与金溥聪谈“选举机器”的真义。金溥聪的语言是“万马齐奔”,不靠迟缓与被把持的旧机器,要靠“呼群保马”,也就是他所谓的“雨伞理论”。
《南风窗》:金溥聪强调说,未来的国民党要转型成选举机器,要像变形金刚一样运作自如,怎么解读他的“雨伞理论”?
黄创夏:不靠国民党力量建构起的“兵团”是马英九于2006年10月提出构想,2007年3月3日誓师建军,马英九提出建立百万“土豆”,如落花生般乡野蔓延,成为“催票”辅助部队。
“土豆志工团”和过去“李登辉之友”、“连战之友”、“宋楚瑜之友”不同的是,不是“由上而下”组织力量去发动,而是“由下而上”成长,发自基层民众之主动,平时还可以分享生活的柴米油盐琐事,相互照顾与关怀,凝聚与动员的热情反而比那种党员组织更强。
除了平常发放文宣,到各地总部帮忙外,“土豆志工团”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在投票日的当天,发动他们身边的“人脉关系”,密集“楼顶招楼下、阿嬷拉阿公”到投票所去投票。协助国民党党组织的动员,形成四次、五次“催票”的“复式动员网”。
1998年,马英九靠这个“催票武器”击败陈水扁,2002年马英九依然靠这武器压倒性让李应元重挫,但都仅限于在台北市区域中。和王金平争夺党主席之役,党员系统开始全面布局,正因为“土豆志工团”初步奏效,虽然当时国民党的绝大多数派系领袖、民意代表,都出面挺王,但马英九仍以7:3的压倒性优势,让王金平饮恨。
面对民进党的优势,加上国民党日益凋零的基层党组织,地面作战上,别光看马英九老是孤马奔跑,其实马英九正透过一波又一波的“Long Stay”,为“土豆”播种,再由叶金川接续耕稼,构筑绵密的全台湾大街小巷都存在的“土豆兵团”,以便在2008年3月22日贯彻催票,让支持度都能成功转化成“得票数”。
这就是金溥聪“雨伞理论”的基本前题,马英九与金溥聪的“土豆兵团”在选举时集结,选举后回归生活,不会拉帮结派,想要分割行政资源。有“雨伞”当后盾,才能实现马英九与金溥聪的“水涨船高”理论。
“人脉说”呛声“土豆新兵团”
《南风窗》:值得肯定的是,国民党的今次改革的确是在思考党的组织与功能,事实上,任何政党都是政治生态的产物,台湾的政治土壤是否适合选举机器形态的政党?事实上,台湾的民主生态并非良好,它的所谓民主方式背离了民主的主题,形式第一,内容第二,造成台湾的畸形政治生态。
黄创夏:台湾民主的乱象是根源于主宰台湾近20年的“选举总路线”,这是相信选举技术决胜负的乱象,起源于陈水扁的迅速崛起。
从1994年开始,陈水扁正是“选举总路线”的最大受益者,从台北市议员到大位,才短短10几年的光景。让陈水扁相信了政策论述、政策路线、政务人才、政绩目标都不重要,这是“虚无现实主义”,上帝不存在,一切都可为,只要能号召出“热情”与“受迫害感”,“到时选举见真章”。
“板块选民”才是影响胜负的主流力量。只要掌握了“操纵议题的技术”,成功动员自己的板块选民,赢了,一切都不要紧了。反正永远都有一票人,一定投蓝;也必有相对应的一群人,铁杆投绿。惰性中,政党与候选人,何必去关心选民最切身的问题;又何必去费力气提出进步主张来改善社会,争取进步呢?
面对陈水扁的“选举技术决定论”,国民党一路挨打,也相信了“选举技术决定论”才是王道。当选举技术成了唯一思考时,国民党内被派系挟持也成了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因此,舍弃已失“党魂”的机器,回到基层“从零开始”是马英九改革的最大胆实验。
《南风窗》:国民党在转型为完全“选举机器”之前,应该思考或注意哪些问题?
黄创夏:一度,在马当局“博士群英”中,有一“异端”,学历最低、口才最不好、乡土气息太浓N-----~,任党秘书长廖了以,他的“石磨心”正是马英九要推动改造之首项指标。
还记得“消费券”吗?当时,“金管会”、“央行”和“财政部”,个个视为“烫手山芋”,那时担任“内政部长”的廖了以自告奋勇请缨由“内政部”担纲。回到“内政部”,当晚,“内政部”的次长与司处长们,个个抱怨廖了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内政部”只要把户籍数据整理好,干好后勤就可以了,干嘛找自己的麻烦。
廖了以是如此说服部属的,既然要给户籍,“内政部”就算扯进去了;发钱总需要治安保护,警察也一定要动用,既然如此,就不要计较了,事情,总是要有人干!那段时间,廖了以一一打电话给各乡镇长,一一演练,展现“石磨心”。
马英九要改造,“石磨心”的沟通基本功将是决定性关键,只要能号召群众,“水涨船高”就能压制住利益优先之既得利益。风险也正在此,马英九团队的沟通技巧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改善空间。就看甫扛大任的廖了以是否能弥补了。
《南风窗》:检测国民党改革成败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选举的结果。但从去年的情况看,国民党的战绩不尽如人意。对此,党内亦有反对声浪,称“选举机器是西方人搞的套路,放在台湾水土不服行不通,因为中国人讲究的是情义相挺”,对于这些呛声,您又怎么理解?
黄创夏:国民党重新掌权,虽然表现无能,和陈水扁与民进党一比较,“道德上”的争议小了太多,人民顶多有所不满,并非极度的愤怒与厌恶。民进党真的以为能够在2012年捡便宜吗?“雨伞理论”是“寻回党魂”的第一步,把选举成败视为改造指标,恐怕言过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