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清净否
2011-05-30曹可凡
曹可凡
黄永玉先生曾写过一副对联:“六根不能清净;五味常在胸中。”颇可玩味。兴许是对“六根”有某些独特的思考,黄永玉千辛万苦从遥远的缅甸觅得六根硕大的金丝楠木,竖在宽敞的“万荷堂”内,蔚为壮观。木头正面镌刻着黄苗子用大篆抄录的《诗经·大雅》中的片断:“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这段文字大意是说:“把他丢在小巷里,牛羊跑来喂他乳;把他丢在树林里,樵夫进林来伐木;把他丢在寒冰上,大鸟展翅来呵护。”诗句显示了先人那种博大的襟怀和非凡的毅力。
在六根金丝楠木背后,黄永玉用舒展流畅的行书亲撰了一篇名为“六根”的妙文。权且当回文抄公,辑录如下:眼、耳、鼻、舌、身、意,是为六根。大乘所谓六根,能生六识。眼根对于色尘而生眼识,意根对于法尘而生意识。《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曰:“乐得六根清净者,当学是观。”六根清净只是一种苦涩孤寂的生活方式,很难彻底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毫无意思。人生尘世,只是求个安适的群居生活。《汉书》中有所谓居必近市的看法,衣食住行大家一起,相互有个协调照应,冀得更大生活方便,很有道理。唯其如此,故乃知求之不易。期又群居之身心纷扰,人情错综,习性远近;贫富荣辱,各见层次;寒暖饥饱,时生爱仇;战场炮火,窝里铿锵;檄文讨令,撒泼骂娘;五彩缤纷,耀目入耳;关系缠绵,聚分两困,此之谓劫数拥抱,孽障冤家是也。夫子自道,马马虎虎,过你的日子算了。
文章很有几分明清小品文的风采与意味,字里行间无不透出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和独到的见解,那既是出世的,超然物外,玩世不恭;但同时又是入世的,执著认真,有棱有角,绝不敷衍塞责,草率行事。即便到了耄耋之年,先生仍然拼命地画画,写文章,造房子,仍然以一颗天真烂漫、磊落坦荡的心,去面对人生,面对艺术,面对友情。尤其友情,黄永玉将它看得很重。《永玉五记》中说:“得意之笔只想到亲近的朋友,估计他们的欢喜。没有他们,这世界有什么好‘舞的。”
那日,和友人去“万荷堂”做客,老人很高兴,还约了他的弟弟永厚、漫画家丁聪夫妇等一班好友,大家围坐在一起,清茶一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随后,先生又领着我们到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我便发现荷花池畔的回廊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刻有文字的青砖。凑近一看才知道,都是些友人的警言妙语,字都是先生自己写好,然后请工匠刻上去的。文字大多很短,但很隽永,譬如:“总是这方热土/所有的路都是不愿站起来的纪念碑”“还乡/七十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捏紧拳头对准自己的鼻梁一击/便有了满天的繁星”“给什么智慧给我/小小的白蝴蝶/翻开了空白之页/合上了空白之页/翻开的书页/寂寞/合上的书页/寂寞”……我们边走边看,耳旁传来先生的话:“闲来无事,在这里走走,看到这些句子,便会想起在和不在的朋友,内心也就不寂寞了!”
“万荷堂”的黑漆大门在我身后徐徐关上,我的“六根”也好像渐渐地清净了起来,只不过各种人生况味却慢慢爬上了心头。
(阿紫摘自上海书店出版社《悲欢自酬》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