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之殇:在下一次太阳升起时,向天堂逃离

邓一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的。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极了。他们还是在两天前捕到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从那之后他们的运气就一直不太好。这之后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

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高坡上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然后，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呛，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乐坏了。

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的快乐蔓延下去，可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呢7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她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合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

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但是此刻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天很黑，风雷又大，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竟然没有发现脚下有一口井。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那时正在看着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枝，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觉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望。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向她袭来。

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留意，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就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情况并不像想的那么糟糕。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的四壁凿得很光滑。四周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藓，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要想跳出去的话比想像的要困难一些，他决定试一下，跳出这倒霉的枯井。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低吼，然后她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天空中的阴覆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趴在井口的她就可以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和泥土，样子脏极了。刚才那一跃他跃出了两丈来高，但是离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只是将井壁的冻土刮挠出两道很深的印痕。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

她哭了，先是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咽咽。伤心极了，怪自己故意把兔子放跑了。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的泥土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你去把兔子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棵又细又长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她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但她还是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地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时，他感觉好多了。他发现力量和信心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她趴在井台上，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跳起。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地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看着他。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后，他躺在井底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若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绰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阴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的雪橇，他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身子上，麻酥酥的。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艰难地来到了井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然后，开始了他新的尝试。

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道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再踅回到井台边来。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着他回到井台边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但是没有。

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朝井上扑来。他是那么地投入，那么地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八和卖力过。

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地里是一片耀眼的雪光。他躺在井下的背光处，让黑暗和潮湿把自己罩住，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他浑身肮脏不堪，土黄色的皮毛已凌乱得完全不成样子了，因为不断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经有些浮肿了，这让他显得相当的萎靡不振。

他把他的整张脸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捱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白天。

她在整个白天都不曾有一刻的停歇，为了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都搜索了一遍。她顾不得那身凌乱的皮毛，在追逐一只蛮狗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去攻击一只鬣狗，结果被对方咬伤了脖颈。

她带着那些伤口，拖着一身随风飘拂的银灰色皮毛在松软的落叶上奔跑，她掠过白桦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满了一种伤感和悲壮的感觉。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愧疚和疼痛。她的运气不太好，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

但是接下来她所看到的事情使她从沮丧之中很快挣脱了出来，井底的他不再像昨天那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在那里忙碌着，忙得大汗淋漓，他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它们踩实。

他干得非常投入，他肯定已经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来，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但他一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着头，伸开双臂，满怀热情，一爪一爪地从井壁上抠取冻土。

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垫高，缩短到井口的距离。他是在

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的通道，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现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来了，她让他先一边歇息着，她来接着干。她在井坎附近，刨开冻雪，把冻雪下面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

她这么刨一阵，再换他来，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实。他们这样干了一阵，他发现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井下大声地催促她，他有点急不可耐了。

她有一阵差一点扎倒在雪堆里了，但她强忍着撑住，她喘着粗气，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坠的月亮，然后又扑向被她刨松的冻土，把它们用力推下井去。

整个夜晚，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浓酽的黑森森的冻土的芬芳。

天亮时分，他们停下来，他们全都累坏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结成无数的冰珠子，就像一身华丽奇瑰的铠甲，身子一动就发出金属的锐音。

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那些冻土，它们在被重新踩实之后已经有很厚的一层了。照这个样子干下去，他们再干上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他们就会达到足够的高度。他站在那个高度上，轻而易举就可以跃出那口孤独的枯井。这个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动了好一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为他们最后的努力寻找食物。而他则再度卧倒在井底的背阴之中去休养生息，他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等待着自由地在无垠的雪地上奔逐的时光的再度到来。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会在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村子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来猎枪，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窜，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住了，阻止的那个少年指给他的同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她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再也无法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血泊中挣起头颅，朝着头项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听到了他的嗥叫，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也朝着井台这边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回到森林深处去。她知道他出了事，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她决不离开。

两个少年弄不明白，那两只狼嗥叫着，呼吸吼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两个少年是被她的美丽惊呆的。她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像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

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把手中的猎枪举了起来。

枪声很闷，子弹钻进了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像一阵干净的风，消失在森林之中。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跨了。

整个夜晚，她始终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他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

她仰天长啸着，她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她倒着身子，飞刨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黄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不能动，那头黄羊就滚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叫骂她，他要她滚开。

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再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两个少年周旋着。他们一共朝她射击了7次，都没能射中她。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声突然停止了。

两个少年探头朝井下看，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在并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黄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身边。

那两只狼，他们一直在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后来他们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他的死不就是为这个么?

两个少年回村里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多远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伤痕累累，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毁的样子，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微微地仰着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匆地举起了枪。

枪响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