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连·格雷的画像》与《驴皮记》的互文性初探
2011-05-29殷勤勤
殷勤勤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道连·格雷的画像》是十九世纪末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唯一的长篇小说。全书围绕主人公神秘的画像展开,描写了一位纯真美少年被罪恶引诱,一步步堕落乃至毁灭的传奇故事。而这样的写作框架似乎和十九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一的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的一部长篇小说《驴皮记》中的整体布局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对于西方古老的民间故事 《浮士德》的相关内容进行的改编,《浮士德》最初是关于一个德国巫师或星相家与魔鬼打赌,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换取知识和权力的故事,这是关于浮士德故事的最初情节与框架。王尔德将其改写成唯美主义的小说代表作《道连·格雷的画像》,而巴尔扎克则在他的现实主义代表作《人间喜剧》的哲学研究篇中转化为长篇小说《驴皮记》。
下面是两部作品的整体框架列表:
可以说,这两个文本是在同一世纪之中对于浮士德原篇的文本的迁移与重构,即对于同一题材、主题进行不同阶段、历史的阐发,通过一纸契约将主人公、诱导者和宝物三者相连,反映了一种时代历史的需要与当时文化心态的转变。
从上面的简单列表中可以看出,这是两部出现在同一个世纪之中的作品,出版相差了60年。回顾十九世纪初和十九世纪末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巴尔扎克在写《驴皮记》的时候是处于西欧资本主义制度确立和发展的时期,当时的法国爆发了“七月革命”,这是一个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形态巨变的时期,人的道德观念和文化价值观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时代的变迁所带来在文学上的影响是对于现实的揭露与解剖。而到了十九世纪末期,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其欧洲各国社会矛盾加剧,人心浮动,欧洲处于大变动的前夜,这是一个“世纪末”的骚动时期。在这样的一个现实之中,作家都产生了一种幻灭感和危机感,萌发了一种苦闷、彷徨、悲观、颓废的心理,表现出艺术自卫的不安情绪。无论是在资本主义的确立初期,还是处于“世纪末”的矛盾加剧时期,两位作家都在反映这样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在资本主义阶段所不可避免的灵与肉的矛盾与冲突。区别于以往神话世界里的魔鬼,两部作品都将其引入现实世界的残酷之中,它是活生生的、存在的。两位主人公都是矛盾冲突中的牺牲品,都是“堕落的浮士德”。浮士德的追求原本是被赋予了一种净化、赎罪、得救的积极意义,而在本文所探讨的两部作品中,所展现出来的是一个被腐化、堕落和毁灭的形象。对于这样一种完全相反的寓意转变,所表现出来的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驴皮记》所描绘的是一个“被堕落的浮士德”,这样所探讨的重心就落到了“被堕落”之上,这是一个有因有果的阴谋与圈套。围绕着作品的主人公,作者都选择了一个类似于金三角的组合,即善良的主人公、不怀好意的诱导者、神秘的宝物。对于《驴皮记》中的主人公拉法埃尔来说,引领其道德堕落的初始即与拉斯蒂涅和福多拉的相识,自此,他沉湎于难以置信的放纵之中。而最终完成其堕落的关键在于那张神秘的驴皮,它能够帮助拉法埃尔满足他所有的一切欲望。然而,所有的欲望最终都会落空,因为以生命为代价的结果最终只能是毁灭。巴尔扎克在此所展现的是一种寄生关系,个人寄生在巨大财富之上,必然会对自己的生存加以限制,这是一个被迫选择与放弃的过程。在此,作者所要揭露的是作为当时统治形式的资本主义本身,有着明显的政治倾向性。而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则是一个在“堕落中挣扎的浮士德”。同样的处于金三角的构架之中,所不同的是在这里,王尔德所要凸显的是主人公本身在不断地选择之中的挣扎、冲突与痛苦。为了留住青春的美丽,道连选择了与魔鬼进行了灵与肉的交易,并且在亨利勋爵的蛊惑之下发展到把恶当作实现所谓美感享受的一种方式,残忍地杀害了美的创造者画家霍尔沃德。王尔德用艺术的手法把体现道连道德中恶的方面转移到画像之中,通过道连于挣扎之中结束其真实罪恶的肉体还原了原本美丽的画像,从而达到了灵与肉之间的和谐统一。可以说,这是一种理想主义圆梦式的结局,在艺术的象牙塔里与丑恶现实相抗衡,并持续挣扎与斗争着。
同一个世纪,两个不同流派的不同作家都选择了同样一个原型进行不同程度和寓意上的改编,同样在这样一个浮士德的难题上打转,对于这一点而言,套入上文所说的互文性理论双重焦点的第一个方面,说明前文本本身的重要性问题,即这是一个经得起岁月洗刷的原型经典,有着人类生存之中所共通的东西,你和现代之间都有着能够引起共鸣的东西存在。“浮士德难题”所反映出来的是人性中共通的诱惑与被诱惑。总有能够诱惑你的东西,也有着被诱惑的时候,不可避免。在早期浮士德形象的塑造上,就充分体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统一。人类是一个灵与肉的结合体,在寻求精神的飞升的同时又受到了物质世界的牵引,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欲望的纠缠。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在现代社会之中,生活似乎变成了竞技场,我们都在追逐着这样一种认同,即“他人的承认,社会的承认”,这样所带来的只是一种必然的后果,导致个体自由的丧失和美好人性的迷失。诱惑与被诱惑的范围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类不仅受着物质世界的吸引,而且人类本身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可以说,无论是原先的浮士德形象,还是十九世纪之中出现的“堕落的浮士德”形象,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现实中的人性。与此同时,他们也给我们指出了一条精神之路,在问题与困境之中走向平衡。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在发现问题的同时,也隐藏着希望的状况。无论是在小说之中的主人公本身最终体会到,还是在悲剧的结局之中让读者来深刻体会,其本质上是一致的,在人生悲剧的失败之中悟出更高生命存在的意义,在欲望之中升华,其最终还是在肯定人的主观改造能力。巴尔扎克与王尔德希望在堕落的形象之中提醒着现世的人们不断改变不合适的生存环境,用实践来证明更加美好的未来。
对于文章开篇所说的互文性中第二个焦点所指的问题,涉及文本与整个文化话语空间两者之间的关系,即文本并不是单一的个体或群体,而是需要融合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去理解和探究的,这里所要强调的是文本所能共同表达出当时特定历史时期的共同文化。可以说,《道》与《驴》两部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在共同传达着资本主义时期的问题与矛盾。如果说巴尔扎克是一个在大量事实面前的一个外部揭露者,那么对于王尔德而言,则是一种身处于其中的资产阶级内部的文化与精神危机的爆发。一个是客观揭露事实的开端期,另一个则是经历了一定的过渡与沉淀之后的反叛期。面对同样欲望与道德的两难处境,巴尔扎克选择了赤裸裸地揭露,其实质是在鼓励反抗;而王尔德所处的唯美主义实际上则是在逃避现实,躲进象牙塔之中。在两者之间思想的变化流动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无能为力。在过了大半个世纪的岁月之后,原本的激情与雄心早已沉淀,因为越真实地揭露出现实的丑恶,越感到无能为力,所以在唯美主义之中只能是表现出一种孤芳自赏的围困与矛盾。无论怎么将艺术与现实和道德撇清关系,其结果都是撇不清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部作品其实质上都是在反对资本主义的各种丑恶,但不难发现在十九世纪末的那种反抗与初期相比,在文本表达上要稍许软弱很多。在《道连·格雷的画像》的自序中,王尔德强调这是一部与道德无关的作品,他这样说是一种消极对抗资产阶级虚伪道德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选择回避艺术中的道德,更多的是因为担心那些假仁假义的人们认为他的小说不符合当时资产阶级的社会道德,从而指责他本人的不道德。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可以说这是一种妥协和退让的表现。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在事实上表明了资本主义仍处于相对强大的地位,远远超越于巴尔扎克时期,所以这一切的反抗只能是一个过渡的阶段,不能完结。但不可否认,在十九世纪这一整个世纪之中,资本主义所不断暴露出来的问题与矛盾一直在困扰着作家们的内心,他们一直处于不断地思考与探索之中,将传统文化之中的某些内容重新提取出来并进行改编,用以阐释、制约或针砭当代文化中的某些基本问题,这是引证往昔向今日发言。事实上,不仅仅是资本主义阶段的问题,在人类生存过程之中,永恒地存在着类似于浮士德难题这样的问题。贝尔将这些问题称之为“原始问题”。他指出:“这些问题困扰着所有时代、所有地区和所有的人。提出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人类处境的有限性,以及人不断要达到彼岸的理想所产生的张力。……答案尽管千差万别,但问题却总是相同的。”[1]许多作家们从当代人文环境之中不断地重复发现并叙述着这样我们一直所处的困境,在这过程之中不断塑造经典,重复着经典,并一直流传下去,在经典的重构中重新巩固其经典的地位。这样,就将一个特定时期的共同文化传达的空间扩大到一个更大的文化话语空间之中,这就是经典与经典作家所作出的贡献所在。事实上,任何一个文本不可能完全独创,但也不会是完全互文,没有一点独创性。作为经历历史沉淀保留下来的“一个文化所拥有的我们可以从中进行选择的全部精神宝藏”,[2]总有它的独特之处。在互文性视角之下来审视文学经典,可以说,经典是互文性的产物。互文性是一个开放和不断变动的系统,不同的互文性系统会生成不同的文学经典。作者的写作是互文性的,他以前读过的文学文本势必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影响,而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文学经典。当经典形成记忆,在作者的互文性写作和读者的互文性阅读之中,从而不断塑造并加深经典,拓展经典的尺度和功能。
[1]南帆.冲突的文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12:122.
[2][荷]佛克马,蚁布斯著.俞国强译.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