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只有一次,仅供个人使用
2011-05-29欧阳娟
□欧阳娟
有天清晨,大概五点半的样子吧,天光里残留着夜的晦暗,在从住处到单位的路上,有个身影摇摇晃晃迎面走来,那影像由远及近,就像手动对焦的过程,一应细节渐次呈现,及至五米以内,我严重散光加轻微夜盲的近视眼才看清楚,来人身上穿了一条跟我一模一样的裙子。那是个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满脸的皱纹淹没了五官,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尼龙袋。从尼龙袋鼓凸的形状来看,里面装满了矿泉水瓶和易拉罐。显然,这是个拾荒者,或许还有点神智不清,那条印满繁花且略微暴露的裙子也许就是她在上一个垃圾堆里拣来的。我看着那裙子,仿佛自己的灵魂被人从体内剥离出来披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段时间我刚刚写完一个小长篇《最后的烟视媚行》,在此之前已有两部长篇《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出版,初步形成了一定的写作风格。用编辑和部分读者的话来说,我的作品“识别度很高”。我喜欢这个评价,个体的独特性正是我所迷恋的,当时,“与众不同”四个字是会让我的血液升温的。落实到具体的创作中:我喜欢使用新鲜的词句,刻画极端的人物,宣扬非主流的价值观……我语不惊人死不休,恨不能一起笔就作振聋发聩之语。这样的行文必然是艰涩的,就像一首歌,一开嗓就唱到了最高音,余下的自然难以为继。这类作品的读者也必然是小众化的,包括这个群体的小众化,以及群体内个体的小众化。说得直白点,这样的书写起来吃力,卖起来却不太吃香。我的编辑们从未对我抱过太大幻想,每次能卖个一两万本,也就算功德圆满了。更有甚者直接跟我说:从来没指望靠你的书挣钱,我就是印出来给自己看的。其实现在想来,这话有褒有贬,但当年的我听来,这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了。“畅销”从来不是我的追求,尽管每本书出来之后都被书店堂而皇之地摆在畅销书行列。那年头《还珠格格》红到发紫,我就常常以此作比,如果某天自己写的东西流行到小燕子那种程度,随便翻翻哪个垃圾箱都能掏出一大堆,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文字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怎么能像赵薇的脸那样被挂在高楼,踩在脚底,扔进垃圾桶呢?
自我意识觉醒和自我意识过剩总是相辅相生,当局者很难清晰地把握那个度。古人常以蚕自比,我也偏爱这个比喻。蚕的一生,几乎暗合了自我意识在人类体内生长的全过程。童年时,我们像幼蚕那样懵懂无知地咀嚼食物、拔节生长;青春期,胸口有了不吐不快的不明物质;十八九岁以后,渐渐看清那物质的轮廓;二十二三岁,一根根凝着小半生全部生命力的丝线绵绵不绝地吐露出来。这丝线如此华美,堪比世间一切珍奇。这样美好的东西,除了生产者自身,还有什么人堪配享有呢?于是我们用丝线编织起一个茧,万分爱惜地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天真地以为自己变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高贵物种。如果人生至此完成,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可惜现实生活总有接连不断的续集,蚕的命运注定了我们终将破茧而出。从那样一个高贵的城堡里突破出来,想必应该是熠熠生辉、万兽朝拜吧?岂料造物主另有安排,一旦脱离那个自我虚设的洞穴,我们蓦然发现,世间竟有那么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生物。我们忍受无穷的孤独和痛楚幻化而来的翅膀,居然无力飞翔。那段如花似玉的时光就这么被彻底地使用过了,我们一跤跌入平淡如水的现实,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匆匆汇入人潮,来不及大哭一场。那个与拾荒者偶遇的瞬间,即是我从蚕茧中突破而出的时刻。遇见她之前,我已经在茧子里住了两三年,这几年时间里我貌似忙碌,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反复检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那是自我意识过剩时期。当那个脏乱如垃圾的女人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裙子出现时,这样一幅略显荒诞的画面即时将我击中——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居然有可能存在令人一望皆知的共性,人与人之间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拾荒者表情平静地与我对视着,脚步纹丝不乱,看来与人撞衫对于她来说压根不算一回事儿。大家都是人,你能穿的衣服,我自然也穿得。倒是我脸上的肌肉一忽儿松驰一忽儿僵硬,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对她展露一个笑容。当然,最后我还是笑了,这笑容是一只蛾子对另一只蛾子的问候。微笑的瞬间我从蚕茧里面彻底地爬出来了,灵魂的一部分像那些被使用过的易拉罐一样,被拾荒者扛在肩上带到一些不可知的角落。
“我”被打碎,散落四方。
从此: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我。包括那个拾荒的女人。
世上的每个人又都不是我。包括我自己。
我的文字是紧贴着生命的,人生观的转变直接导致写作方向的改变。以往作品中对个体差异性的过分关注令我不安,并不是说那样的写作不对或者是不好,只是在“两个不同的肚脐眼”的反复比较之中,写作者极有可能给阅读者带来误入歧途的晕眩。我曾经迷恋过这晕眩,也不介意自己或者是他人将肚脐眼写成整片蓝天。我只是想说:那个时段已经过去了。我开始关注各个群体之间的共性,并有意识地回避一些个性化的描写。当然,这有些矫枉过正,但有时为了纠正某个问题,适时地矫枉过正一下还是有些必要的。在这种想法的指引下,我接连写下了《交易》和《手腕》两个长篇。
写《交易》时,我换了一个笔名张贴在自己常去的论坛,那些一度认为我的作品“识别度很高”的读者们居然谁都没看出来。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贴子的浏览量出乎意料地高,打破了我此前作品以都市轻熟女为主要阅读对象的状态,读者群延伸到各个阶层,以二十八九岁至五十一二岁的男性读者为主。这回我的编辑再也不会说不指望做我的书挣钱了。在网络上爆红的作品并不意味着实体书好卖,很幸运我顺利过了这一关。虽然没能像赵薇的脸那样被挂在高楼、踩在脚底、扔进垃圾桶,但在各大网络和众多纸媒上,还是随处可见其身影。卖得好并不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我也从不认为这部作品就比之前的更加高明,它只是我的一个实验。我欣赏着它投放市场之后所引发的反响,就像欣赏石灰投入水中所引发的反应。
继《交易》之后,《手腕》做为第二块投入水中的石灰,也在我期待范围内的水域引发了一些沸腾。很多文友认为我应该照着这个路子写下去,在已有的基础上积累起更多的人气,形成固定的读者群。这种做法确实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正确,可惜我个人意义上的正确,却与此发生了偏差。对于我来说,写作只是与这个世界彼此勾兑的方式而已,它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生活本身。写作的轨迹是随着人生轨迹流转的。《交易》和《手腕》只是我短暂人生中一个跨越过去了的阶段而已,光阴之河不舍昼夜,已经奔向了另外的去处。
这“另外的去处”,或许植被丰茂,或许寸草不生。我文字的石灰也许再也无力释放出足以让一滴水沸腾的能量,尽管我血液里的火焰恨不得烧开所有的雨。无论前面是什么,往前走是不变的宿命。
很多读者对我文风的再次转变颇为不适,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耐着性子观望,喝彩者寥寥。有个相交多年、素来持重的读者,居然在QQ群里教训了我两个小时,说到后来她自己哭了。也有我本人极其看重的朋友,一边说着要全力捍卫我写作的尊严,一边提出种种限制。还有人预言我这样放任自流的写作方式不太可能在文学上有什么建树。“建树”这个词太大了,我有限的人生字典容纳不下。世俗社会的成功,也许只是被意识形态洗脑的结果,凝视人类最初的面目,人的尊严方能得以彰显。所有的这些人,我看得见你们的善意与真诚,并为此心存感激。也许我生来就是个喜欢折腾的人吧,再多的善意、真诚、拥护和爱,都无法将我绑架,我的灵魂只会遵循着命运的提示,奔向她真正的居所,哪怕那居所埋伏着虚伪、对抗、恶意和恨。
我的人生只有一次,仅供个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