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野味
2011-05-28白天光
□白天光
约好了老程一块去三柳村看张洪耕。张洪耕是一位农民诗人。我们认识还是在20多年以前,那时候他在乡文化站当站长。刚改社建乡,乡文化站为新的管理部门。张洪耕所在的这个乡叫红石乡,东面有一座山,也叫红石山。山上没有巨型石头都是红砂石。红砂石是铺路的好材料,那时候这一带的公路还没有改造,铺路的基本都是红砂石,红砂石也是好东西,有粘性却不粘胶皮轱辘。把路夯实了,即便是山洪下来也冲不塌。红石乡靠红砂石卖钱。有7个村19个自然屯,每个村子都靠卖红砂石赚钱,所以红石乡也显得很富裕。乡文化站成立以后,资金有保障,开展文化活动也很便利。我们认识张洪耕是在一次笔会上。那次笔会叫农村题材小说笔会。开会地点就在红石乡的旺发村。旺发村临街,因为红石乡有一条小镇,原来叫红石镇,这和县里的某个镇子重名就改叫旺发镇。旺发镇是一条不足一华里的集贸小镇,镇子虽然小,却很热闹。这里是6个乡的牛羊肉批发市场。因为旺发镇临近国防公路,这条街,东至佳木斯,西到哈尔滨,往远了说还可以通北京。这里距内蒙古自治县很近,所以牛羊肉的资源丰富。这条街还经营山里产品,好几家店铺都在卖木耳、红蘑、黄花菜,还卖人参和鹿茸,冬天的时候还卖山野鸡、狍子肉和野猪肉。镇上没有像样的宾馆,只有一家旅店,叫秀莲旅社。
张洪耕很有才华。他写出的农村题材的小说都很有味道,旧时的匠人现在的手艺人都是笔下人物,苞米秸子、马粪蛋子皆可入文,尤其是张洪耕的小说语言土得掉渣又颇有味道。
张洪耕做人也实在,说话直爽,在那次学习班中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我和老程在那次学习班中和张洪耕还有一段难忘的经历。老程当过兵,在部队的时候是狙击手,现在在银行做保卫科长兼保安队长,每天手里仍然离不开枪,不过时间久了他不开枪就觉得有些憋闷。我和老程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娃娃,小时候他不愿意学习,后来就当兵去了。谁知道他到了部队以后成了文武全才。他不光是一位狙击手,还喜好文学,出过一本长篇小说就叫《狙击手》。小说写得粗一些,但情节很惊心动魄,后来他这本书还获了奖。这次他参加笔会,其目的不是为了创作,而是为了打猎。旺发镇向东三十里路就是张广才岭,听说那里有大兽。这里所说的大兽是指野猪和狍子,东北虎不能算。当然也见到东北虎。
笔会定为十天,开始的两天主办方只是领着大家学习,发材料,还有主管领导讲话。大家觉得这两天很乏味,但这两天参加笔会的人就都熟悉了,而且还都成了不错的朋友。尤其是笔会参加人员的比例很人性化,十二男,十二女。笔会的第三天就有相处得很好的男女朋友到林间去散步。而我和老程对此却不感兴趣。这天老程对我说,想求张站长一件事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我说,那就得看是什么事,小事他能帮,大事就不一定。
老程说,想到张广才岭那地方过过瘾。咱转业到地方很长时间了一枪没放过,听说张广才岭那地方有大兽。只要张洪耕给我借一支好猎枪,再给我做一次向导,我这次就算没白来。
晚上我和老程去找张洪耕站长,把我们的意图和他说了,想不到张洪耕很爽快的答应了。
他说,我就有一支好猎枪,可以借给你用。另外,林业局的林管所侯所长也有一支好猎枪,我们都带着。不过张广才岭的大兽很难遇到。这个季节也不是大兽出没的时候,一般狍子和野猪大都喜欢冬天出来觅食,现在刚刚进入秋天,它们很少出来觅食。我还得领你们一块去。我连襟有一台吉普车,我们用上一天,起早去日落的时候回来,那就得看你们的运气好不好了。
事情如此顺利。第二天,我们跟大会领导小组请了一天假,在张洪耕的陪同下直奔张广才岭。张洪耕的吉普车开得很好,在山路上他把车开得就像平地上一样,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到了张广才岭。我们把车停到了一座旧庙的旁边,然后我们几个就直奔大山的深处走去。
对于运气,我曾经在一篇随笔中多次写过。有的时候运气是很神秘的,一个人的一生可能要靠运气来确定他的生存质量。运气同样会让你改变人生。你的生老病死,你的得病和破财有时候也是命运给你带来的,所以运气永远会让人在困惑中破解,在欢乐和悲怆中去找答案。
这天对于老程来说,运气来了。他在一个山洼里看见了两头长得非常壮实高大凶猛的野猪。这两只野猪也许是一对夫妻,也许是一对兄弟姐妹。他们裸露在外的獠牙,长而锋利,在山坳里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悠哉地吃着从树上落下的野果子。老程找到了最佳位置,对准两头野猪,他开枪了。也许是时间长了没有动枪,也许是老程用这个猎枪不太熟练。枪虽然响了却没有打着野猪,这一对野猪好像在山上遇到过与人类对峙的场面。两头猪没有在一起扎堆,他们分别朝着老程的两个方向围拢过来。张洪耕把另一支枪也给他递了过去,这支枪的性能很好,但老程还是没有打着猎物。两头野猪终于围拢了过来,张洪耕知道怎样躲避大兽,他就和我躲到一个陡峭的山崖上,然后又喊:老程,你赶快到山崖上来!
不把这两头猪打死,老程有些不甘心,他就又和两头猪周旋,连续放了几枪,其中一头野猪只是被打伤了耳朵,但无大碍。两头猪好像兴奋起来,他们不断地向老程进攻,终于因为老程抵挡不住这两头大兽的抵抗,捂着被抓伤的脸攀到了山崖上。
张洪耕说,野猪的獠牙很脏,现在必须要处理伤口,不然伤口会溃烂,脸上该出疤了。两头野猪兴奋的情绪淡了下来,慢条斯理的又向大山里走去了。
张洪耕扒了几张桦树皮燃着了,然后用桦树皮的灰抹到了老程的脸上。
这次去张广才岭没有收获,如果说有收获的话那就是老程的脸受的伤,老程的脸没有溃烂,后来他的脸上出了道很重的疤。那次张洪耕感到很过意不去,说道,老程,我没有认真的照顾到你,非常抱歉。
老程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在此后的笔会里,我们大家开始进入学习、创作状态。
若干年过去了,那次笔会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记忆。在那次笔会上我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至今都活跃在文坛上,但有好几位不再写作了,他们有好几个人做了官。当年的文化站站长张洪耕也不再当文化站站长了,当了红石乡的乡长。红石山被栽了许多树,人们也不再去山上挖红砂石了,乡里的所有的道路都铺成了柏油路。旺发镇据说由西往东延伸了一华里,这里仍然是牛羊肉大集和农产品大集,只不过镇上也有了像样的宾馆,叫红石宾馆。镇上还出现了戏园子,叫大粉莲戏园子,戏园子的班主艺名叫细粉莲。这个戏园子主要演二人转。
我和老程约定去红石乡,除了去看张洪耕也还是想领略一下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还想在旺发镇的山珍野味馆吃一些山珍野味。据说这里有在山外很难见到的美食,叫五鞭花。主要是牛鞭、马鞭、驴鞭、羊鞭、鹿鞭。这种野味只有在乡间的大馆子才能吃到,过去叫驴马烂儿。这几种鞭放在一块去炖或者红烧,其大补的功效不逊色于人参鹿茸。还有这一带的杀猪菜和煎豆包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老程已经不在银行做保卫科长了,他和另一个武警部队转业的武师合开了一家武馆,主要是教练散打和跆拳道。武馆的学员很精干,在全国的各种散打比赛中,他的学员有好几位获得过冠军,而毕业的学员大都被私营老板招聘去做了保镖。老程的生意很好也算发了财。
老程早就和我约定去一次红石乡,因为老程整天在武馆里领着学员练武功,显得单调乏味,所以就和我约定去一次红石乡。
老程开了一部新款式的中吉普,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感觉老程的生活无比幸福。老程不光有一部中吉普,还有一幢像样的别墅,去年还把老婆换了。新夫人是一位时装模特,后来不做模特了,就在他的武馆当会计。
老程的车开得很快,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到了红石乡。想不到红石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乡政府只有三栋平房,现在盖起了三层小楼。也显得很威严,门口的保安都身着保安服,腰间别着手枪。其实不是手枪,是用来防卫的电击枪。乡政府的院子里,也有几台豪华轿车和一台中吉普。红石乡政府也是不能随便出入的,先在门卫登记,然后再向乡政府的办公室打电话,征得乡政府办公室的同意后方能进楼。门卫向张洪耕乡长报了姓名,一会儿张洪耕就出门来迎接。张洪耕把他们领到了乡办公楼的会议室,两位很漂亮的女服务员马上为他们沏茶。我和老程坐下了以后,张洪耕也坐在我们的对面,说道,你们说开春的时候来,没来,你们说夏天的时候来,也没来,一直等到秋天的时候才来。这些年我一直很怀念那次笔会,后来我在一家刊物上连续发表了两部中篇小说,在省内的反响很大。由于我的成绩突出,县政府就把我调到了县文化馆,我不想在县城,县城嘈杂,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就执意留在了乡里,当了三年副乡长,去年才成了乡长。
老程直爽地说,不能小看乡长这个官位,有时候比县长的权利还大。老程过去把许多粗俗的词汇都强加给了乡长。比如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乡长去下乡,进屯子坐热炕,又杀鸡又宰羊,村村都有丈母娘,哪有的事。
张洪耕说,乡里有经济发展规划,我们乡里的规划是三年奔小康,我们是和乡里签了合同的,压力很大啊。乡里有三个副乡长,他们都去跑业务了。农村要是想富裕,就得把乡办企业办起来,这样才能让老百姓服气。
我说,像张洪耕这样的乡长才是真正的好乡长。
张洪耕说,这么说也不客观,在农村当乡长,也得什么都干。我伸手打过村民。这小子把牛偷走了,被抓住了还不承认。还得能喝酒。我们这是有指标的,县长喝八两,白酒、红酒润润嗓,乡长要喝一斤半,光去喝酒不吃饭,年利润才能达到上百万。
我说,看来你已经远离文学了,当年读你的小说觉得乡土味儿十足,韵味儿也十足。那时候大家还对你赞美,说未来你要是不当作家那就可惜了。
张洪耕说,啥时候我都不能丢掉文学情结,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我喜欢文学才能有我的今天。
老程就问,怎么没有看到你写的东西。
张洪耕对屋子里的女服务员说道,小张,你去拿来两套书赠送给客人。一会儿,服务员小张就拿来了一摞子书。张洪耕说,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的两部长篇小说,也是这些年来我对文学创作的一次总结。
我拿起书来看,是两本长篇小说,一本叫《红石山》,另一本叫《乡长》。我忍不住赞叹,洪耕兄,真是没有放弃创作,这两本书读来肯定很有意思。现在出版界也不太景气,不是畅销书他们一概不感兴趣。
张洪耕说,真是让你说对了,我这两部书的书稿,辗转七八个出版社,人家都不予理睬。最后我还是自费出了这两本书,一共花了三万多。
老程说,对于一个乡长来说三四万出两本书,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张洪耕说,别以为我们当乡长的挥金如土,其实我们的生活拮据着呢。这出书的钱还不都是化缘化的。最初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把这些书分配给各个村,按定价收钱,只要处理一半,书款就回来了,可我不能那么做。各个村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乡长不给他们造福却给他们添累,人家不骂你。乡里有个合资企业,是山产品加工企业,老板是个台湾人,我出书的钱是他出的。
老程说,洪耕还是有办法,当乡长就得会在铁公鸡身上拔毛,这台湾老板你不拔他他也不领你的情。
见太阳已经悬在天的当中,该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张洪耕说,你们两个很难来一次,我要好好的招待你们。
我说,来的时候我们路过了旺发镇,这小镇变化很大,过去这镇上没几家饭店,现在却有许多风味儿馆子。看来到旺发镇吃上一顿风味儿小吃,那可让我们过嘴瘾了。
张洪耕说,你们来了不能在旺发镇上吃,咱们得找个好地方,吃你们吃不到的东西。你们跟我走吧,咱们去山里。
我说,没有必要到山里去吃,小镇上的风味儿馆都不错,何必要去山里呢。
老程说,既然已经来了就听洪耕的安排。
从乡政府出来,张洪耕亲自开着中吉普在前面引路,我和老程开着车紧随其后。出了小镇我们拐进了山间土道,在山间土道又开了十几分钟,张洪耕就把车开到了一个风景区,景区的石碑很醒目,上面凿刻着几个字:张果老故居。
我一笑,这八仙之一怎么能把故居安在这里了呢?
老程说,现在人们都在争着抢着给故去的名人找故居和墓地,这也是经济利益的驱使。
山上的路越来越狭窄,但过了一条狭窄的山路,眼前就出现了新的风景,是一排木屋,木屋的下面是青石铺成的院落。张洪耕把车停了下来,就领着我和老程进了木屋。
木屋显得并不简陋,其装饰充满了野味儿,墙上挂着两张熊皮。一个墙角还悬吊着一只鹿茸。屋的当中是一个黑陶大缸。张洪耕就问我,你见多识广,能知道这大缸里泡的是什么吗?我仔细地看了看摇着头。
张洪耕炫耀地说道,是虎骨,正宗的虎骨。
老程说,你这乡长可不能违法乱纪,虎产品是不允许人使用的,你要是用虎骨泡酒让外人知道了,会追究你的责任。
张洪耕说,离我们这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是虎园,也是虎的繁殖中心。现在有近百只在那里繁衍生息,但虎和人是一样的,也有意外死亡。我们这些个虎骨,都是虎意外死亡之后,繁殖园就把虎卖了。不瞒你们说,连虎肉我们都吃过,不过这东西膻味儿太足不好吃。这虎骨酒因为是正宗,泡的时间也久,喝了以后那真是壮力。这个缸里不光有虎骨,还有一挂鹿茸角和十几斤野灵芝。
老程冲这酒缸嗅了嗅,难得的好酒啊!
张洪耕又把我们领到了餐厅,这个餐厅不算太大,只摆了两张桌。桌子是桦木刨平以后做成的,连椅子也是桦木的,但每张椅子的上面铺着毛茸茸的东西。老程认出了这毛茸茸的东西,说道,这是狼皮,用大黄米和苞米熟成的,就是贴着身子铺到炕上狼茸也不扎人。
张洪耕把老板叫了出来。这老板短小身材,还有些驼背。张洪耕把他介绍给老程和我,说,他是我们这儿的老板,也是山间的野味儿厨子。前些年他在旺发镇给一家野味儿馆子当厨师,是我把他从那个野味店挖出来,在咱们这山里开了这家不挂招牌的野味馆。然后他对这老板说,老董,介绍介绍这里的菜谱。
老董介绍说,红烧野猪肉、酱烧狍蹄子、山椒炒狼心、火鸡炖红蘑……
老程问,怎么没有见到野猪肉和狍子肉呢,这屋子里也没有冰箱?
老董说,储藏野猪肉和狼肉不适合在冰箱里储藏。我们的房后有地窖,六米多深,是冬天的时候扔进去的干冰,这窖里的干冰总不化,所以这野猪肉和狼肉在储藏的时候就不会变味儿。
老程好奇的问,现在的山里原始森林已经没有了,大多是再生林。林业工人也经常到这山上来锄草浇水,破坏了生态平衡,那些大兽们还能生存吗?
老董笑着说,大森林是个大世界,咱们这座山是张广才岭的一部分,原始森林还保留在三分之一左右。我们所能看到的再生林只是这附近的山区,由于多年来山下农民的砍伐,才有这些再生林。大兽们哪里去了,其实它们在这大森林里都有自己的巢穴和领地。比如,黑枣沟有几百条狼,梨树沟里有几百匹狍子。野猪的数量在山里应该是最多的,他们皮实,吃东西也不挑剔,树上落下的野果子、野树籽都是它们的果实。它们集中在东北方向的三石崖。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里要烹制的。我有个徒弟既是厨子又是打猎的高手。他打猎是不用枪的,善用绳索。山上的这些大兽们被枪击了肉味就有了改变,要是生擒活捉了,再到我这院里宰杀那味道可就鲜多了。
张洪耕问,现在这些大物还有活的吗,宰杀几个给我城里的朋友们见识见识。
董大厨说道,一头野猪和一条狼就在后院圈养着,县府大院的周秘书长晚上要来这用餐。我们早就把大物准备好了。
张洪耕说,宰一匹狼让他们看看。我们随着董大厨一块走。董大厨和他的徒弟就进了后院的一个围栏里。狼和野猪是分养的,大厨指挥他的徒弟杀狼。他的徒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也很粗壮,也是五短身材。他手里拿着绳套进了狼圈以后就把绳套甩了过去,那绳套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狼的脖子上。他拖着狼身子出了围栏,然后他看准了一棵大树,又把绳子的另一端扔到了树上。这绳子在树上晃了两晃,另一头就垂了下来。他把绳索系在了一个树杈上,然后就用手去摸狼的脖子,他摸到了狼的要害处,几刀就把它的血放了出来,然后给狼扒皮……
这一切只在十几分钟后就完成了。
老程说,看来狼这种东西也容易制服,但野猪怕是不好对付。
董大厨说,宰杀野猪和宰杀家猪一样,只是这野猪开膛破肚不太容易,它的皮太厚。
张洪耕又把我和老程领到了前院,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前院有一间很小的厢房。推开厢房的门,那是三张床,床上都铺着狼皮。张洪耕说,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休息一会,董大厨已经把野猪肉和狍蹄子烧上了。也都是新鲜的。
半个小时以后,一桌子真正的山珍摆了上来。董大厨先给我和老程倒了两碗虎骨酒。张洪耕却不喝虎骨酒,说,我喝县里的陈家老窖喝惯了,别的酒咽不下去。陈家老窖是我们县里的传统名酒,酒厂也是县里唯一国有企业,县长为了支持这家烧锅坊就特意交待,各乡的招待用酒一律要用陈家老窖。
董大厨说,陈家老窖是麯子酒,泡药就喝不出药味来,我们当地泡酒用的都是土烧酒。而且是酒头。啥叫酒头,就是酒池子出来的头茬酒。
我不善喝酒,但喝了几口虎骨酒以后就觉得有些浑身发热,意识到了阳气在体内到处乱窜。
老程喝了半碗酒,我就劝他你只能喝几口不能多喝了,因为你还要开车。
老程说,我一定要把酒喝足,然后我们去旺发镇住宿。这段山路回去的时候你来开,我知道你的酒量不行。
面对这一桌子山珍,张洪耕不喝酒却显得异常兴奋,张洪耕说,我虽然不能陪你们喝,但看到你们能喝个痛快,我这心里也就痛快了。
董大厨说道,乡长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到山上来了,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呢。实话实说,凡是到咱们乡来的客人我都会拿出我的看家本事来做好每一道菜,只是县里那些不花钱白来尝鲜的人,我就有点不愿意尿他们。
张洪耕说,老董啊,这伙人也是惹不起。我在当文化站站长的时候,每天日子过的非常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乡里组织秧歌队,又成立了小剧团到各个村里去演出,吃百家饭喝百家酒,那个舒坦。谁想到我当了乡长以后,就再也舒坦不起来了。我这一乡之长也是一大摊子事,一要搞科技兴农,二要搞招商引资。上面是有硬指标的,你完不成就要挨撸。我们现在的县长曹国顺,转业干部出身,做事雷厉风行,但他书读的不多,说话就有些粗俗。我们至少每个月要开一次会,他除了每次都要点名批评一些乡干部外,还要张嘴骂人。他就骂过我,说我靠着半个山区资源丰富,却没有让农民富裕起来,说我是饭桶。我也是一个三尺汉子,不能让县长开会就骂,我得办点实事,真正让我的村民们富裕起来。在这个事情上我下了很大功夫,我请了许多专家学者到我们这一带来考察,我的目的是让这些专家学者们帮我找到有文化价值的东西,发一笔文化产业的财。这些专家学者们来了不到十天,红石乡发财的事情诞生了。那就是张果老旧居。这是我们乡建立的大型的文化旅游风景区。现在刚刚运作。将来我们要在山上放上一尊张果老的雕像,模拟盖上一座唐朝的院套。正好你们来了,我原本是要请你们帮我们来策划的,你们身居要职没敢请。我想请老白为我杜撰一部传奇小说,就叫《张果老北上》。凡是到这景区游乐的,都要免费赠送一本。你放心老白,我给你的稿费从优。除了建立唐朝的院套和立起张果老的巨石雕像以外,我们还招聘100名驯驴员,让他们做倒骑驴表演。这个景区主要以野味馆为招牌。除了目前这个总店之外,还要设立三个分店。一个店叫狼心狗肺,一个店叫张牙舞爪,还有一个店叫望风而逃。狼心狗肺分店,主要以狼肉餐为主,主餐为烧烤。张牙舞爪是野猪风味儿,主菜是红烧野猪肉。望风而逃主要以狍子肉为主。为了保护山林里的生态平衡,以后我们不准备猎杀这些大兽,而要设立繁殖园。有狼的繁殖园、野猪繁殖园和狍子繁殖园,看这些繁殖园本身就是一个风景。我们还要在这山上建立以木屋为主的旅店,既能让游客感觉到大自然的风景,还可以向他们提供陪酒业务。当然我们这个景区一律禁止色情活动。
老程笑着说,这在散打里叫假拳。不过假拳不实用,但气势咄咄逼人,具有可看性。
张洪耕说,现在商业的大部分活动都有假拳,尤其是旅游业。现在国人有些成熟,参观名胜不会深究历史,这也看出了国人具有的宽容性。
我说,洪耕,现在许多的旅游景区都在走下坡路,最初的时候都很火爆,但渐渐的人们就不太感兴趣了。参观旅游区往往都是一次性消费,你应该想出更好的策略,能让你的景区每天都络绎不绝。
张洪耕说,办法倒是有,准备近二年之内让景区出现一次大事件。这大事件本身就会吸引游客。现在我还不能把这个大事件向外人公开,总之我们红石乡的经济牌,首先就要打在这个景区上。
山中木屋里的大兽宴让我们吃得满头大汗,不知是虎骨酒在起作用,还是野猪肉在起作用。我们身上泛着热气。看着沉稳的张洪耕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渐渐的离作家远了,他出的两本长篇我虽然没有看,但是我预感到在他的小说里可能读不到当年的那种质朴诙谐和土得掉渣的乡村生活。
原本吃的是中午饭,太阳落山了,我们才算结束了这次难得的宴席。
晚上张洪耕还有一次应酬,我和老程下山了,在一家旅店住了下来。我们没有住宾馆,镇上的这家红石宾馆正在效仿大都市的规模,宾馆里设有酒吧、迪厅和冲浪浴,这里距乡村的气息太远。我和老程住的这家旅店叫孙二爷客栈,掌柜孙二爷就在客栈里,即做掌柜又做接待。孙二爷也剃着光头,五十多岁,嘴唇有一抹鬈毛胡子,又黑又浓,他还长着一只硕大的鼻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中俄混血。这一带有很多俄罗斯族落的村庄,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混血。他们虽然长得高大彪悍,但也都是满嘴的当地土话。
孙二爷客栈有大炕也有床。包括单间房里也有炕。我和老程住进一个有炕的单间里。炕上铺了两张狼皮,一对麻袋改做的枕头,里头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但闻起来却有一股很浓的草味。炕上还有两床被,也是土布浆洗后的棉被。我和老程进了屋,孙二爷随后就跟进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只柳条编的烟笸箩,笸箩里装着黄烟,还有两根洋烟袋。
孙二爷说,二位兄弟,看来你们是当官的,到我这里来住也是为了讨个新鲜。不瞒二位说,我这里住过一个最大的官,一位退休的副省长。他是奔我的热乎炕来的,我这热乎炕不烧木材,只烧苞米瓤子。这苞米瓤子可是好东西,塞进灶膛里,文火能烧小半天,这炕即热又不烫得皮肉疼。还有这黄烟,这烟叫柳芭,你们也知道柳芭是俄罗斯少女的名字,这黄烟就跟少女一样吸了让人陶醉。还有这个烟袋,是我们客栈自己做的,烟杆是王八骨头,也是榆树的一种,烟袋嘴儿是我们从镇上老梁家杂货铺买的。这烟袋也是我们客栈的赠品。不知道二位是不是在我这里吃伙食,如果在我这里吃伙食,一顿饭每个人十块钱。咸马哈鱼炖豆腐、野鸡脖子炖酸菜、红烧肉炖雪里蕻,主食是高粱米干饭、黑面列巴……
老程搓着手说,都是好东西。
孙二爷又出去拎来了一个茶壶,放在桌子上说道,这茶不是你们城里喝的那种茶,叫五君子茶,有黄芪、枸杞、覆盆子、菟丝子、五味子,都是山上的草药。
我从兜里掏出一支洋烟递给孙二爷。孙二爷急忙拿出打火机给我点上,又自己点上。我又问,大哥的气质很英武,你可是混血?
孙二爷说,是混血,这条街上有两个混血掌柜。我的俄国名字叫亚历山大,另一位兄弟叫谢廖沙。亚历山大在俄罗斯是贵族,后来俄国十月革命的时候,我们流亡到中国就长期在这里住下去了。
老程说,大哥的生活看来很富裕。
孙二爷说,我虽然是中俄混血,但到我这辈儿,俄罗斯的血统也只占四分之一了。我爷爷与中国的奶奶结婚,而我父亲又和中国的母亲结婚,到我孙子这辈儿恐怕这种血统也就没有多少了。我喜欢中国。我现在的生活很富裕,一对孪生儿子都在部队服役,去年双双都晋升了上尉。我和老伴在农村还有地,我又在这镇上开了客栈。
老程又问,大哥为啥叫孙二爷?
孙二爷说,我本名叫孙少森,随我母亲的姓。这孙二爷也不是我自己封的,是大伙这么叫出来的,这一带凡是冠以爷的,那就说明这个男人很讲义气很爷们。东山里的蝎子沟,当年有一个土匪叫秦广富,他很仗义,下山的时候不抢劫百姓,专抢官府。有一年大旱,秦广富就开仓放粮,旺发镇就没有一个饿死的。秦广富在家行二,山下人都叫他秦二爷。现在这镇上还有许多爷,剃头的何三爷,开大车店的刘四爷,还有镇长姜二爷……在红石乡里也有两号爷,一个是张二爷,也就是乡长张洪耕,还有一个就是民政助理石八爷。
我好奇的问,我们和你们乡长张洪耕是朋友,却不知道他还是张二爷,看来他也够爷的资格?
孙二爷说,张二爷为人正派,首先得说说他的缺点,他能喝大酒,能耍钱,但这都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乡亲们,大伙都能理解。他耍钱是和上级领导耍的时候才上场,他上场以后主要任务就是点炮,上级领导感觉张二爷点炮点的越多就越可爱。所以这些年来,他在县里办事就像走平道一样顺溜。这些年每年他都能在县里争取到一大笔扶贫款,他自己招商引资请来了两个省城的大户,他到县里去讨优惠政策,县里就给了他很多方便。这些年红石乡已经见不到土道了,都铺了柏油路,全乡二十九个自然村最少有二十个村脱贫了,他的目标是让村民们奔小康。所以老百姓都说他的好。洪耕不往自己兜里搂钱。
第二天我们起来得很早,是因为我们住的这间房的后屋就是客栈的厨房,客栈里的厨子是个中年妇女,她一手拿着一把菜刀在木菜墩子上剁馅子,就把我和老程震醒了。我和老程走出屋子,见孙二爷起来的更早,他坐在门口在打瞌睡,他见到我和老程不好意思的说道,是厨房剁菜把你们惊醒的吧,这个傻娘们每天都勤快,却不顾顾客们的休息。
我们在附近走了一圈,感觉山里的清晨有些凉意,就回到了客栈。见我们出去了,孙二爷又往我们的炕灶里塞满了苞米瓤子,屋子里又开始温热了。这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昨天晚上想要问孙二爷的几件事,便先问道,大哥,你们的张乡长出了两本书你们知道吗?
孙二爷说,知道,我这还有十几本呢,镇上的每一家商户都发了二十本,镇政府的秘书说,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好教材。
老程问,我看了一下那一套书的定价,每套书两册,每册三十五元,那么一套就是七十元钱。二十套书就是一千四,这镇上的商户最少也有四十多户,这样加起来的话,张乡长的书就可以卖到五万六。
孙二爷笑了,张乡长写这书也不容易,咱们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我又问,张乡长现在是不是不在村里住了?
孙二爷说,农村的三间房子还在,他的老父亲在那里住,他老父亲后续了个老伴,张乡长有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去住。听说他在县城买了一座楼房,三室一厅,是为他儿子准备的。
老程问,咱们乡一共有多少个合资企业?
孙二爷说,合资企业只有一家,乡办的企业有十二家。最近正在筹划修张果老景区,据说投资数额较大,得将近一千多万。县政府支持他们开发景区,帮助乡里贷款五百多万,剩下的五百多万,暂时由乡办企业分摊,到时候按零点八的利息还款。
老程说,红石乡有希望了。
……
张洪耕和一个副乡长到孙二爷客栈请我和老程吃早餐,我和老程想急着往市里返就对张洪耕说,我们今天都有事得急着回去,一会就在孙二爷这儿吃点大碴子粥,这儿的大碴子粥要比城里的好吃。
张洪耕说,咱们也不到别的地方去,就到我们乡政府食堂去吃,也是农村的饭菜,煎豆包、大饼子、小米粥炸瓢子鱼,在城里根本就吃不到。
老程说,洪耕这么热情,那咱们就到乡政府食堂去吃。
在吃早饭的时候,张洪耕说道,正好你们来了,我还有事求你们。咱们景区也需要保安,老程如果能有时间,到我这来帮助我们培训十几个保镖。老白的任务更重,你是真正的作家,你写的许多小说,都是民国故事和旧年代的故事。我们想在山里建立一个张果老博物馆。博物馆的墙上我们请省内的著名画家为我们画了六十多幅连环画,主要是画张果老从邢台北上的传奇故事,还准备摆放一些文物,这些文物有的是仿品,有的是真品,虽然这些文物都是赝品但都是唐朝末年的典型的艺术品。我们也请老白给这些赝品写一些说明文字……
我想了想说,容我回去想一想能不能胜任洪耕交给我的任务。
张洪耕说,我听你的消息。站在张洪耕身后的那位副乡长又黑又胖,这时他笑着说,我们是不会白让你们帮忙的,我们要给你们报酬。
……
我们坐着车往回赶。车开得很慢,我们在车上看着郁郁葱葱的田野,把汽车的窗户开了,也嗅到了庄稼和野草的香而又有些苦涩的奇妙味道。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渐渐的远离了田野,我和老程顿生感慨,但我们两个都是不会抒情的人。老程已经不再写作品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描绘这辽阔的田野,而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木屋里的泡酒的大缸。我在想象那个大缸里有一只挣扎的老虎,它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