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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居,大不易”:外地人在北京找不着北

2011-05-19张小摩

时代邮刊 2011年5期
关键词:户口买房通关

张小摩

2010年11月30日,北京东五环外的梨园派出所。张文超将一摞证件及复印件交给了一位女民警,核对无误后,他的个人信息被逐一键入电脑。3分钟后,张文超从这位态度和蔼的民警手中接过一本棕色的证件,封面有令他胸口发热的五个烫金字——“居民户口簿”。

看着首页上红色的“北京市公安局”大印,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7年来,张文超的奋斗就好像一场现实版的“通关”游戏。怀揣着那张“集体户口”卡片,从一间潮湿的地下室开始,一步步买房、买车、结婚、生女……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游戏的玩家,一路踢打着,踉跄着前行,走着一条已被设定好的路径。

不过,玩家永远不能决定游戏规则,这个游戏的玩家,也不止张文超一个。

天上的“户口馅饼”

“我们在阳光下喝啤酒,好像很自由的样子。”张文超很喜欢这句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的台词,每次读来都觉得意味无穷。

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2004年的5月。那时,张文超刚到一家事业单位试用,租住在北京西二环附近的地下室里。他自己一个人,倒确实“好像很自由的样子”,可惜,地下室永远是看不到阳光的。

如果没有睡过地下室,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通关”玩家?

试用期刚过一个多月,张文超突然接到一个对他生活影响深远的电话:“你现在回学校一趟,办一下户口迁移手续吧。”电话是人力资源部的同事打来的。张文超不是在北京读的大学,他来北京已经抱定了做“北漂”的想法,户口对张文超来说纯粹是一块不曾想象的“馅饼”。但没有任何征兆,这块馅饼竟然就掉到他的嘴里了。

北京户籍的意义,在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在张文超身上显现出来。对他来说,它就是沉睡在北京人才中心的一张卡片,仅此而已。

2008年,张文超与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户口终于派上了一次用场,他们不用回老家折腾办手续,在东城区的一座低矮的办公楼里,他们拿到了红艳艳的结婚证。一切都很迅速,张文超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筹备了一场婚礼,举行婚礼的那座古色古香的北京四合院,仿佛是北京对外地人的一种接纳。

“每个北京的人,都有一个关于房子的曲折故事。”张文超说。在地下室住了三个月之后,他跟另一位同学合租了两居室,他终于在自己家里感受了一番“在阳光下喝啤酒”的味道。

结婚的时候,张文超动了买房的心思,他打电话给自己一位熟悉房地产的同事,问,现在10万元首付能买房子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买不到,至少得15万元。张文超想,再攒攒钱吧。

张文超认识的一个老乡韩鹏飞,比他早4年来北京闯荡,供职于北京一家文化公司。他跟张文超说了自己用8000元买房的传奇经历:他跟一个老乡喝酒的时候,对方说,咱去买房吧,反正要在北京混了。两人酒醒之后,还真去看房了,看上了东五环的价格便宜的房子。但韩鹏飞那时手头现金才8000元,他就让家里支援了1万元,又借贷了2万元,凑了3万多元的首付款,竟然就把房子给买了!“房子是72平方米,两室一厅,一共17万多元,一个月还贷才900多元。”韩鹏飞说。

玩“通关”游戏,入手早晚区别也极大。到了张文超来北京时,8000元买一套房就彻底成为了神话。

从“没意识”到“没资格”

就在张文超为房子发愁时,2008年5月,北京开始推出了限价房的政策。张文超突然发现自己符合这个政策房的所有条件:北京市户口,家庭年收入低于8.8万元,名下无房。

当时限价房是个新奇玩意,2008年正逢金融危机,房价大跌,而且限价房的位置都不佳,大部分是位于四环或者五环外,所以最初竟然出现了很多弃购的情况。

囊中羞涩的张文超,还是被房子的低廉价格打动。每平方米4800元,虽然位置偏了些,但至少还没出北京行政区域。他花了三个月时间,终于备齐了所有的申请资料。两年之后,经过复审等无数繁琐的程序之后,他在2010年11月拿到了新房的钥匙。

没想到,就在这两年里,原来这套被不少人“弃购”的房子,每平方米单价已飙升到了一万多元。按这个价格计算的话,这套位于北京东五环的房子已经升值了80万元。

并不是每一位“通关”游戏的玩家,都能玩“限价房”这一关的。

张文超的同学王千马是典型的“漂一族”,他先后在济南、杭州、上海、宁波、北京工作过。他在杭州呆了4年,其间曾有一次内部价购房的机会,每平方米1万元,但他脑子里没有买房意识,没有出手。现在提起这件事情都悔青了肠子,“我失去了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之后,杭州的房价越来越离谱,他工资的涨幅已经远远落后房价了。

2007年,在南方漂了一圈的王千马来到北京。北京无疑是文化中心,没有哪儿的文化资源比北京更多了。“我曾想把北京作为最后的落脚点。”王千马说。

2007年11月底,北京市的平均房价是每平方米15162元,而到了12月底,每平方米的价格降为12180元,月环比降幅为19.67%。那时候,王千马攒了多年的积蓄已经够付一套房子的首付了。

这是他距离自己房子第二次的最近机会。但他想,也许还会继续跌吧,再等等。“后来的房价把我看傻了。”北京2010年新建商品住宅均价已达到20328元/平方米,同比大涨42%,涨幅居京沪广深四大一线城市之首。不仅如此,2011年2月16日北京公布的京版“国八条”,彻底将他的买房计划扼杀了。该政策的细则规定,对已拥有2套及以上住房的北京市户籍居民家庭、拥有1套及以上住房的非北京市户籍居民家庭,对无法提供北京市有效暂住证和连续5年(含)以上在北京市缴纳社会保险或个人所得税缴纳证明的非北京市户籍居民家庭,暂停在北京市向其售房。

王千马不仅哀叹,面对低房价的时候,他一再没有买房意识;面对高房价的时候,他缺乏勇气;限购令一出,他守着攒了多年的首付款,突然发现自己连买房的资格都没有了。

“凑到了20万元的时候,也是我彻底绝望的时候。”他说。有人给他推荐北京燕郊的一些楼盘,他拒绝了。“我就是冲着北京来的,到河北买房算是怎么回事?”

“仅仅晚了11个小时!”

2011年2月16日北京的住房限购政策出台之后,北京“通关”游戏之前的规则被打破了。

一则关于北京户口的段子广为流传:“北京同学来电,兴奋地说因为限购房政策,他的北京户口值钱了!买不了的外地人,先跟他假结婚,然后贷款买房,再离婚,他收房款1%作为安置费。丫兴奋得直打响鼻,说顺利的话今年可以结6次婚,娶6个媳妇。末了他感慨:做北京人,太幸福了!”

这种戏谑的做法可操作性暂且不提。北京户口到底值几个钱,这其实是个可以尝试深究的问题。国务院参事、全国人大教科文卫专委会委员、全国人大代表马力说:“在全国而言,农村和城市福利待遇人均差别是33万元,一般来讲大城市是50万元以上,中小城市是十几万元,北京的差别现在是百万元以上了。”

限房令之前的限车令,也是直接与户口相挂钩。2010年12月23日,北京市政府发布《北京市小客车数量调控暂行规定》,北京市实施购车配额管理制度,限制小客车数量,买车者必须进行摇号,而要获得摇号资格,最方便的方式就是拥有北京户口。

面对限车限房的新政策,张文超的同行潘滨堪称是最失意的人。本来,潘滨准备2011年春节后学完驾照,就马上买辆车,结果还没过元旦,北京就出台了汽车的限购令。外地户口的潘滨没有资格,就想不如再借点钱买房子吧。他看上了北京东三环内的一套房子,60多平方米,总价145万元,觉得挺合适的。

凑够了首付的钱,他连忙赶到中介公司去交定金。中介问他,北京户口有吗?他回答,没有;中介又问,5年纳税证明有吗?他回答,也没有。中介两手一摊,那你买不了房子了,北京开始限购了。潘滨急了,问,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政策的?对方说,昨夜12点。

他看了看表,当时是上午11点。“也就是说,我仅仅晚了11个小时。”

130平方米换41平方米

让你把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换成41平方米的,你会欣然同意吗?

如果在虚拟网络中游戏,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但如果在现实中获得进京指标,很多人的答案却是肯定的。张文超来到北京的第六个年头,就遇到了自己的老同学周之浩,周之前在山东省政府工作,2010年考公务员来到了北京。他之前在济南有一套1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一咬牙卖了,来到北京换了北三环一套仅有41平方米的房子。

这套蜗居,仅能供他和妻子、孩子三人居住,为了照顾孩子方便,周之浩又为父母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个月租金2000多元。孩子4岁多,费尽周折找了家私立幼儿园,每个月要交3000元。

“压力很大啊。”在北京居住了半年之后,周之浩感叹说。但他觉得这样值,“跑来北京百分之七八十都是为了孩子。自己奋斗了30年,终于赶了末班车,扒着北京的边了,一定把握住。北京的教育环境和发展空间优势明显,如果孩子能少奋斗点,自己受点苦,也认了。”

这是一场快速膨胀的城市人群对有限的优势教育资源、福利待遇的抢夺战。

据统计,北京市实际常住人口总数2009年年底已达到1972万人,突破《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年-2020年)》所确定的到2020年常住人口总量控制在1800万人的目标。从城市管理角度,北京或许有必要采取某些措施,但是,目前“急刹车”式的控制方式显然引发了太多的争议。

有个近似极端的例子。IT网站编辑方琰,她的小孩已经三岁多了,还没上户口,最初是名字没定,后来就拖下来了。“之前有个想法,打算重新考研找工作,把北京户口落了。”她逐渐发现,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考研花费的时间与金钱成本很高,即使考上了,也未必找到单位留下来。“在职上研,不转户口,辞职考,又没有收入。”

现在每月供两套房子要4000多元,还要养孩子、养车,方琰夫妻俩都不敢换工作。“为了照顾孩子方便,两人买了辆车,当时单位说能报销,结果买了又没法报销。”不过,很黑色幽默的是,她现在还是要感谢单位的忽悠,“要不现在限购摇号了,我们这些外地人又没资格了。”

刚来北京的时候,方琰还办了一个居住证,本来以为买两套房,孩子教育等都可以享受北京户口的同等待遇,但后来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办起来很麻烦,办完了,没用。”

最后和老公商量后,他们留了一个“后手”。她在长沙买了个小户型,以后万一孩子北京上不了高中,没法高考,就想办法把户口搞到长沙。“孩子在北京一出生就不公平,比如幼儿园上不了公立的,北京孩子如果挑学校一样要交赞助费的,但外地的孩子有钱,想交都没地交。”

玩家们蓦然发现,这场北京“通关”游戏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你不喜欢了,你可以为自己留条退路,选择离开。

“北京不需要你们”

“我觉得近期北京的一系列政策都旨在排外,我已经作好了闪人的准备,犯不上和北京较劲吧。”张文超的朋友叶清漪说。

她和老公在北京拥有两套住房,也算是富裕的中产阶层了,但没有北京户口。她认为,这会让他们在北京生活越来越困难,年纪越大离开的话成本越大。前两年,她还对一些外地朋友蛮骄傲地说,北京比起上海来,完全不算排外的,“但如今倒是比上海还严重多了”。

孩子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我隔壁的一家人,在北京做生意,孩子上了中学,是送到天津去读书的。对于我和我老公这样户口都不在北京的,有孩子后该怎么办?这是一件目前完全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她的理解中,这个排外倾向的政策背后的潜台词是:“北京不需要你们。”她感觉自己准备离开北京似乎是一种赌气行为,或者是某种清高和骄傲作祟:“北京你不需要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你。”在情感上,双方都开始了对峙状态。

如果说,之前逃离北上广的潮流,是出于对沉重生活背负的拒绝;那么像叶清漪这种“要闪人”的想法,则是出于“不愿与北京较劲”的无奈。限房、限车、教育差异化……已经从很大程度上摧毁了非京籍居民对这座城市的情感,这座曾以包容著称的伟大城市也基本上被分成两个群体:当地人,或者外地人。

更多的“外地人”,觉得结束这场“通关”游戏的时间已经到了。

张文超那些非京户籍的朋友,都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那个醉酒之后买房的韓鹏飞,2010年已经买了第二套房子,160多平方米,位于京东的河北香河。“离开北京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他说。

王千马彻底被击溃了买房的希望之后,离开的脚步更快了。“北京越来越傲慢了。”他说,“我们只是一群地位低下的客人。”他问自己,难道我拼命生活在这里,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强吗?他的下一站,是成都。

张文超自己呢?在领到北京“居民户口簿”不久,他的女儿带着第一声啼哭声来到这座城市。出生28天后,她拥有了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身份,看着户口本的下面添了一个新的名字,张文超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但现在,他不愿跟人过多谈论关乎户口的话题,借了体制的力量获得了这场“通关”游戏的暂时胜利,他为此感到羞愧。“我更期待户口在中国能早日成为博物馆里的一件展品,或者历史教科书里一个令人生疏的名词。”张文超说。

他当然明白,这个时间是无法预测的。

(应被访者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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