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和她的猫
2011-05-14郑钟海
郑钟海
柔和的日头亲吻着摇椅上的阿嬷,其腹上安静地趴着一只慵懒的黑猫,它跟她一样紧闭双眼,若非她偶尔挪挪身子,它也绝不会昂起似乎笨重的脑袋,微微撑眼瞥一瞥她;按人类的换算方式,黑猫已到垂暮之年,比耄耋的阿嬷还要年长,但她不懂得这些,她只知道她老伴阿爷走了几年,它就伴她几年了。
那年阿爷病得很重,好多个有名的大夫都来看过,无不例外地说了那句话:准备后事吧。阿嬷不哭不闹,坐于床沿,捧起阿爷的手,贴于她的脸庞,光笑不语;阿爷睁大双眼,努力地挤出了笑,说:“当年我应了要陪你百年的,看来我得先走了,在那头等你,啊?”阿嬷仍旧缄默,而身后齐齐跪地的子孙们哭成了一片;阿爷轻力地捏着阿嬷的双下巴,说:“你的肉肉还是这么好捏———对不住,别怪我,别怪我,啊?”自从阿嬷发福后,下巴就多了赘肉,可阿爷一点都不介意,喜欢趁她不在意时,偷偷地捏她一把;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他总会在她酣睡时摸一摸她,其实她不管有无睡着,只要他捏她下巴的肉肉,她都佯装不知。不久后,阿爷咽气了;入殓当日,黑猫骤然出现在墙头,喵了几声,道士和族内耆老无不惊慌,生怕黑猫窜入,扰了阿爷的灵魂,便一个劲地喊人将其驱赶。黑猫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三番五次,最后把众人累个半死,它还高傲地立于墙头。这时,阿嬷手拿鸡公碗站于墙下,仰头望了黑猫几眼,后将碗放于地上,转身便走;不一会儿,黑猫跳了下来,像得了魔咒似的伏于碗旁,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从此,黑猫留在阿嬷的身边,陪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阿嬷的子孙越发出息了,都在城里买了新房。出于孝心,他们多次苦口婆心地规劝她随他们入城安享晚年,她总是不肯走,也总爱说那句话:“这间老厝,是我和阿老一砖一瓦筑的,他走了,我再走了,就真的空空的了;没有人气的厝,最容易结蜘蛛网啰,阿老以前最怕这些。”子孙们知道阿嬷的心思,便也不敢强求她,可让她独居老厝,他们也不太放心,她则说:“我哪里是一个人,还有阿黑呢,再说了,出了厝门多走几步,抬头就能看到阿老的坟头,我哪里会孤独呢!”这话一落,子孙们恍然大悟,原来阿嬷并非舍不得老厝,而是放不下阿爷,想他了抬脚便可走到坟头,可一旦入了城,那就费事多了;于是,子孙们同意了阿嬷继续待在老厝,他们隔日便来探望她。
每当日头落在厝门前,阿嬷就会拉出摇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慢慢躺了下来,轻轻地晃了起来;这时,黑猫蹲于门槛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嬷,随后喵了一声,她便合掌拍拍,似乎示意让它上来。黑猫心领神会,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近摇椅,嗅了几下后,它往上一跃,落在阿嬷的大腿上,再蹑手蹑脚地往上爬,直至她的胸口才伏了下来;阿嬷捧起黑猫的前爪,轻力地上下撩着,它闭上双眼,享受着这种逗弄,待她不动了,它便拿它的圆头蹭碰她的下巴,一下两下,直到她咧嘴呵笑。一旦看到阿嬷走出厝门,站在巷头望向埋着阿爷的山头,黑猫总会立于她的脚下,呜呜地喵着;阿嬷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站着,那些老邻居见此,甚是揪心,担心她有个好歹,总会劝慰她几句,让其返厝去。阿嬷念着邻居们的好,扶着墙面,一步一步地走回厝去,邻居紧跟其后,却不轻易出手搀她;之前,有人曾要搀着阿嬷走路,都被她婉拒了,可谁又能知道这也是她追忆过去的一种方式呢?孩提时,阿嬷和阿爷经常玩着一个游戏:在一窄巷里,一人手摸墙面倒着走,一人躲于其后,看谁跑得快,一旦被抓到了,就得角色调换。眼下,阿爷走了,阿嬷也老了,一个人做不了这个游戏,却只能深藏心内;可每次阿嬷这么扶墙走时,黑猫总是安静得像个影子,慢慢地跟着,却绝不落远了。
暑去寒来,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黑猫伴着阿嬷已有十几个年头了;黑猫老了,阿嬷更老了,而阿爷的坟头也斑驳了。子孙们想给坟头修葺,阿嬷横竖不肯,后请来堪舆先生一摆罗盘,也以为不修为宜;长孙忙问阿嬷怎会未卜先知,她说:“是你阿爷托梦告诉我的———他说呀,你阿嬷住着老厝,他怎么好意思住新厝呢。”子孙们一听,哄堂大笑,吓着了黑猫,忙往阿嬷怀里钻。不久后的一日,阿嬷发现黑猫病了,劳烦邻居帮忙请大夫,可大夫说自己懂得医人却不会医猫;阿嬷忙问谁会医猫,大夫说城里有兽医,他们会医。于是,这么多年来,阿嬷头一次主动给城里的子孙打了电话,喊他们请来兽医;兽医仔细地检查了黑猫,觉得它老到头了,没必要救治。阿嬷听了,跟当年听到大夫说阿爷的病情一样,一语不出,抱着黑猫踱来踱去,怀里的黑猫吃力地抬起圆头,老练而细腻地蹭着她的下巴,一下两下,直至她脸挂笑意。黑猫死了,死在阿嬷的怀里。
阿嬷并非迷信之人,一世人拜不了几次神灵,但这次她却为黑猫请了几个和尚,为其唪经超度,又让木匠为其特做一口木盒,装下了黑猫的尸体;最后,阿嬷捧着木盒,在长孙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阿爷的坟头,将其埋在旁边。子孙们在清理黑猫的杂物时,阿嬷死活不肯丢了那只当年诱下黑猫落墙来的鸡公碗,众人不解,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阿爷生前的饭碗,留着吧。”七日后,阿嬷在睡梦里走了,走得很安详;族内老者说,阿嬷今年刚好一百岁了,子孙们的耳畔立即回响起了当年阿爷弥留之际对阿嬷说的那句话:“当年我应了要陪你百年的,看来我得先走了,在那头等你……”
(聂勇摘自《汕尾日报》2011年5月2日图/刘伟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