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对视

王族

远远的，我看见它被拴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接近并制服一只狼，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现在它已经被拴住了。人们先在它的脖子上套一个铁环，然后系一根可以移动的约1米长的铁丝，再在地上钉一根铁丝，将连接处做成活扣。这根钉在地上的铁丝却只有十几米，所以，它只能来回运动，无法腾跃弹跳。人们给它的自由很有限。

经打听，才知道了它的来历。一位牧民在放羊时发现了刚出生不久的它。他伸出手去抚摸它，它表现出了幼兽本能的一种纯洁，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头，而且眸子里泛起了快活的神态。

那位牧民被感动了，产生了把它抱回家养起来的想法。抱到半路，他突然想起狼的跟踪本领极强，如果大狼回来发现幼狼不在了，它们会嗅着幼狼留下的气息跟踪而来，而且还会报复。

他越想越害怕，想把它送回去，但他害怕大狼刚好回来，看见一个大活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的；他又想把它抱回家藏起来，但马上觉得还是不行，在漫漫长夜里，它因为失去了母亲的温暖怀抱，会对着夜空长嗥。那样，大狼会更快地找上门来。再说，抱回家拿什么喂它呢？如果它拒绝饮食，不吃不喝，要不了几天就会饿死。

在犹豫不决中，他走到了别里思汗家门口，他想，干脆送给别里思汗吧，他有枪，大狼追来了，他可以对付。

别里思汗家旁边是边防连，如果听到枪声和狼的叫声，边防连的人会下来帮忙。这样一想，他便把它抱进了别里思汗家。别里思汗没有那位牧民那么多的顾虑，马上要入冬了，树叶早已被大风刮得一干二净，整个冬天都会下雪，养一只狼倒也挺好玩的，养吧。别里思汗见牧民辛苦，要给他五元钱，他怕又惹祸上身，连连摆着手说，不要不要，说完转身就走了。

别里思汗把它养了三个多月，也许是吃得好，那只小狼居然长得很快，身子已经变得和一只大狼一样。更让别里思汗吃惊的是，它的双眼时不时地放出一些凶光，谁要是被它多看几眼，谁就胆战心惊。它晚上似乎不睡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而且一旦叫起来，就越叫越大，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别里思汗有些害怕了，不行，得把它拴起来。别里思汗和边防连的人悄悄把铁丝弄好，趁给它喂食的时机，一起动手，三两下就把它拴住了。等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它已经没有了自由。

它悲伤地嗥叫起来，想用力挣脱拴在脖子上的东西，但不管它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它在跑动中忽然停下，望着和自己已经相处了这么多天的几个人，发出一声悲伤至极的嗥叫。

一大早，我去看这只狼

一场雪刚停，院子里积有一层薄雪。

刚走到它跟前，我突然觉得被一双目光盯住，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但却很强烈。从它的身躯来看，它实际上刚刚长大，略显单薄和瘦小的身架还需一年半载才能硬朗起来。我试着与它对视，在目光相遇的一瞬，我的心倏然升起一股骇然。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目光呀———眼帘上多有皱纹，眸子周围也很脏，但那双瞳孔却幽蓝无比。我第一眼看过去，觉得那是一个深渊；第二眼看过去，又觉得从那层幽蓝之中伸出了几把锋利的刀子，让人浑身为之战栗。

我再次与它的目光对视。我在内心鼓励着自己，不要把目光移开，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内心寒冷的生命，让你的目光里充满温暖，并把这种温暖传递给它，让它也能感觉到。

我一直就这么望着它，我觉得自己是平和而又宁静的。

慢慢地，它的目光变得灵活起来，眸子里有一种光亮。这一丝光泛开得特别缓慢，如一道热流在催化着坚冰，不时地有碎块被内部的热能融化，化作水滴落。

我越过了别里思汗给我规定的防线，向它走去。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反而有一种特别迫切接近它的心情。我相信它不会伤害我。它的眼睛就是心灵的窗户，我知道它的心里在想什么。

走到它跟前，我蹲下身子，又与它的目光对视。它亲昵地靠了过来。我伸出手抚摸它的前爪，它便一动不动，任我抚摸。它的爪子非常尖利，但爪子上却长着一层黑色的皮，将爪尖隐藏了起来。

阳光照着它的爪子，泛出明亮的光芒。我慢慢转动一下它的爪子，它以为我要和它玩，便顽皮地抽了回去，待发现我有些愣怔时，便又伸到了我面前。我用力握了握它的爪子，它用爪子轻轻地抠我一下。

就在我还想和它继续玩，想抚摸它身上的毛时，旁边的一只狗突然叫了一声，它迅速离我而去，一直蹿到了铁丝的另一头才停住。在它离开我的一瞬，我发现它的眼里立刻又升起了冷漠。

一只狼在短时间内有这样的表现，说明它成熟了。

被母亲抛弃

整整一天，都在下雪。

我们坐在房子里，烤着火炉，说狼的故事。

哈萨克族翻译努尔迈小时候跟爷爷在牧区生活过，从很多老人那里听说过狼的故事。他说，好多公狼和母狼交配后，公狼就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和这只母狼见面。所以，好多狼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狼的生活实际上是没有父爱的。

当然，母狼的爱情也是短暂的，爱一只公狼，就必须把所有的爱用在很有限的时间内。一只母狼和一只公狼从发现对方，到相爱、交配和交配后立刻分别，一般不会超过三天。

这对于公狼来说，或许不算残酷，它离开这只母狼，翻过一座山，也许就会遇到另一只母狼，开始又一次爱情。但母狼却要肩负起做妻子和母亲的重任，在漫长的孕期中生活。对于一只母狼来说，它的爱情是一次性的，等公狼从自己背上爬下来，完成生命的一次激扬喷射后，一切便都结束了。母狼不可能有爱的期待。

一只小狼在母腹中慢慢被孕育长大，最后出生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母亲用双爪挖出一个洞，将它放进去，然后去捕食。这时候的小狼便迎来它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白天有好吃的东西，晚上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即使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雪，都有母亲为它挡着。

就这样，小狼慢慢长大，母亲便教它一些生存的技能。任何一只狼都不会显得很笨，很快就学会了许多本事。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它离开那个洞穴。母亲不会告诉小狼今天要干什么，等走到一片开阔地了，便飞快地奔跑起来。小狼害怕被扔掉，便紧跟母亲奔跑。但它毕竟还小，慢慢地便被母亲扔在了身后。它恐惧，大哭大叫，但母亲却不停下。它加快速度，但还是赶不上母亲。慢慢地，母亲的身影在旷野里消失了。

小狼拼命地朝着那个方向奔跑过去，但还是没有母亲的身影，它认定一个方向再次狂奔过去，但还是找不到母亲。它对着旷野长嗥几声，便转身而去。

从此，一只狼才开始了它真正的生活。

（可可摘自《狼界：与狼对视28天的笔记》

作家出版社图/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