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的长征
2011-05-14谢胜瑜
谢胜瑜
在《我的抗战》看片会上,小崔说:“那六年半,我和好人告别了,因为我变得越来越圆滑了。天助我,我病了。”《实话实说》的主持人竟然会坦承因为适应不了节目之外的不真实而庆幸自己得病离职,这是小崔的真实,真实到令我错愕。
小崔离开了炙手可热的岗位,让和我一样热爱真实和真话的人们失去了在电视上见到他的机会。我想小崔当时心里不可能没有遗憾,不然,那段时间,小崔不会在我对他的“突然失踪”茫然不解的时候长夜难眠地抑郁成疾。
是心理医生的话让小崔的理想得到了新生:“你喜欢什么就干一点什么吧。”
小崔喜欢历史,喜欢电影。高考时他历史考了96分,但他并没有因为考了高分就迷信历史教科书,他对人说:“那些我能倒背如流的历史有很多是想当然的。我一定要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
小崔希望历史的真相能从活着的人的嘴里讲出来,口说为凭。于是,他从《电影传奇》开始,带领他的团队开始了电影史料的采集,从南斯拉夫的《桥》到日本的《人证》,他追寻的似乎是一代中国人的记忆。
一开始,小崔问导演拍过哪些片子,问演员演过哪些电影,采访过程功利而又直截了当。但很快,小崔就感觉不对头,采访对象面对镜头常常滔滔不绝,讲的很多都是与采访提纲无关甚至与电影无关的事情。那些无关主题的口述比讨巧的问答不知要生动多少倍,总能让聆听者动容落泪而不忍打断。历史在这些老人的唠叨中如长江水一样生动着、真实着……于是,小崔干脆让老人们敞开来讲,本来五分钟的采访,小崔的团队可能要用五个小时,甚至五天的时间来完成。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需要耐心的问题,小崔说:“我们陷入了学习口述历史搜集方法的大坑,本来5元钱能完成的事,一下子变成了5000元钱才能做完。”
我最不能忘记崔永元讲的一个故事:哈尔滨一位现年90多岁的老人,参加东北抗日联军时被捕,本来定于1945年8月14日行刑,但行刑那天日本兵出去喝酒回来晚了,杀了他的战友后时间已经不够了,只得把他送回监狱准备第二天再杀。结果第二天日本投降了,他就活了下来。讲完故事,小崔说:“比起这些死里逃生的经历,像儿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想加入组织却有人阻止不让进,这些生活中的委屈和不顺算个啥啊!”曾经看不开的,霎时间就看开了!也许,聆听和咀嚼历史是治愈小崔抑郁症的一味良药。
就这样,在口述历史这个“大坑”里,在这个大众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小崔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埋了下去,而且一埋就是8年———他带着一帮人重走“长征”路,他一次又一次地回云贵高原“走亲戚”,他远渡日本和美国花大笔的钱购买在国内从未见过的影像资料———从迷乱花哨的现实遁入到孤寂的历史暗巷,小崔辛苦而欣喜地在他的精神高地上进行着属于他的“长征”之旅。
在抢救历史真相的“长征”路上,小崔一直有一种跟时间赛跑的紧迫感。因为,口述历史的受访者平均年龄超过了85岁。2006年小崔的团队采访了103位老兵,到2009年再去回访时,有一大半的人都离开了人世。“我们动手晚了!”小崔感叹连连,“大家都知道淞沪会战里的‘800壮士,我们采访到其中三位后才知道,‘800壮士实际不到400人,原因是那天进租界,守卫问有多少人,为壮声势就称有800人。现在‘800壮士中只剩下一位96岁的老人。如果再晚个几年,就没有人说得清‘800壮士的真实人数了。”
从2002年开始,小崔总共采访了3500多人,推出了《电影传奇》《我的长征》《我的祖国》《我的抗战》等专题纪录片,给未来留下了300多万张老照片,600多万分钟的历史素材,涉及战争、电影、音乐、美术、外交等众多领域,堪称中国“口述历史”博物馆。这期间,为说服一位事件亲历者接受采访,小崔花了一年半时间才如愿;还有些老人身体不大好,讲一段住院了,要等出院了才能接着讲……
8年难得一见(见也只是偶尔在电视上),小崔让我吃惊的还有另一组抹不掉的数据:为寻找历史的真实,小崔和他的团队花费已超过一亿两千万元,却没花国家一分钱,而一边玩命干活一边还得“不要脸”地筹钱的小崔的团队,已经有四五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一亿两千万元!这个天文数字被小崔用来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记得柴静曾跟小崔说:“你干的都是搞研究的人来干的。”她的意思是,小崔他们是何苦来着?小崔这样回答:“他们在评职称,还要做其他更重要、更实惠的事情。”多么天才的一针见血的冷幽默!
在我身边,人们对成功的定义太单调了,所以,大家过得不浪漫,活得累,生活也少有意义。但我没见过的小崔却是一个例外,他总是不掺私念地在做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据媒体报道,小崔的“口述历史”还将着眼于中医和民间手工艺,目前团队里几十号人正在搭建的是“民营企业博物馆”。小崔希望“再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所有有兴趣的普通平民、学者、研究人员都能到这个博物馆,听今天的优秀的企业家们说话”。
就像我在胡润财富榜单上没见过小崔的名字一样,我今后想在电视里或在生活中见到小崔也会很难,尤其知道“口述历史”将成为小崔下半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后,我估计我见到小崔的概率非常小。
俗世红尘,所谓的成功、所谓的名人何其多啊,却是这个本可以名利双收却宁愿孤独地走在理想路上的小崔,那个我想见而从没见过的貌不惊人的小崔,让我喜欢到敬重到不能忘记他。
我没见过小崔。在我见不到他的时候,他正专注地走在他喜欢的路上。
(司志政摘自《人生与伴侣》2011年4月上图/孙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