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城图森
2011-05-14黄思源
黄思源
在美国东部旅行的时候,千篇一律的风光几乎能让人发疯:乡村、原野、树林⋯⋯一个个小城镇,除了名字不同,布局和结构几乎一模一样: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民居,尖顶教堂、连锁超市和快餐店点缀其间。很快我们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然而在西部的图森,你永远不会困惑自己在哪里。
干燥的空气、街头的白色房子、空旷的马路、白日里火一样的太阳、夜晚璀璨的星空⋯⋯每一株仙人掌,每一颗沙砾都在提醒你,你在沙漠里,在一座名字叫图森的小城里。
到图森之前,去过那里的朋友跟我预言,图森就是这样一个地方:“You either love it or hate it(你要么喜欢它得要命,要么讨厌它得要命)。”刚到图森的时候,我奇怪有什么人能不恨这个地方,更遑论爱上它。
在图森,哪怕是在圣诞节前后最凉快的季节,中午到露天停车场取车的时候,也一定要打开冷气吹两分钟,才敢钻进车里。我们的手排挡老爷车,几度因为难耐高温,在马路中央又哼又喘地冒起了白烟,因此我们在车上常备着两桶水,一桶给我们自己喝,一桶给车降温。
有一阵,我常坐公共汽车往返学校和家里。图森的公共汽车跟美国所有小城镇的公共汽车一样好脾气,慢悠悠地来,慢悠悠地走,遇到骑自行车的人要上车,司机慢悠悠地跳下车来,帮人家把自行车挂在公共汽车前面;遇到坐轮椅的残疾人上车,全车人等着残疾人专用滑梯从车上徐徐下降,残疾人慢悠悠地把自己摇上滑梯,徐徐地升起来,上了公共汽车缓缓坐定了,司机才不紧不慢地把车开出去。这种时候你要是胆敢公开表现出一点不耐烦,车上所有乘客都会对你怒目而视,诧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心和公德心的人。
所以所谓的坐公共汽车,很多时候都是在等公共汽车。马路边小小的停车站,常常就是我一个人呆坐在那里。公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大小车辆呼啸而过,像一条流动的河。不远处看得见山,在晃眼的日头下只剩下黑色的绵延的轮廓。头顶是无垠的蓝天。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世界几乎静止了,无边无际的荒芜里,只有天上的云缓缓地变幻着形状。我想,这就叫坐看云起了吧。这种无言的寂寞荒凉简直能让我在40度的高温下打冷战。
在我对图森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我一想起当初申请学校时看到的亚利桑那大学的招生简章就怒火中烧。他们居然有胆子号称图森是“美国著名的旅游胜地,每年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旅游者来这里度假”!我断定这是我听过的最无耻的谎言。后来听说,每年感恩节前后,的确有不少游客蜂拥而至,多是退了休的老年人,到图森来躲避北方冬天的严寒——图森干燥温暖的冬天对老人的风湿关节是很有益的。
而我自己开始领略到图森的美好之处,却是在一个8月的黄昏。图森七八月份是著名的暴雨季,往往在四五点钟左右,毫无征兆的艳阳天里,乌云漫涌,几分钟之内就天昏地黑,狂风四起,棕榈树在天边婆娑起舞,闪电大作,在昏天黑地里切割出一道道无比绚丽的划痕。很快,大雨倾盆。然后,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云收雨住,太阳又出来了。
那天我从外面买了东西回来,赶上暴雨,快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弯腰从车后备箱拿东西,一抬头,猛地看到对面的天空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弯彩虹。黄昏时分,阳光比下雨之前温柔很多,能明明白白地分辨出彩虹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彩虹。雨后的空气微凉清润。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然而一切如此静谧美好,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是甘甜的。
真正爱上图森,还是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以后。图森是难得的不论什么季节都可以游泳的地方,反正那里只有两个季节:热得要命的夏天和不是那么热的夏天。我喜欢赖在公寓的游泳池旁边的躺椅上,名为游泳,实为打瞌睡。头顶有树荫,脚边一弯清水,炎热似乎也没有那么让人烦扰了。游泳池里常常有墨西哥裔的孩子,晒得黑不溜秋,不论男女不论年龄,都有一双黑瞳瞳的美丽的大眼睛。他们的胖胖的妈妈穿着色彩鲜艳的游泳衣,和他们在游泳池里一起扑腾玩水,大人孩子好像都有无穷的精力,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尖叫嬉笑声。不远处孩子们的爸爸在修汽车——他几乎每天都在修汽车,天知道这些车是什么来路——也是黑黑胖胖的,几分钟下来就满头油汗。他跑到屋里灌几口冰冻啤酒,回来继续挥汗如雨地修车,身边一台跟车一样老旧的收录机,音乐放得震天响。我听不懂墨西哥天王天后唱的什么,但是他们的快乐跟他们的分贝一样真实,充满了穿透力。
入夜以后的图森变得清凉温润,跟白天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城市。不论多热的天气,太阳落山后很快就能退凉。开夜车也成了件轻松快乐的事,汽车在夜色笼罩下的笔直的公路上奔跑,打开车窗,晚风清凉如水天边的月亮升起来了,不论是弯月如钩,还是银盘般的满月,在蓝黑色的天空里,都清晰而明亮,殷殷切切地把我们直照到家门口。不怕麻烦的时候可以开车去山上观夜景。从高处往下看,脚下浩瀚无边的灯光,头顶是同样晶莹璀璨的星光点点,天空干净得像仔细擦拭过的银器,让人恨不得想长了翅膀在夜色里飞。哪怕哪里也不去,宅在家里,站在阳台上开罐啤酒,一盘盐煮花生,星斗满天,清风徐来,也是不折不扣的良辰美景。
严格讲,图森的确不是个“旅游胜地”,因为没有办法找得出迪斯尼乐园那样的景点,习惯于“上车睡觉、停车放水、下车拍照”的游客注定是要失望的。莱蒙山算是在图森少有的勉强能称得上旅游景点的地方。山很高,沿着盘山路开上去需要差不多4个小时。山腰上长满了一种巨型仙人掌,有三四层楼高。这种仙人掌是图森的骄傲。虽然在好莱坞电影里,它常被用来作为美国大西部的标志,实际上除了亚利桑那以外,西部其他州几乎完全没有它的踪影。巨型仙人掌生长期极为漫长,能长到大树那么高,五六月份开雪白和鹅黄的大而妩媚的花,是亚利桑那州的州花。仙人掌树干上面经常能看到鸟窝,印第安人从前还用它的枝干来作建筑材料。
莱蒙山的风景最奇特的地方是层次分明。从山下起,一开始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再高一点,慢慢看到高大的巨型仙人掌,再往上开,空气越来越清凉,植被也变成阔叶树,到山顶,就变成了墨绿的针叶林。不远处还有雪白的积雪,蓝天下生长着成片的轻灵挺拔的白杨林。从山下到山上,仿佛越过了四季。
离开图森虽已多时,然而和它有关的一切从未在我记忆里褪色:沙漠里的星空、暴雨后的彩虹、雪峰下的白杨林⋯⋯图森在地图上小得难以分辨,但它如此与众不同,一旦去过那里,再也没有人能忘记这个色彩鲜明的沙漠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