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炸药运输线
2011-05-14黎广
黎广
截至8日,发生在福泉的爆炸以一组最新数据警示世人:72吨改性铵油炸药、9人死亡、109户房屋需要拆除重建、5236户居民的房屋受到不同程度损坏
72吨改性胺油,由永远发展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永远发展”)承运,从湖南到贵州,跋山涉水,最终在“永远发展”的总部,贵州省福泉市爆炸。
爆炸的巨响,将一条长期不被注意的危险品运输线推入人们的视线。而监管的漏洞不仅折射出危险品在中国广袤大地上流通的困境,也让许多标着“危险品”的运输车辆行走出制度以外。
福泉之祸
10月末,40多岁的刘昭民开着一辆内蒙古车牌的槽罐车来到距离贵州省福泉市南边十公里左右的马场坪,这是福泉市区上高速的必经之路。
贵州境内,群山延绵,福泉市就扼守在大山深处的筋脉汇通之处。这片古称“平越”的土地上,蕴含着3.2亿吨的磷矿。1989年起,国家投资60亿,意图将福泉的磷资源打造成国家重点工程项目,此后,“亚洲磷都”开始逐渐替代古“平越”。
刘昭民的槽罐车里,装着硫化物。福泉是他送货的终点站,也是他在返程前进行例行检修的地方。之后的几天,刘昭民和他的司机就留在了这家位于兰海高速马场坪收费站旁的检修站。
同一天,检修站的保安李其方发现一辆红色车头、车身被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开进了检修站。
61岁的李其方是检修站的24小时保安,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10月28日,三天以后,另一辆打扮相同的车也停进了检修站,和之前那辆大货车停在了一起,两台车的车头上都写着“永远发展”四个字。两小时后,第三辆大货车也停进了检修站。李其方并不知道,这三辆车里装的都是危化品。
后来的官方调查结果,前面两辆车各装有36吨改性铵油,正是这些名字陌生的“炸药”,引发一起特大爆炸事故。
11月1日,上午10点半,刘昭民和他的伙计还在检修停在路边的槽罐车,李其方像往常一样穿梭在自己的宿舍、值班室和检修站。十分钟后,他发现最后停到检修站里的第三台车附近突然冒起一股浓烟,随后,标着“永远发展”的货车开始冒烟起火。
由于不知道车里装的是什么,李其方不敢贸然灭火,他赶忙叫来了自己的儿子李先明。此时火势已越来越大。
围观的人开始增多,灭火的人扯开车身上的塑料布,发现车里装的都是码好了的编织袋,每个大约60斤。李其方不识字,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尽管事后有人猜测是黄磷,但这一说法并没有得到官方的回应。
与此同时,距检修站千米开外的马场坪街道上,两辆“永远发展”大货的驾驶员正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饭,有人说检修站有车着火了,两人丢下饭碗连忙跑到饭馆门口张望。
一位目击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两人跑出去看了看,但看完就跑了。
此时,围观的人开始打电话报警。不明就里的人们忙着拎水救火。
有人吼了一声:那里面是炸药!一位目击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然而,这声提醒没有让灭火的人离开,反倒更加拼命地往车上浇水。“火势让人无法再靠近,这时候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叫声,灭火的人中有人喊可能会爆炸,大家才开始纷纷逃跑。”
李其方也意识到了危险,他刚跑出百十米,一声轰响,检修站升起了一团蘑菇云,而他的儿子早已被吞噬在巨大的蘑菇云中。
千里运输线
蘑菇云带走了李其方的儿子。但面对《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李其方只是痛恨自己不该叫儿子来帮忙,对于为何爆炸却毫无头绪。“没人懂什么叫改性铵油,大家都是看见起火就跑上去要救。”
实际上,改性铵油并不容易爆炸。
贵州省烟花爆竹流通协会一位不愿具名的副会长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改性铵油的物理性质稳定,即使用明火燃烧也不会爆炸,所以爆炸的因素有两个,其一是与雷管混装,其二是受到了强烈的撞击,“雷管混装属于低级而严重的错误,所以这次的事件,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该副会长称。
而对于72吨的“工业炸药”在福泉出现,副会长一点也不吃惊。“近年来,随着贵州省基础设施建设、房屋建设和矿产开发的大规模进行,贵州省内工业炸药需求量不断增加,事实上,工业炸药无论生产还是运输在贵州一直‘供不应求”。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贵州省大型的民爆企业有两家,盘江民爆和久联发展。其中久联发展在此前通过兼并和重组,成为了贵州省产量最大的民爆企业。为提高工业炸药供应能力,2010年11月,包括久联发展在内的贵州民爆企业新增了三条生产线。其中久联发展的膨化硝酸铵炸药年产能达到1.2万吨,乳化炸药的产能也达到了9000吨。今年,仅久联发展在贵州就拥有8.7万吨炸药的生产许可(甘肃5.3万吨),尽管如此,省内的几家生产企业仍难以满足需求。
巨大的需求催生了炸药运销产业,为了满足省内的需求,久联发展和其他中小规模的民爆企业,不得不从陕西、甘肃、湖南等地购买炸药,这就形成了一条从四面八方向贵州集中的千里运输线。
而本次的事故,正是久联发展在湖南南岭爆破购得72吨改性铵油,在运往贵阳的途中发生的。
11月4日下午,中共黔南州委在通报福泉市“11·1”民爆物品运输爆炸事故处置情况时称,此起运输事故至少有三方面存在严重违规:一是不按规定停放,两台运输爆炸物品的货车均没有被批准在马场坪停留,在该公司法人指令下,违规停放在马场坪在建的检测场内;二是没有安排专人守护,两台车在违规停放后,该公司法人及驾驶员在明知该行为具有极度危险性的情况下,没有安排专人在停放点进行守护;三是防范措施不力,对停放了共装载72吨炸药的货车安全性未引起高度重视,事先未准备应急扑救物资,导致初期扑救不力,迅速蔓延引发爆炸。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由于运送炸药属于特种危险品运输,按照规定,车辆行经线路和经停地点都需要报公安部门获准。而根据报备,上述两辆货车规定原定路线是经湖南怀化、贵州凯里到贵阳,但在运输过程中,由于湖南怀化检查比较严,运输炸药的车辆就绕道广西经贵州榕江进入黔南州马场坪停留。运输炸药的车辆分别于10月28日、31日到达马场坪。运抵马场坪后,由于贵阳限制大货车进城,两车炸药原本准备用小货车分散运送,炸药尚未运送,便意外发生了爆炸。
危险的公路
“擅改运输路线?”刘昭民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有着十几年运送危险品经验的老司机说,“国家规定危险品运输要按固定的路线走,事实上每个地方规定不一样,很难在全国范围内实行。”
刘昭民举例说,在山东,危险品可以不定时不定点地跑,但河北只能白天跑,晚上不允许上高速,到了河南危险品又不能上高速 “各种地方性规定逼得我们得绕开各个检查站,所以在运输的时候找个地方停靠下,是极为正常的事了。”
刘昭民的这个说法也得到了中国交通运输协会的印证。
该协会一位不愿具名的负责人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中国目前使用的是2005年颁布的《道路危险货物运输管理规定》,但这一规定并没有具体运输细则,因此各省都按照自己的情况修订具体的运输法规,这导致各地的运输规定难以统一。
事实上,中国的危化品运输在水运、铁路和航空方面受到诸多限制,因此危险品大多都是通过公路进行运输,而随着经济不断发展,公路运输危化品的需求和运量也在逐年增长。
由德国瓦克化学研究院在中国的研究人员调查显示,近几年中国每年道路运输危险货物在2亿吨左右,其中氰化物就达几十万吨,易燃易爆油品累达一亿吨。
而在这种背景下,根据公安部通报,仅2006年第一季度,全国发生危化品运输交通事故为102起。
同时,随着进入危化品运输行业的标准逐渐规范,准入门槛增高,现代化的大型危化品物流企业还是凤毛麟角,而在早期获得危化品运输许可资质的企业,大多也规模小,现代化水平底,抗风险能力差。此外,危险品物流行业同时受到公安、交通、质检、环保、卫生以及工商税务,海关等部门的多头管理,也令企业左右为难。
而另一个问题是,大部分生产危化品的企业,更加注重工厂区域的安全,认为原料产品运输的风险,责任在物流公司,因此生产企业缺乏对危化品物流业的监督和约束。与之呼应的是,在危化品运输行业本身,有关安全和环保的意识也较为薄弱。
“危险的公路上乱象丛生,甚至运送危化品的车辆都没有明显标识”上述负责人称,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太久,交通部会同公安部,正在起草统一的危险品运输规范。
炸出来的“漏洞”
刘维光在马场坪从事着广告行业,他目睹了爆炸全过程。刘维光的家离爆炸点大约一公里远,爆炸当天,巨大的震动将他家门窗玻璃震落了一地,11月5下午,趁着保险公司定损的间隙,他开着车又来到事发现场。
爆炸现场仍旧一片狼藉,一座四十多米的小山包,受爆炸气流的冲击,不少坟头已经被掀开,而在他面前,原本一座三层楼高的粮库办公室已经不见了,一排粮仓也被震垮,新收的谷子都散落出来。
“我曾经在军工企业里干过,我们那也生产炸药,对装有炸药的车进行检修,炸药是一定要搬走的,这算是基本常识了。”刘维光说,在他眼里,这个事情并不简单。
“现在很多人在问,为什么两台车要停在检修站?虽说是路过自己家门口,但从湖南一路到贵阳,只剩100公里了,为何车还要停?而且停了好几天也没有人知道?”刘维光向《中国新闻周刊》陈述他的疑问。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两辆装载炸药的货车所在的福泉市永远发展运输有限公司,早在去年就已经搭建了车辆GPRS动态监管平台,按道理车辆一旦上路,企业将掌握车辆运行中的所有信息。为何车辆最终驶出了警方规定的路线并停靠?由于该公司管理人员已经被警方控制,所以动态监管资料仍未公开。
“显然,这个‘永远发展是有问题的,但是现在具体是哪些问题,谁也说不清。”刘维光指着远处刘昭民的槽罐车说,“上头是有很多规定,但是现在谁会按照规定办事,危险品运输的企业大多是民企,司机的培训,应急事件处理的教育都没有,就连强制报废都未必能完全执行。”
采访中,多名业内人士将安全漏洞指向了管理层面,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在贵州,炸药运销的管理原本由省里统一负责,但几年前,为了企业办证方便,原本由省公安厅统一办证的权限下放到了各个县市级单位。
贵州省烟花爆竹流通协会一位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这样做并不安全。“由省公安厅统一办证的好处是每年调入多少,省里是有数的,但现在下放到县,省里监管起来会比较困难,对各地有多少炸药难以实时掌握,因此容易造成统计漏洞,这种漏洞不利于对炸药进行管理。”
在本次事故发生以前的两个月,贵州省经信委还曾对贵州省民爆生产企业开展安全生产督查,黔南州也制定了《黔南州民爆器材生产销售企业重、特大生产安全事故应急预案》。
但这一切,最终并没有能阻止这次事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