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与拿来主义
2011-05-14李国文
李国文
以前,我一直认为到了夜间发出异香的晚香玉,是古已有之的中国花卉。后读徐珂的《清稗类钞》,才知道此花并非中土产物,是康熙时引进的,洋名叫“土必盈斯”。
玄燁在位六十一年,是有清一代的鼎盛时期。执政晚年,吏治松弛,纲纪紊乱,出多入少,以致国力大降。但比之别的朝代那些上了年岁的统治者,还算差强人意。考其一生治绩,应该说是一位了不起的君主。
从夜来香这个微不足道的例子,一支来自外邦的花,康熙准许在禁苑中种植,说明这位皇帝不顽固守旧,不拘泥陈习,以“万物皆备于我”的度量,展开胸怀,拥抱世界。据说,当时一位意大利传教士,曾将西方音乐献演于这位皇帝陛下,那是巴洛克音乐在中国的首次演奏,当乐声飘扬在整个紫禁城时,对持“夷夏之别”的人士来说,该是多么骇人听闻了。然而,在御座上的康熙却听得很在意、很入神,这自是他不小气、不狭隘、不封闭、不排外的精神状态了。
国强,信心强,意气风发;国弱,信心也就弱,谈夷色变,这是必然的规律。现在常说的“汉唐气象”, 就是作为一个泱泱大国,应该具有的大气度,大手笔,大胸怀,和大家风范;应该具有对于外来事物那不卑不亢的自信,以及接纳和宽容。西汉张骞,出使西域,辗转十数年之久。东汉班超,率三十六骑,打通丝绸之路。诸多带“胡”字的事物,如胡椒,胡琴,胡葱,葫芦,胡瓜,胡豆,胡桃,胡萝卜,乃至于菠菜,玉米,番茄,番石榴等等物品,都是他们引进中原,融入国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到了唐代,开放格局,更为可观。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诗,其中“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句,可知彼时的都城里,还有西域女郎经营的“酒吧”呢!唐代的长安,比现在的西安,要大若干倍,为世界级大都会。中亚人、南亚人、波斯人、罗马人、以色列人,还有渡海而来的日本“遣唐使”,加在一起,要比现在北京城里的外国人多得多。当时,国力之强大,人口之众多,民生之富庶,经济之发展,在世界范围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由于国富民强,蒸蒸日上,无论对内对外,无论统治者还是百姓,都会表现出一种坦然的自信。
我始终弄不懂,康熙敢在御花园里种“土必盈斯”,可当下的故宫,却容不下星巴克咖啡店,到底给排挤出去。那么,英国的白金汉宫,会因为茶叶乃中华文明之一脉,而取消他们的下午茶么?这种可笑的狭隘、小气,使人不禁想到了康熙后代的后代,被列强的坚船利甲,洋枪火炮,吓得魂不附体,六神无主。将洋人洋货视作洪水猛兽,防范堵拒于国门之外,便成了他们的基本国策。于是,清代末季的咸、同、道、光,更是江河日下,国势衰颓,一个赛一个不成气候,精神上的忌畏退缩,行为上的闭关自守,思想上的防微杜渐,恐外排外,惧洋畏洋,躲之唯恐不及,再也找不到康熙大帝那份胸怀和气度了。
玄烨对西方世界固然不甚了解,但好学敏求,对于西人之代数几何、天文历法、舆地测量,都下功夫钻研过。有一次太皇太后病了,中药不见效,他敢悖祖宗的规矩,让传教士进宫为他老奶奶诊病,毫无戒备防范之意,这种气派,让人佩服。
相比之下,清末那位名叫徐桐的大学士,就显得滑稽可笑了。此人家住京师崇文门,也就是哈德门。往东走,为耶稣会教堂,经常有信徒礼拜,胸画十字;往西走,为东交民巷,乃使馆区,全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往北走,悉皆做洋人生意的小店铺,有点像秀水街,挂着琳琅满目的洋货,这都是他老人家“惨不忍睹”的。可他每天要上朝,因为他是老佛爷和保守顽固派的精神智囊,是那个不成器的大阿哥的师傅,不能不恪尽其职。于是,他让他的轿夫,抬着他出门往南,绕菜市口,转前门大街,经棋盘街,再拐进紫禁城去,成为京师一大笑话;但他,宁肯在轿子里颠得老骨头散架,也不变初衷地躲着鬼子走。
从夜来香的来历,便觉得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是多么高明的识见了。
【原载2011年10月16日《渤海早报·渤海潮副刊》】
题图∕盲目排外∕万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