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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何以为官

2011-05-14陈四益

杂文选刊 2011年12期
关键词:衙门官场百姓

陈四益

《聊斋志异·夜叉国》中有惊人之问:“问何以为‘官?”(我本想写“惊天之问”,后来想想,“天”居高,司空见惯,或不屑听此一问;人处卑,利害相关,闻之方惊。)书中答辞也妙:“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几千年来,中国为“官”者的自我感觉或老百姓对“官”的观感,大抵如此。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共产党进城,同国民党的官员迥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县里开会,自带铺盖,住处就在假期学校的空教室里,饭食之简易也令人叹惋。就是在北京,司局级干部也是或坐大巴,或骑自行车,或步行上下班。

直到“文革”前夕,杨西光已升任上海市委候补书记,复旦的教师、学生,无老无少还都是称“西光同志”;就是“文革”中,湖南省的干部称张平化也是“平化同志”或“平化老倌”;直到“文革”过后,新华社的员工无大无小称社长穆青还是“穆青同志”或“穆老头儿”。

按照先前官员的品秩,县太爷不过七品,下面的衙役只算得上“吏”。现在不行了,哪怕一个县里随便什么局长,不以官职相称,就是“大不敬”。不是有这样的话么:“你随随便便就给我打电话,局长很不值钱是不是?”

“局长”很值钱——官民之分严矣。

官民之分严,官员觉得“官”与“民”的衣食住行样样要显差别,方能见出威风。于是,官的架子日渐膨胀。大小衙门门禁森严,出入警车开道,道路限行。官阶愈大,官威愈甚。在一处游览区,见一大官乘船下湖,湖上一切游船皆受令回避,好像那湖山就是他的私产,更不用说动辄一路戒严,一路封道,一路扰民了。前人把“松间喝道”视为煞风景之事,比起清船游湖,小巫耳。

“出则舆马”,又成官场常例。时代不同,舆马早已换为轿车。上世纪八十年代,少数乡镇官员购买公车时,农民刺之为“屁股底下坐头牛”——在普遍贫困的岁月,使用一辆汽车的开销,差不多要一头牛的价钱,在当日的农村已是惊人的耗费。现在一个乡镇四套班子,不知有多少屁股,坐多少头牛了。愈往上,衙门愈大,“公车”愈多。

或曰:时代不同了,老百姓不是也有私家车了吗?那么,既然老百姓上下班都用私车,当官的工资已比百姓为高,何以还要公家开销?

“入则高堂”,也要改为“入则华厦”了。最近这十几年,是各级衙门办公场所大比拼的时代。每到一处,最华丽的当数政府的衙门。比较欧美各国政府,我们一个乡镇怕也顶得上人家的市政府甚至首相官邸。据说还有人均办公面积超过一百平米的衙门。我到过一些地市,官厦的阔绰,叹为观止。中国的富庶,都堆在各级衙门的脸上了。

官员的威风岂止“上一呼而下百诺”。雷人官语不时出现在网上。对百姓曰:“你们算个屁呀!”代表着某类官员的“庶民观”。官员到哪里都叫“视察”,哪怕是携眷游玩;官员讲句话就称“指示”,哪怕是不咸不淡的应酬;接待都有盛宴,送行俱备赆送,下雨有人撑伞,烈日有人遮阳。美酒、名烟、“名特土产”,虽是本地风光,俱为罕见珍品。这些做派,无需远溯,同晚清谴责小说描写的竟无太大差别。官,还是那个“官”;官场,也还是那个官场,好像革了一百多年的命,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追名逐利的官员,心思不在政务。只看各种问题不是媒体曝光,就是网上沸扬,这才看到官员急急忙忙出来表态、承诺,美其名曰“第一时间”。本可防患于未然的事情,何以不闹到干柴烈火绝无人问?中國的官民比据说世界第一,那么国人纳税养着许多官员所为何来?

官位、钱财、头衔乃至女色无所不贪,内怀多欲,外沽虚名,凌虐百姓的官员当然只是一部分,用权威部门的语言“只是极少数人”。少到什么程度,未见公布,但其造成的局面足以败坏整个官场,使官民对立日益严重,官府的信用大为跌价。若说社会危机,窃以为唯此为大。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不喜欢孟夫子,原因是他说了一些皇帝不爱听的话。譬如:“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所以他下令把孟子逐出孔庙,不许配享。这些话听着刺耳,其实倒是在为君主们的天下着想。“臣”字本来象奴隶之形,后来作为官僚与庶民的通称。如果在上者把百姓视如土芥或“屁民”,那么最终的结果是自己被百姓抛弃。

还是孟夫子的话:“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民心的向背,是一个政权的基石,权力,金钱,武力都不足恃。这道理,战争时期的共产党人是懂得的。今之官员有多少人懂得,难言矣。

【原载2011年第11期《同舟共进》,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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