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辨

蒋子龙

无论男女，每个人降生后差不多都经历过一个“光头期”，即“剃胎毛”。为的是“憋”头发，好让头发长得又黑又密。就像种韭菜，头一茬出土后要割掉，后边的才会长得粗壮。人们也差不多都摩挲过幼儿的光头，圆润、洁净，无比可爱，越摸越摸不够。然而一进入少年期，再剃光头就有点不妙了，学校一般是禁止学生剃光头的。只有一个地方，进去后不剃光头还不行，那就是少年监狱。

我曾被天津司法局聘为“监察员”，前不久走进一所监狱，在一个小礼堂里跟未满十八岁的少年犯们有一次交流。他们自带小板凳，排着队进来，按口令坐下后，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片鲜亮而结实的光头，刹那间真有触目惊心之感，显示出一片旺盛的生命力。渐渐又觉得这是一片沉闷的光头，但不卑怯，没有成年犯人过度的或装出来的谦卑。他们光头高抬，眼睛直视，面无表情，显出一种固执和生猛，使我心里生出一种不安。

我请教过一位犯罪学家，罪犯入狱为什么都要剃光头？得到的解答是，往近了说是方便、好管理，如果允许犯人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一个个或长发飘散，或怪里怪气，那监狱就成歌厅了，还得经常为他们请美发师。往远了说是借鉴佛教的剃度仪式。但犯人剃光头跟佛门剃度的意义完全不同，佛门将头发视为“烦恼丝”，“剃”了才好“度”，削发是去除烦恼，去除骄傲怠慢之心，去除一切牵挂，了却尘缘。因此和尚的光头代表一种祥和与平静。而犯人入狱剃光头是惩罚，在中国传统里对头发看得很重，是受之于父母的，必须妥为保护，倘有损坏便是对父母不敬。罪犯剃光头虽然也有弃旧从新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象征懲戒。

如今社会心态变了，风尚随之大变，光头的象征意义也变得丰富多彩。企业家以光头显示自信和成功，如史玉柱、柳传志；明星以光头展示特立独行的魅力，陈佩斯、葛优等人见人爱的光头，成了他们的旗帜；艺术家以光头表达不同凡俗的个性和才识，如陈丹青；许多年轻人以光头为时尚，越“光”越酷……

光头大流行，还跟另外一种“从坏心理”有关：学坏安全，坏人沾光。一个明显的例证是眼下中国的影视剧中演坏蛋的演员特别多，演得也格外令人恶心，给人的感觉是到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就能演坏蛋，而且会比真特务还更像特务，比日本鬼子还更像鬼子，“要想成名快，先得学会坏”。当然坏蛋大多是光头。而光头沾光，自古如此。谁都知道鲁智深打死人，为了逃命才出家当和尚的。《旧唐书·高祖记》也有记载：“浮情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我看了近期的《法制在线》，报道了一个案子，一出租车司机被打被抢，倒在路边无人过问，因他剃着光头，两只臂膀上描龙刺凤。在一般百姓眼里，光头文身者即便不是“黑社会”，也绝非善茬，躲远点为好。后来被警察救走，经询问才知道他原本是个很老实的工人，下岗后开出租车老受气，常有人坐车不给钱。家人出主意给他剃光头、文身，果然灵验，坐车的客人规矩多了。时间一长，甚至连他也觉得自己牛得不行。不想碰上真的光头流氓，他这个假光头还是吃了大亏。

可见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剃光头的，肚子里要有点货，不管是好货还是坏货。

【原载2011年9月30日《渤海早报·渤海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