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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悯农”到“酷暴”

2011-05-14安立志

杂文选刊 2011年8期
关键词:言志农夫时空

安立志

李绅其人知者不多,如果提到《悯农》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恐怕就众所周知了。《悯农》是李绅年轻时的作品,一千两百多年后仍然是一代又一代学童的启蒙作品,影响是巨大的。在当时的时空中,一个尚未步入仕途的青年人,借《悯农》以“言志”,毕竟难能可贵。

然而,人们大多知道《悯农》的李绅,而不知显贵的李绅。此人后来曾在中晚唐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赵国公,权倾一时,新旧《唐书》都为其立传。应当说,李绅在正史中的形象也是正面的。正如我们不能不假思索地将官史当作信史一样,“‘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不过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鲁迅《且介亭杂文》);也不能不假思索地将野史一篙打翻,“野史和杂说”“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鲁迅《华盖集》)因此,我们不妨参看一下野史对李绅的评价。

宋代出了一部类书——《太平广记》,虽然也是奉旨编纂,但其中收录的却是汉宋之间的小说、野史、传记、传奇等杂著。该书卷二百六十九“酷暴”类下有“李绅”一节。因有童蒙时的“灌输”在先,读到这段文字颇有些惊异。据载,李绅在淮南节度使任内完全是一副酷吏形象。“李绅以旧宰相镇一方,恣威权”,“持法峻,犯者无宥。狡吏奸豪潜形叠迹。然出于独见,僚佑莫敢言”。在他治下,既是“一言堂”,也是“阎王殿”,不仅独断专行,而且酷刑峻法。“狡吏奸豪”倒是“潜形叠迹”了,僚属百姓也噤若寒蝉。

李绅未发迹时曾寄居江都,每到李元将家中作客称其为叔(“每馆于元将而叔呼焉”)。而在已是“高干”的李绅面前,李元将别说以叔自居了,就是自称兄弟或侄子,李绅都不高兴(“荣达后,元将称弟称侄皆不悦”)。李元将自称孙辈,才算勉强接受(“及为孙,方似相容”)。人说官升脾气长,李绅官升辈分也长;人说屁股决定脑袋,李绅是屁股决定人伦;人说人性、官性不两立,果然,李绅当了官,只剩官性而丧失人性。何以故?时空不同也。

李绅的年代不讲“人性执法”,在这种暴戾恣睢、六亲不认的官员治下,黎民百姓终日惶惶,不知何时大祸临头,于是纷纷渡江淮而逃难(“邑客黎人,惧罹不测,渡江淮者众矣”)。当他接到属下“户口逃亡不少”的报告后,竟然轻描淡写地说:“你见过用手捧麦子吗?颗粒饱满的总在下面,那些随风而去的秕糠,不用报告”(“汝不见掬麦乎?秀者在下,秕粏随流者不必报来”)。此时的他,早已忘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夫,早已习惯了“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盛世”。何以故,时空不同也。

“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鲁迅《准风月谈》)《太平广记》关于李绅的这则记载,是否也在“讹传”、“恩怨”之列,不得而知,就文本说文本,我们不能说李绅的《悯农》诗,真是文非其人,言不由衷。中国古代诗人,无论是名标青史的李青莲、杜少陵,还是《全唐诗》不载、《全宋词》难寻,只会诌几句顺口溜的文人墨客,其诗作总会“言志”的,只不过这“志”有文野、高下、妍媸之别罢了。

诗人之“志”并非抽象而玄虚,它是作为客观事物的反映而存在的,所谓“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毛诗正义》)穷困时之“言志”,落魄时之“言志”,“在野”时之“言志”,并不能成为判断其富贵时、显达时、在朝时“志向”之依据。“志”之不同,不在其诗,而在其人。赋诗“言志”,只以时空为转移。青年李绅的《悯农》诗,其所“言”之“志”是朴素、纯真、善良、正直的,诗中不仅寄托了对“贫下中农”的深切同情,而且表达了对统治阶级的尖锐批评。而高官李绅之行,则体现了权力的丑恶、跋扈、骄横与暴虐。因此,《悯农》诗的此时此地之“志”,显然不同于当朝宰相的彼时彼地之“志”。志会变,人亦会变,可见以一时、一诗判断人的一生,有时是并不可靠的。

【原载2011年6月26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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